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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鳳凰山下的意外發現(2)

“抓老朝奉是應該的,不過之前許愿你小子異想天開,把家里折騰得雞犬不寧,這次得想清楚才成,別又中了別人的圈套。”

“咱們就是個民間協會,線索給有關部門,讓他們去抓就好嘛。”

“自古以來,贗品就沒斷絕過。拿下一個老朝奉,就能保證再沒贗品了?天真!”

不少剛才還點頭稱許的人,現在態度都曖昧起來,還有人大潑冷水,居然一個明確支持的都沒了。就連沈云琛都拍拍我的肩膀:“小許,此事牽系太廣,咱們還得從長計議。”

聽著這些話,我的表情還在笑,卻越來越冷。

我擱在桌子上的那件東西,是一件清代的斷口豆青丹藥瓷瓶。丹藥瓶不大,高八厘米,表面沉釉無紋,很小的一件東西。

這其實是一件大開門的贗品,釉色虛浮,斷口白碴,稍微有點文物常識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但這件東西,同時也是一個試探。藥瓷瓶很少有假的,不經濟,單獨造假不值當。當這個都出現贗品時,意味著背后隱藏著一個巨大的制假勢力,他們已經達到一定規模,連這種小物件都能產生利潤。

其實這小藥瓶是我來之前隨手拿的,跟老朝奉沒關系。我就是想試探一下,看看五脈中人的真實態度。果不其然,這些家伙一看到這個小瓷藥瓶,有的是被瓷瓶背后展現的造假實力嚇著了,有的則是自己心里有鬼,不清不白,從這瓷瓶里看出了被牽連的可能性。

俗話說,鑒古易,鑒人難。如今看來,人心也不是那么難鑒,一個小小的瓷瓶,就把各種心思都給映照出來了。

他們反對我,有一千個理由,但我知道真正心意到底為何:現在商業化在即,大家都一心火熱忙著賺錢,追查老朝奉這種事吃力不討好,何必去觸那霉頭。

難怪藥不是沒打算借助五脈的力量,他出身于五脈之中,太知道這些人的秉性如何。

我原本還有僥幸,但現在徹底明白了。

我默默地把藥瓶收起來,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朝外面走去。席上的眾人交頭接耳,卻都安坐不動,只有沈云琛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抓住我的手臂挽留:“這孩子,怎么是個驢脾氣,這不大家商量著來嘛。”

我低頭對她笑道:“五脈的道,總得有那么一兩個人去堅持。大家都忙,就我比較閑,那就我去吧。”沈云琛見拗不過,說你好歹等劉一鳴老爺子回來,再定主意不遲。我卻搖搖頭:“若我猜得不錯,老朝奉年紀也已近古稀,若是他在我逮住他之前死掉,一世都不安穩——歲月不等人啊。”

沈云琛見我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終于皺著眉頭把手松開了。我拿起酒杯,向劉局方向一飲而盡,辛辣的茅臺從嗓子眼滾成一條火線入胃。劉局坐在原地,眉頭微皺,只得略抬杯子,算是回應了我的舉動。

他是官場中人,畢竟要以平衡穩定為主,不可能太意氣用事。

我擱下酒杯,離開房間,心里既有解脫后的輕快,又有沉甸甸的憤懣堆積。別人如何,我沒資格評說,但我一定要查出老朝奉的真相。

當我走到飯店門口時,看到一個身影側靠著廊柱,在昏黃的燈光下不顯山不露水,仿佛要融入灰暗中。他的手里夾著一截點燃的香煙,煙氣裊裊升起。

“方震?”我頗為意外,后來轉念一想,劉局在這里,他自然也會跟來。不料方震卻對我說:“我不是在等劉局,我是在等你。”

“呃……你也要阻止我?”我警惕地望著他。這家伙是我出生入死的伙伴,但他同時也是個警察,命令下來,六親不認。

“不,我是來送你一程。”

方震還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氣。他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了踩,然后走下臺階。臺階下正停著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掛的武警牌子。我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撇嘴,低頭坐進副駕的位置。

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送我一程。

方震發動引擎,車子徐徐開動起來,很快遠離了飯店。我搖下車窗,探出頭去,長長呼出一口氣。離開那里之后,我才覺得呼吸通暢起來。剛才在飯店里,看著那些人的眼神,真有種喘不過氣的憋悶,跟肺里塞滿了塑料袋似的。

車子飛速前行,我看著街道向兩側退去,忽然覺得不對勁。

“喂,我說,這不是回四悔齋的路。”

“我知道,反正你又不想回那里。”方震雙目平視前方,方向盤握得很牢。

“你知道我想要去哪?”

“華潤飯店。”方震回答。

華潤飯店在北京東邊,是棟圓筒狀大樓,有三十多層,上頭有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餐廳,頗為有名,很多歸國華僑都喜歡住那里。我久聞其名,不過一次都沒去過。

我們倆到了飯店樓下,進了大堂。方震連問都不問,直奔電梯而去。我心中大奇,難道藥不是已經把回國的事告訴方震了?他這次不是秘密回國嗎?

