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723字
- 2015-11-25 10:32:55
震川集之十四
壽序
朱母孫太孺人壽序
吾昆山僻在東海之濱,為吳下邑,而山區水聚,天地之精氣,蜿蜒回薄而會于此。故士之登朝著,躋乷仕者,常倍于他州。至于耆艾長年,履期頤之福,閭巷之老,閨門之女子多有之。嘉靖癸丑、甲寅之歲間,以七十稱慶者數十家。以仕宦過家,為其親七十壽者,亦不下三數家。世稱七十古所稀,況于富貴壽考兼之,而在于吾邑如是者相望,豈非一時之盛哉!
朱君恭之,以進士起家。為浮梁令之三年,上計京師,天子擢為尚書冬官郎,將赴南都。浮江東下,來省其母。于是士大夫循鄉俗之禮,如前數十家之為賀者。又以恭之仕宦而歸,太孺人年又七十也,賀尤不可以后。雖然,予以恭之官南都,于其家不越五百里畿甸之內,昔之人所欲乞鄉郡以便養,而有不能得者,恭之不求而得之,此所尤宜賀者。
夫士以其身為國,而使之忘其私,非人情也。先王之制,未嘗然也。既富方穣,必也有好于而家。用其人之力,而忍絕其私耶?古者卿大夫皆仕于封內,銜使命于四方,則有越境之行,然亦不逾時而復,而不遑將母,先王所以恤之者至矣。今海內為一仕而去其父母妻子,宦轍所至,窮日月之出入,于是乎奪其私以為國,有不能于兩得之者。今恭之將行矣,所以壽太孺人者,非特一時鄉里之榮而已。去而之南都,風土之樂,猶吾邑也。膳羞被服,宴飲之奉,猶吾邑也。南都之士大夫來為壽者,猶吾邑也。恭之可謂兩得之也。使天下之士,仕于內外皆如恭之,是所謂各適其性,而無復《行葦》《裳裳者華》之思矣。以孝為忠,孰能御之哉?孰能御之哉!
顧母陸太孺人七十壽序
凡士之讀書應舉,以登進士為榮。其登進士,服官受采,以銜天子命,過鄉閭壽其親,而姻戚賓友,迎延滿堂,日為供具,飲酒歡宴為樂,此今之所夸以為富貴者,盡世俗以然。顧子行于是得之,而尤有異者。始,子行之先君,事武皇帝,為刑科給事中。是時佞寵盈朝,天子日從趙、李之徒,不復御椒寢,而前星未耀。公疏論其事。及今皇帝嗣服,首進八疏,以贊新治,其疏在史館宜有之。公之為給事也,先亦由進士為行人。蓋去君之時,今幾三十年,子行復起進士為行人。過家,而鄉里姻戚賓友,仿佛見其先人時事,有下淚者。而太孺人始事給事,給事為諸生以及于貴顯,中更艱苦辛勤矣。蓋又三十年,而復見其子如其夫之貴,此其所以為尤異者。
顧氏世家海上,公乃徙昆山之南千墩浦之上,而公之族稍稍從以來,散居浦之東西。而公與其從父兄,一時并為黃門,氣勢翕赫,終不少藉以陵轢其里人。是時公在京師,太孺人獨以舅姑老,不能從,留養之。其后太孺人寡居,獨持門戶矣。伯子子繩,讀書入太學,而子行最少,兄弟恂恂友愛,無彼我之間,蓋太孺人之為教者如此。昔歐陽公為《許氏園記》,以為許君以制置七十二州之有余,治數畝之地為園,不足以施其智,而于君之事亦不足書。唯許氏之孝弟,著于三世矣,海陵之人過之,未嘗不愛其人也。則夫前之所云,亦夫人遭際之適爾,不足以為異。唯太孺人之懿德,施于子行之兄弟,所謂駢枝連理,同巢共乳之瑞,于此見之。而富貴壽考康寧之福,歸于太孺人者,將未艾也。
太孺人二子。一女,為今進士沈君子善之配。其外孫堯俞,從予游。以十月二十七日為其誕辰,來征予文為壽。予為序之如此云。
張母太安人壽序
張母太安人之寡居也,其子秋官尚書郎甫七歲,家甚貧,不能自存。太安人辟苧以為食,旦遣就傅,夜則躬自督誦,母子共燈火,熒熒徹曉。太安人苧獨精,售輒倍價。太安人亦自喜為之,常辟苧無晝夜寒暑。以一女子持門戶,備歷百艱。如是者幾年,秋官舉進士,為主事。幾年,有太安人之誥。又幾年,致仕歸養于家。又幾年,為嘉靖二十年,太安人年八十矣。于是膺命秩,又得其子之侍養,甘脆之珍,華綺之飾,無弗致者,鄉里以為榮。而太安人敝衣厲食,辟苧自若也。秋官有小過,詬責之如年少時。談者以太安人可以附于古之列女。太安人初度之辰,鄉進士鄔克忠輩二十余人,如張氏,舉觴為壽,相與誦太安人之美,因及其所以為壽之說。
