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歸有光集
- 佚名
- 4203字
- 2015-11-25 10:32:55
震川集之七
書
上宋明府書
竊惟明府蒞任以來,布以公平之政,杜請謁之私,此明府行古人之道也。有光豈敢以今世之人自處?然所以數(shù)數(shù)有瀆于左右者,聞之新宮災,子產(chǎn)三日哭;防墓不修,孔子泫然流涕。今先世之塋,為奸民窟穴,樹木已盡斬刈,垣表已盡平夷,神道壅絕,祭享無途;窀穸之旁,穿方殆遍;壙埌之表,灰埃蓬勃。幽靈憤恨,曾不及馬醫(yī)夏畦之鬼。有莫大之責,負不孝之名,不可一日自立于世,此所以食不甘味、臥不安寢者也。向者幸垂明聽,勒令掃除,德意甚厚,奈盤據(jù)之徒多是衙門老役,合并數(shù)家,設為厚餌,誘買族人,以為地主,雖有明限,安堵如故。此等之人,蔑人子孫,據(jù)其墳墓,恬然如此。所以明府有施及泉壤之恩,而至今壅而未施也。
律于發(fā)冢之條,如知情買賣器物磚石、薰貍平園之類,纖悉必具。先王豈以死者之故而病生者哉?蓋愛吾之親,故愛人之親也。敬吾之親,故敬人之親也。不如是,則孝子仁人之情,有所郁而不遂,含忿積恨,復仇相殺之事,必多于天下矣。
昔柳子厚在嶺外,獨謂先墓無主,晝夜哀號,懼毀傷松柏,芻牧不禁,以成大戾。近世楊文貞公居京師,遺宗人子弟書,惟以墓木為念。鄉(xiāng)先達司馬虞公每歸省,未及到家,先造冢上。
有光不肖,為世所棄,幸守墳廬,而城褷之內(nèi),步武之間,壞土不保,非特樵牧之害、狐兔之傷而已。又念宗門零落,而諸父兄尚守殘經(jīng),服儒衣冠,三世之丘隴,坐視毀傷,曾不泚然?俯仰天地,亦何顏乎?惟明府哀念焉。
上方參政書
月日,鄉(xiāng)貢進士歸有光再拜上書行省大人執(zhí)事。恭惟執(zhí)事以碩德崇望,特膺簡命,分司圻甸,蓋近世行省宰相之職,而于古則君陳、畢公保釐之任也。
古之君子,自其平居為小官之時,以至于卿相,其身之所至,常必欲識天下之賢人才士,不必其職分之所當,而其心未嘗一日而忘也。三吳古稱人才之地,執(zhí)事之來,蓋已數(shù)月,其亦可以知其人矣,而未聞焉。夫豈無其人,亦或時勢有所不暇于此也。有光讀書學圣人之道有年矣,有司不以其不肖,貢于禮部,屢進而屢詘。然而天子之大臣,往往亦知其為人,欲一見之,而卒不敢見也,以為士之所守者在是也。而天子之大臣,乃不以為罪,而亟稱之于人,則有光之所以自信者,其又可知也。
今自執(zhí)事開府以來,不肖之跡兩及門矣。執(zhí)事亦察其有所為耶?去歲,鄉(xiāng)里惡少妄引戶籍無端之辭,以相鉤陷。當此之時,有光蓋以罪人見也。執(zhí)事不以為罪人,而使之揖讓于庭,以盡其所欲言,以此見古之大臣之度如此也。而有司者不察,以為上官所受之詞如此,告者必直,被告者必負。方欲捃摭以入其罪,而無所得,則蔽之以逃竄之罪。誠以數(shù)十人之所告無所當也,而上官之人又不可以罪,則于其間茍得一罪,以為可以解而已矣。其于愛惜人才,培養(yǎng)士氣,未嘗念及也。反令無賴小人得氣以去,善人喑啞如此,可為太息矣!執(zhí)事于獄詞之上,亦有所疑焉,而不欲變者,豈非以事體纖微,更為回駁,非所以委任有司之意?此又古之大臣之度如此也。
今者復有迫切之情,告于執(zhí)事,伏惟少垂察焉。孟子曰:“同室有斗者,被發(fā)纓冠而救之,可也。鄉(xiāng)鄰有斗者,雖閉戶可也。”今非鄉(xiāng)鄰之疏,而有同室之戚,重以孤寡煢然,氣勢無依,熇熇之慘,懸命晷刻。茍得一言以聞于明公之前,以救其垂絕之命,雖被戮辱,不敢以自諉也。然此亦今世之人茍可以自諉者也,明公可以知其無所為矣。
往者夏忠靖公、周文襄公之在吳也,入與天子唯諾于殿庭,出與小民從容問難以求其瘼,如家人父子,而后天下之人,知朝廷之近而天子之親也。故曰:庶民近天子之光。又曰:天子作民父母,為天下王。若二公,可謂大臣矣。今之有司,乃小民望之所謂如天如神明者也。由此言之,所謂大臣者,非明公而誰?
