第95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3328字
- 2015-11-25 10:32:55
震川別集之六
紀行
己未會試雜記
臘月二十四日,風日暄和,行丹陽道中。余垂老有此遠役,意中忽忽不樂。欲慕古人之高致而不可得,有欲言者而口不能道。忽思馬季長客涼州,關西饑亂,因嘆息曰:“古人有言,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所以然者,生貴于天下也。今以世俗咫尺之羞,滅無資之軀,非老、莊所謂也。”遂往應鄧騭之命。嗟夫,此予今日之意也。因諷其言,感慨者久之。
常熟瞿諭德景淳為博士弟子時,予常識之白下。及登第,兩為禮闈同考,在內簾,對諸學士未嘗不極口推獎。一日過訪,道及平生,以予不第,諸公嘗以為恨,為吾江南未了之事。因言為考官亦有難者。蓋內中有一榜,外間亦有一榜,必內榜與外榜合,始無悔恨。方在內時,惓惓未嘗不在公也。又為予同年義興楊準道予少時之夢。予少夢吳文定公授以文字一卷,予歲貢、鄉舉皆與之同。故瞿每對人言之,實以文定公見待云。
諸考官命下之日,相約必欲得予。及在內簾,共往白兩主考,常熟嚴學士訥因言:天下久屈此人,雖文字不入格,亦須置之第一人,必無異議。金壇曹編修大章尤踴躍,至與諸內翰決賭,以為摸索可得。然盡閱落卷中,無有也。揭曉后,曹使人來,具道如此。而人有后來,言予卷為鄉人所忌,不送謄錄所。蓋外簾同官言之。然此乃命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予自石佛閘與鉛山費楙文步行至濟州城外,遇泉州舉子數人,共憩市肆中。數人者問知予姓名,皆悚然環揖,言:“吾等少誦公文,以為異世人,不意今日得見!”往往相目私語。比在京,吾鄉有托泉州舉子之語以相詆,不知予已在濟州先識之。設果有言,亦不當傳道之,而乃假托其語,其謬如此。所謂外簾官者,亦對人毀予。予時方出國門,亟書數語,寄其同官徐學謨。蓋一時有不能平,亦予之褊也。
己未禮闈《易》題,《節》六四爻象,予講安字之意,大略云,使圣人之制禮不出乎其心,而欲驅率天下以從我,則必齟齬而不合;天下之由禮不出乎其心,而欲勉強以從圣人,則必勞苦而不堪。“齟齬不合”、“勞苦不堪”,秦、漢間語,眉山蘇氏文多有之。今某人摘此八字,極加丑詆。以數萬言中用此八字為罪詬,亦太苛矣。前浙省元姜良翰久不第,高時為給事中,每論其文切齒。姜后亦登第。予老矣,能望姜君乎?惜乎某之以高時自處也。嘉定金喬送予出國門,偶道此。喬自徐祠部所來,祠部與予舊相知,因書寄之,然勿與他人道也。先是,丁未,予試卷《中庸》“天地位萬物育”講語,用“山川鬼神莫不掞安,鳥獸魚鱉莫不咸若”,房考大札批一“粗”字,有輕薄子每誦以為嬉笑,事亦類此。蓋今舉子剽竊坊間熟爛之語,而《五經》《二十一史》,不知為何物矣!豈非屈子所謂“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歟?今次將北上,夢多奇者,當別記之。二月得兒子家書,言夢予獲雋,《易》題乃《離卦》“乃化成天下”,而里人夢見龍起宅中,發屋拔木。時《易》題果出《離卦》,頗以為異,對坐中言之。傳至瞿侍讀,亦為予喜。
又張憲臣夢余在殿陛間,走度一木,跨其肩上。謂予名必在張前。榜出,張中禮卷第二,而予不得,有不盡驗者。家人任慎少隨余,每夢輒應,今歲隨在京,數有奇夢,類非其能自為者,然亦不驗。獨余二十六夜夢報中會元。謂今年二十九揭曉,何得先三日有報?其人云,預報會元耳。夢中因念,甲午歲有人來報鄉舉第二,此預報之證也。頗自疑之。
又夢在大內,嚴學士送予下階,予辭,以公為吾座主,不宜降屈,乃與瞿侍讀相攜而出。初得此夢,以嚴為座主,必中,而又不驗。豈瞿后主考,乃得舉也?然予無望此矣。又二十七日夢一卷書,乃為狗所吞。人言書為狗吞,乃狗兒年,非羊兒年也。
李元禮、郭有道生此世,必在塵埃中,無人知貴之者。杜子美詩云:“溫溫士君子,令我懷抱盡。靈芝冠眾芳,安得闕親近。”子美此意,皦然甚可愛也。人無此,安得謂之能親賢?吾茍且與之,豈不自賤!荀子“度己以繩,接人則用紲”,莊周“達之入于無疵”,其亦枉其性矣。孔子,七十子服之,謂之圣人,則無一人之服之者,可以為賢乎?孔子則自言:“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孔子之言,乃所謂知性命之理者也。