有光聞之,古之善養生者,務尊其生而勿攖之。時其興居之節,適其奉養之宜,而內不傷其七情之和,若處子嬰兒然,故得全其天年,不中道夭也。太安人之所以勞其生者,去其養生之說遠矣。其艱辛彌甚,其得數彌長,莊周所謂“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太安人之謂也。古者尊老,非直尊其年而已,有德焉。若太安人者,可以壽矣。
馮宜人六十壽序
予母家在吳淞江南千墩浦之內。浦上民居數百家,有寺曰延福,中有梁天監時所建浮圖,矗立至云表,常在數里外往來望見之。犍為太守陳君德振,家其下。予年數歲,時從舅氏過其家,則君之先大夫尚少壯,使二童子延予坐。童子者,今亦不能記其為何人矣。時君尚縣學生,亡何,遂鄉進士。而君之母太宜人,實先妣之姑也,故予與君每見,必執甥舅之禮。
庚戌之歲,同試南宮。君以病臥逆旅,不能入試,予時時候之。及予南還,君謁選天官,時冢宰夏公試君第二,檄守嘉定州。嘉,古犍為郡,有峨眉之勝,于今天下州,稱一二。夏公奇君之文,故處以是州,云欲以變蜀之文體。君果能以自見,未期歲有治聲于蜀中,而以外艱還,不究其用。免喪,方上道,遽疾作長逝。今忽忽已五六年矣。而君之婿張應仕,以宜人之壽,請序于予。顧念今昔,有不能不慨然者矣。
然有可以為賀者,宜人從君起田畝,早歲見夫君取高第,雖蹇厄于南宮垂三十年,晚以知遇釋褐,得守名州,往返蜀道,涉岷江,經瞿塘,宜人常從,得見天下名勝。蓋吾之邑貴顯者多矣,身歿未幾,以藏鏹叢怨,妻子乞哀于道旁。君之取于利則薄矣,而以壽考康寧貽于宜人,以及于子孫者,何可窮也。予亦宜人之甥也,故不辭而為之序。
陸母繆孺人壽序
繆孺人,為指揮使陸長卿之室。長卿者,故冢宰水村公之母弟也。昔寧藩之亂,事連冢宰,長卿與母太夫人皆歿于京師。孺人,無錫人也,歸長卿未幾而遭家難,時年二十有四。迄今嘉靖三十有六年,于是年已六十。其孫婿嚴生垂慶,與余家有姻,來請其壽之文。余謂為壽者,不過致其禱祝之辭,則爾之所能言。謂若飲食燕飲,婚姻子姓會聚之盛,則陸氏之所自有。至于女子之行,不出于閨門,將取其常事列之,亦非文之所取,又何用于余言乎?雖然,余聞繆孺人遭家多難,盛年寡居,著《柏舟》之節。“終溫且惠,淑慎其身”,《燕燕》之所美也。“及爾顛覆,既生既育”,《谷風》之所嘆也。“予所拮據,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鴟鸮》之所怨也。此固陸氏子所宜述者,以此為孺人壽,其可乎?
冢宰以書生起家至通顯,嘗將百萬兵,自山東追巨盜過江,殲之于狼山。師還,過吳,所將天下精兵,皆在吳門,鄉人縱觀嘆息,長老至今傳之。及掌銓衡凡十年,士大夫輻輳其門。當是時,長卿負其兄勢,甚赫奕也。一旦掇危禍,蹈不測之淵,賴天子明圣,終保全其家。然如寒林巨木,更嚴霜之后,生意幾盡矣。物盛而衰,衰久而復,此天道之常。冢宰詩書之澤,尚綿綿不絕,今三十余年,子孫必有能復其始者,孺人當及見之。陸氏子曰丕者,余從祖姑之夫;曰欽若、恒若者,皆余姻友也。生其并以余言示之。
鄭母唐夫人八十壽序
予友鄭君伯魯,少游莊渠、甘泉二先生之門,晚與唐以德為友,居于郡城,士大夫皆崇尚之。今年十二月某日,奉其母太夫人唐氏為八十之壽。予與伯魯,同為魏氏諸倩。內家諸弟,多從伯魯學者。于是瀎甫來請余為太夫人壽序。
蓋唐氏,長洲望族。而鄭自華原王以來,數百年為簪纓世家。予以魏氏之連,常有女婢往來,數能道太夫人之德。而伯魯循循學道,日致孝養,有人子之所難者。世俗之所慕艷,惟一時之輝華顯奕,而家門之內,多有虧敗,其于所得于天之數,往往不能以全。而鄭之和氣,獨鐘萃于一門,蓋伯魯之尊人,與太夫人皆高年在堂,伯魯夫婦偕老,今年六十,而其子已有孫,于是鄭氏五世矣。父母、夫婦、兄弟、子孫皆全,天倫之樂,求之于世,蓋無有也。以伯魯之才,使之用于世,可以致顯仕為不難,顧以詘于時,而獨重于鄉里之間,然豈以此易彼哉?