天下無道,亂獄滋豐,貨賄多有。孔子作《春秋》,明一王法,莒牟夷、邾庶其、黑肱,區(qū)區(qū)竊土地為穿窬之事,皆具文而直書之。誠以風俗世教之所系,雖微而不可忽也。匹夫匹婦不獲自盡,明主罔與成厥功。有光今所陳,亦所以求盡匹夫匹婦之情于明公之前而已矣。明公毋罪其瀆焉。
答唐虔伯書
有光啟,虔伯足下:向日張氏女子事,因一時人心憤憤,竊恃知愛,輒移書相曉,欲望少伸匹婦之冤。仆愚且賤,平生未嘗敢與有司之政也。茲復承教以所不及,顧愚何敢復言?但吾兄致疑于其間者,竊恐惑于先入之言,而未察于眾人之論。大率安亭數(shù)百戶,自七八十歲老翁,下至三尺童子,言烈婦之冤,有詳有略,有謂守義而死,一也。言諸兇之惡,有詳有略,其謂朋淫殺人,一也。至于當時下手惡少,主名自在。明察之官,反覆參訊,可得其情實。況以十二歲女奴為佐證,據(jù)以成獄,豈有冤者?
夫四五兇人,挾淫姑以為主,共殺一女子,如屠犬豕。往來蹤跡,口語籍籍,豈為難察之獄?天道昭然,暗室屋漏,誰謂無人知之哉?所慮獄詞參錯,終得逃死,亦恐非的然之見,仆以為一吏胥之事耳。今天下斷獄,有不得其情者矣,未有不得于詞者也。情茍得矣,何患于詞之不定?諸兇因奸強逼而殺,雖其始謀奸而非謀殺,其后實謀殺,而不止謀奸,何謂非同謀?律有造意同謀之文,何謂非律意?天下之事,當一觀以曠然度外之見。若夫拘攣顧慮,牽于流俗之說,情可賞矣,而曰法不應賞;情可罰矣,而曰法不應罰。往往支離膠擾,節(jié)目日多,刑賞乖錯,徒為文具。人心世道,日趨于下,真可嘆也。
或又疑烈婦之死,以群兇之威力,不能保其不污。夫烈婦茍失節(jié)矣,必不至于死;誠死矣,一死自足以明之。今號為丈夫者,媕阿脂韋,小小利害,遂以瀾倒。區(qū)區(qū)婦女,抗志于群污之中,卒以死殉,然復云云,真所謂“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此。天地正氣,淪沒幾盡,僅僅見于婦女之間。吾輩宜培植之,使之昌大;不宜沮抑之,使之銷鑠。此等關(guān)系世道不淺,若使為善者以幽微而不錄,為惡者以便文自營脫禍,則天下之亂,何所極哉?
前書倉卒,頗有抵牾。今續(xù)上《記事》一首,稍為詳核。此皆出于眾人之論,仆初無喜怒于其間,顧以為天下之公理如此耳。所望吾兄共成此鄉(xiāng)邦之美事,然亦顧其力之所及者為之而已。草草不次。(此文抄本與常熟本大異。覺抄本勝,今從之。惟“挾淫姑以為主”、“卒以死徇”,此十字抄本所無,今從常熟本。)
與李浩卿書
益舟還,備道諸公之義舉,欣慰欣慰。向日紛紛,只為元兇漏網(wǎng),烈婦受誣,此千古之恨。以此發(fā)憤,更不思及其他。今諸公既如此旌揚,則此女當暴白于天下,誠大快也。仆與此里之人,忽見天清日明,更亦復有何事哉?