予每北上,常翛然獨往來。一與人同,未免屈意以徇之,殊非其性。杜子美詩:“眼前無俗物,多病也身輕。”子美真可語也。昨自瓜州渡江,四顧無人,獨覽江山之勝,殊為快適。過滸墅,風雨蕭颯如高秋,西山屏列,遠近掩映,憑闌眺望,亦是奇游。山不必陟乃佳也。
四月初五日,夜泊滸墅。夢魏孺人別居一所,予往見之;孺人亦來就余所,尋復去。相見時甚歡,以為世間未有之事,約與相迎為夫婦如故,孺人意亦允諧。方躊躇間,岸上鼓冬冬,夢覺矣。自孺人歿,幾及三紀,未嘗夢。俗以為淚著殮時衣,不夢也。今始一夢,慘然甚感。王孺人亦無夢,壬子冬北上,雪夜宿句曲道中,夢孺人來。二君德容常在吾目中,今自數千里還,去家益近,愴然有隔世之悲。
初六日,發滸墅。自丹陽,無一日不遇風。是日冒風雨,僅至婁門,宿跨塘橋下。中夜,風雨勢益惡。子惺然不寐,念此行得失有命,略無芥蒂于心,獨以三四千里至此,又阻風雨,不得亟見老親。思昔丙辰南還,見吾祖。云:“不第不足言,汝還,慰吾懷矣。”今吾祖長逝,還更不可見,更不復聞此語,悲痛胡可言也!明日,過沙河,風雨微止,將到家矣。命童子索筆硯,聯事記之。人之毀譽,不足為之有余、不足,顧獨以廟堂諸公譽之愛之者無所用其力,而鄉里知識毀之嫉之者必中其計,信乎予之窮也。夢兆本不足道,具存一時之事,故并書焉。
嘉靖三十八年四月書,時過陸市。
壬戌紀行(上)
廿四日,行。夜泊平樂。明日午,至閶門。廿七日,行,二子還。夜至新安。明日晨,至無錫。是日至白家橋,雨。晚穿城,宿毗陵驛下。廿九日,夜泊丹陽。三十日,午過丹徒。得葉子寅江船,與周孺亨待潮。因三人步觀留侯廟,游海會寺,還飲舟中。夜潮來,奪港以出。是夕,宿于江中。元旦,登焦山。微風渡江,得小船即行。夜,至江都。明日,與孺亨聯舟行,宿孟城。初三日,寶應湖大風,夜至平河橋宿,去淮四十里。明日,雨,宿里河。明日,入淮船。船尤小,夜臥長淮,風浪之聲達旦。初六日,至桃源,夜雨。初七日,雪,西北風急,僅至崔鎮。明日,過宿遷,夜二鼓,至直河。時獨與孺亨兩舟行,岸上有騎者,挾弓矢,叱挽人令之下,皆踉蹌入舟。尋見有人聚立,頗疑其盜,然竟無他。初九日,至新安,自是始有閩、廣人同行。初十日,午,過呂梁。夜宿,未至彭城二十里。十一日,已,過洪。舟幾落洪去,力挽以出。彭城大雪,舟停一日。
十二日,自寶應來,陰寒,雨雪間作,是日始見日,尤寒,刺舟者須眉皆冰。黃河凌下,船刺刺有聲。至境山宿。明日,船犯凌,舟幾覆。觀溜口。黃河自西來,從此出,故河冰推排而下,常年經此,溝中有水汩汩流,故云溜,今成大河也。夜至沽頭。明日,孺亨小恙,便欲還。強之入閘。夜,與四明王飲上海曹子見舟中。止八里灣南。月明,霧四塞,霜下如雪,岸柳皆凝白。十五日,待冰,亭午始過閘。以連日寒,冰雪乍凝,非復壯冰,特船人畏怯,時止。夜將及南陽,又止。復行,近棗林,又止,聞岸上雞鳴矣。十六日,止仲家淺。十七日,過濟寧,夜止南旺第一閘。與王、曹二君飲。
十八日,午至南旺,汶水流出,冰雪壅河,同行船更相挽破冰而前。近遠老口,月出。九船順風張帆,檣皆掛燈如列星,迤邐行柳樹間。明日,早飯后逼張秋,飲王君舟中。還,待月聊城,二鼓行。二十日,未午至清涼,舟聚者三四百。明日,午,始入漳河。天微雨,止宿渡口。月出,復行。至曉,過武城。日昳,風。止鄭家口。月出行。廿三日,過故城,至老君堂。廿四日,止新口。廿五日,大風,未至滄州。廿六日,過興濟,行五六里,以冰阻。先后來者皆聚,幾及千艘,半天下之士在此矣。始見同縣諸友,夜飲子敬舟中。廿九日,早過靜海,宿獨流。初一日,大風,止大王莊。飲起仁舟中。至劉指揮莊,雇肩輿小車,莊人皆來叩頭。與曹子見,小飲登舟。
初二日,移舟楊柳青。陸行至韓家樹,渡滹沱河。風極冽厲,有河冰,待久之乃渡。道會泉南諸友。飯桃花口,宿楊村。明日,行至華黎莊,步觀神廟前石刻,云:“開泰六年建塔,藏舍利于婁河西。咸維四年七月十四日,雷火,塔毀。壽昌二年五月中,常有光怪現,握得舍利百余顆,乾統五年建木塔。”列題諸僧名,后書“榮祿大夫監察御史武騎尉張軫”。下有磚承之,回書佛號,后題“榮祿大夫檢校國子監祭酒兼監察御史武騎尉石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