予賦命窮獨,伯魯之所有,無一全者,如溺者于岸上之人飲酒嘯歌,舉首望之,何以為情?故于瀎甫之請,非敢為賀,書所見而已。是為序。
張母王孺人壽序
上海張莊懿公之孫繩武,其室曰王孺人,能以孝慈儉勤成其家,教諸子皆已有立,而次子仲謙亦既舉于鄉矣。今年孺人六十,以某月日,為其設帨之辰。其外弟秦君光甫,將往為壽,而請序于予。
蓋孺人于光甫,為其舅之子;而莊懿公之子婦,為尚書旅溪朱公之女,實孺人之姑,而光甫之姑子也。孺人姑婦,于光甫皆為女兄,以重親故,比他族尤歡。光甫嘗有家難,親舊稍自引去,孺人恩恤之不異平時,光甫是以不能忘。及仲謙、光甫皆試春官,又相愛也。秦氏昆山名族,然光甫乃上海來徙,去孺人之居百里而遙,而時節問遺慶恤,未嘗乏絕。夫古稱睦于父母之黨以為孝,而教民以三物,有孝友、睦姻、任恤之行。其不能者,刑以糾之,而不姻之刑,與不孝同。《尚書》“九族”之稱,《爾雅》“三黨”之號,親親之義,同歸于厚焉。天下之勢,常自近而遠,而君子以厚道教天下,每由其遠以思其近。故族兄弟之別非一,本之父道,則其始一人而已。外兄弟之別非一,本之母道,則其始亦一人而已。先王教天下以孝,而忍自貽其薄乎?故君子觀孺人之施于秦氏,而可以知其家風。松江去吾邑不遠,然豈所謂百里而不共俗者歟?吾蓋有嘆焉。今少保徐公之夫人,旅溪公之外孫女也。光甫之往京師,夫人執甥舅之禮甚恭,以此知兩尚書故家之遺風如此。光甫之往為壽也,宜有萬世景福之祝,而予獨著二姓往來之好,本孺人之厚德,蓋序其所以然者當如此云。
王黎獻母楊氏七十壽序
聞之:“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古之君子,修其孝弟,內以事其親,外以友于鄉人,其心一而已矣。吾以其所以愛吾親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人以其所以友于吾者,推之以愛吾親,而孝道達。蓋至于今之世,先王之禮,無復有存者矣。而末俗之所尚,相與為壽,以為能孝愛其親,古無有也。雖然,壽人之親者,豈非所謂愛吾親者推之以友其人,而友道行歟?壽吾之親者,豈非所謂人以其友于我者,推之以愛吾親,而孝道達歟?古有養老之政,退修之以孝養也。民知尊長養老,而后能入孝出弟;民知入孝出弟,尊長養老,而后教成。今世所謂為壽者,若禮然而不容己,推是心也,豈不能修其孝養歟?《羅氏》之獻鳩,《司徒》之保息,《行葦》之忠厚,豈不由此而出歟?“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肆筵設席,授幾有緝御”,古豈異于今歟?
王黎獻之母,七十而為壽,其與之友者之壽之也,而問于予曰:“今世之所行若是也,合于禮乎?”予是以論之如此。黎獻菽水以養,能得其母之歡心,而母亦能成其子之志,令與邑中賢豪游,門外多長者車轍,時時為具飲食,有陶母截發之風。蓋與之友者之稱之如此。其壽以戊申十一月朔,孺人之誕辰,進觴于黎獻之家者若而人,壽黎獻之母,如壽其母也,其為黎獻之友者如此。噫,可以觀古之教矣。于是乎書。
沈母丘氏七十壽序
吾觀于古者王教修明,內外順治,閨門之事,皆可歌詠而傳道之。有如執懿筐,治絺绤,抱衾裯,星爛而起,春日微行,登岡阜而采卷耳,遵水墳而伐條枚,此婦人女子之常,而事之至微者矣。然而幽閑貞靜之德,隱然寓于其間,而足以章明王者之化。是后女子之于史傳,罕可紀述,必其感慨激發,非平常之行,乃能垂芳烈,著美名于后世。不獨三王之治不復見,抑亦后之人喜異而忽其常也。
予友沈伯庸之母丘碩人,平生不出一畝之宮,辛勤拮據,俯首于女紅者,今七十年。固夫人之所謂平常之行,吾不能求夫赫赫者以稱碩人,然推其道而充之,豈非所謂盛德?而王者之化,其何以過于此?予于碩人之行,要未能悉,而獨與伯庸交。伯庸偉然直諒君子,知其有賢母也。伯庸抱奇,久不遇于世。予與方思曾,皆伯庸之友,又皆不遇,則嘗以相憐。既而同舉于鄉,則又以相慰。自是,三人者,有喜事恒相慶也。碩人于九月某日誕辰,思曾告予,相率隨伯庸以拜于其家。予于是為之敘,以道碩人之所以賢。
王母顧孺人六十壽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