仆與足下數(shù)十年相知,未嘗不黯黯而居,默默而處,今日豈欲揭日月,求聲譽于海濱草野之中?惟《記事》一首,乃仆自以為必可傳者。少好《史》《漢》,未嘗遇可以發(fā)吾意者,獨此女差強人意。又耳聞目見,據(jù)而書之,稍得其實。但世人知文者絕少,要以示千百世之后耳。
益舟云:虔伯亦疑此文與獄詞不相合。此殊不可解。足下可取熟勘,豈有不合者?況史家自宜直筆,豈可窺時人向背?如是則古無南史、董狐矣。張耀前日已有印板,仆已囑其勿遽出,令收在益舟家。送去二冊,大率為相知者不宜秘之,即如前兩書亦然。但亦望且勿示人,恐益為不知者所議耳。昨已作書道此意,為即欲西還,恐不能即見足下,復為縷縷。本意只為烈婦,其余皆是末節(jié)。仆雖遭人唾罵,亦不須復計也。為知己者,故不覺多言至此。
與嘉定諸友書
有光頓首,諸公足下:仆為奔車所傷,苦腰痛,久臥城中。比因亢旱,家人乏食,扶曳到安亭。見里中人爭言張烈婦事,驚惋累日。嗟乎!烈婦已矣,今日彰善癉惡,固有司之事,而發(fā)揚之以助有司之不及者,亦諸君子之責也。聞貴邑張侯慨然欲正為惡者之罪,且將申明旌別之典,眾庶欣欣有望。茲者獄久不決,而檢驗之官屢出,竊恐元兇漏網(wǎng),而烈婦之心跡無以自明。仆之不佞,得托交于下風,夙欽諸公之高誼,以為可以明白頌言之者,唯諸公而已。竊望于釋菜都講之余,不恤一言,以申烈婦之冤,以救東南數(shù)千里之旱。唯諸公留意焉。
而或者之論,以為致人于生可也,致人于死,仁人之所不為也。不思生者可念,則死者何辜?烈婦之死,極其慘酷,凡有人心者,皆欲臠而食之。元惡大憝,暴戾恣睢,據(jù)人之室,竊人之財,殺人之婦。此而不誅,則人將相食,國家之典法亦為無用矣。
或又以為,賞罰,有司之典,士不得而與焉。夫平常一政事無所與,可也。邑有大冤大獄,有司方垂公明之聽,而士懷隱默之心,則亦無貴于士矣。居今之世,耳目所及,可以忿疾者何限!顧非力之所及,則已。仆以為烈婦之事,諸公有可言之義,輒緣《春秋》之義以責諸公。又恐道遠,諸公不能詳,敢述所聞云。
與殷徐陸三子書(此首本當入尺牘,因與前三書是一事,故遂附其后)
頃造精廬,獲奉風旨。迫于晷刻,言別悵悵。承及貞女事,諸君子慨然有烈丈夫之風,愛莫助之。再奉《記事》一首,前所述頗疏略,當以此為證。此皆得之眾論,無一語妝飾,但不知于史法何如耳?少時讀書,見古節(jié)義事,莫不慨然嘆息,泣下沾襟,恨其異世,不得同時。至于今者,著于耳目,乃更旁視遲疑,如不切己。豈捐軀之義,無取于當年;英烈之風,獨隆于往代耶?秋暑未得一面,余惟自愛。
答俞質(zhì)甫書
人至,得初一日所惠書,感激壯厲,三復浪然雪涕。嗟乎,質(zhì)甫則既知之矣,豈待于千百世之后耶?仆自謂處下賤之地,如喑啞聾聵,了無所知與,乃分之宜。昨偶發(fā)憤一言,不幸遂有喜事之名。然實在于耳目之近,臨時感觸,出于意之所誠然而不能已者。仆又必欲得足下發(fā)其幽光,施之論述。非特求繪藻之工,為文章纚纚然,觀美矜炫于世而已。顧其志意有足深悲者。《柏舟》《綠衣》之篇,彼其人所處,以今日視之,尚為人道之常。而作者為之憂傷怨憤,反復嘆息,蓋深悼其不幸,而美其志意之不倫。圣人遂因而存之,以為千百世之法。況今日之變,萬萬于此,故欲與足下顯其行事,使千百世之后,略知今世之人亦有出于《柏舟》《綠衣》女子之上者。雖攸攵彝倫,反道敗德,恉煩冤,而天下之公理猶在人心,不至泯滅澌盡。而天地之所以不至覆墜者,有此耳。
《詩》曰:“我躬不閱,遑恤我后!”夫彼已甘就屠剔剖割,以遂其志,此豈有顧于后世之榮名者?要之仆與足下之心,如此而已。如足下卒為捴讓,仆何望焉!
與宣仲濟書
有光頓首,仲濟足下:自足下之寓吾昆山也,仆始得一見,以為溫然君子。既而聞宣烈婦之事,益慨嘆以為此即向所見宣生之姊也。及觀足下所撰述數(shù)百言,凜然如見其人。又喜烈婦之有弟,可托以不朽也。仆向許作傳,因循未及論次。茲當遠役,須俟少暇為之。夫烈婦之所自立者難矣。此理在天地間,昭昭耿耿,千萬年不滅。傳與不傳,此是吾輩事耳,如烈婦,則何假于此?向與浩卿語及旌表,令人憤懣。使者徒知籍天子命作威福,寧復知紀綱風化為何物?此亦非一日矣。然龍逢、比干,當時亦何嘗旌表哉?人去草草,明當奉晤不一。
答顧伯剛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