不過我沒問,問了也是白問。方震這個家伙,該說的他會主動告訴你,不該說的,你一句也撬不出來。我偷偷斜過眼去,他正背靠電梯間,微微垂目,跟個佛爺似的。你完全揣測不出來,他此時的內心活動。

藥不然是話太多,方震是話太少,我身邊的朋友,還真是一個正常的都沒有。一想到“朋友”這個詞,我的心情忽地沉重起來。藥不然現在到底算不算我的朋友?他是個背叛者,手里幾條人命,不可原諒,但在九龍城寨時他卻對我舍命相救。本來我已說動他去自首,可他后來又被老朝奉帶走,行蹤不明。

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么執著于尋找老朝奉,是不是也有那么一點藥不然的關系。

帶著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處房間前。方震按動門鈴,門立刻開了。時間已經這么晚了,藥不是居然還是一身西裝筆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他微微抬起下巴,口氣跩得像是一個算命先生。我苦笑著搖搖頭,沒說什么,徑直走進房間去。藥不是“砰”地把門關上,我覺察有異,回頭一看,發現方震居然沒進來。

藥不是道:“我們認識了許多年,所有和五脈相關的人里,只有他我才完全信任——但是他身份所限,接下來的事情不便參與。”

我點了點頭。方震畢竟是公安身份,個人原則性又強。這種民間行為他能保守秘密就算是幫大忙了,不指望能暗中協助。

方震的這個態度,也暗示了劉局以及有關部門的立場——對抓老朝奉這事,他們不是很積極,至少不贊成像我這樣的民間人士參與抓捕。所以方震所能做的,就只是把我送來華潤飯店而已。

不過我原來都不知道,藥不是和方震居然是多年好友。這兩個人一個不茍言笑,一個沉默寡言,真不知道相處的時候怎么聊天。

我到一個新地方,習慣先觀察四周。房間里的陳設精致而簡潔,靠大床邊上是一個碩大的行李箱,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皮夾和一疊文件,還有一把精致的電動剃須刀。這就是藥不是這次回國的全部行李了。

看來他這人的個人欲望很低,自律性極強。這次回國的目的非常單純,就是為了給藥家報仇。

藥不是不喜歡寒暄客套,連茶也不泡一杯,各自落座,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既然來到我這,看來那頓晚宴吃得并不順利?”

“呵呵。”我干笑了一聲,把那個豆青藥瓶拿出來,擱到茶幾上,“忠義刻牌位,財帛動人心,這是人之常情。一個小瓶,就探出了他們的海底。”

藥不是擺了擺手:“我對古董不在行,別用這些江湖術語,直接說結論吧。”

“大家都忙著賺錢,沒人愿意節外生枝——除了我。”

藥不是“嗯”了一聲,雙手抱臂:“我在那宅院里就說過了,五脈的人不值得信任。你要抓老朝奉,就只能跟我合作。”

我抬起手:“你先別著急。我還有一個疑問:你不是古董專業,連基本的術語都不懂,又久居國外,在中國缺少人脈。我為什么要跟你合作?”

藥不是似乎早預料到我會質疑,他慢慢踱步到我面前,凝神盯了一陣,盯得我一陣心慌。然后他才開口道:“你不覺得,之前你犯的錯誤,就是因為太執著于古玩了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佛頭案里,若你不執著于佛像本身,恐怕早就發現藥不然不妥;《清明上河圖》那件事,若不是你自作聰明以為發現了圖中真相,又怎么會有后面那一系列風波?許愿,你確實是古董鑒賞的一把好手,可有時候這反而會成為障礙,讓你繞很多路。”

“你是說,一個棒槌反而會更容易找出真相?”我半是諷刺地反擊道。

藥不是道:“你聽過愛迪生的故事沒有?”

“沒有……”

“有一次,愛迪生想要測量一個燈泡的容量。他的一位高級助手又是測算深淺,又是計算弧度,忙得滿頭大汗。這時實驗室里的實習生把燈泡接過去,倒滿水,然后又把水倒進量杯,輕而易舉地算出了體積——高級助手的數學功底比實習生要強多了,但他就是因為太過執著于計算,反而忽略了最簡單的處理辦法。你的問題也一樣,鑒賞知識讓你專注于古董,解決問題往往先入為主,忽略掉其他可能性。”

說到這里,藥不是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尖:“我不懂古董,我原來是學醫的,后來改學了商科。這兩個專業,都需要邏輯——我會運用邏輯,引導你走上一條正確、高效、清楚的路,而不是被層出不窮的古玩繞暈了頭。”

這家伙倒真是從不知謙虛,說話直來直往。我之前認識的人里,大概只有戴海燕是這種風格。

“老朝奉這個人,心思縝密,手段毒辣。若想逮住他的尾巴,尋常思路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出其不意。他了解你,但他不知道我的存在——這就是咱們的機會。”

藥不是顯然已經有了通盤考慮,侃侃而談,就像是在作一個學術報告。我盯著他,心中逐漸有了決定。

他說的沒錯,上次我信心十足地去追查老朝奉,結果反被百瑞蓮當槍使,這讓我一直心存顧忌,生怕再次被仇恨蒙蔽雙眼,中了人家圈套。我確實需要一個搭檔,能夠裨補闕漏,幫助我及早覺察問題。

“問題只有一個,我怎么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不是老朝奉故意派人來騙我。”

我尖銳地問道,這個問題很可能會讓他不高興,但必須要說清楚才成。藥不然、鐘愛華,我先后遭到過兩次背叛,而且對方都是我認為的絕不可能背叛我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還是兩次被咬,我必須得謹慎。

藥不是贊許地點了點頭:“問得好,說明你現在開始學著思考了。我說的當然都是真的,不過我沒法證明,你只能賭賭運氣。”

這算是一次坦誠而開放的對話了。我們兩人對視片刻,同時笑了笑——準確地說,只有我笑了,他的唇角只是微微上翹了一下,與其說是微笑,倒不如說是一種矜持。

“我賭。”

我伸出手來,兩個人簡單地握了一下。一個小小的反老朝奉聯盟,就此結成。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樣做?”我問道,隨即說了幾個可能的調查方向,“我的大哥大隨時保持開機,老朝奉有可能會再次打電話過來,可以看他打什么主意。還有,五脈里有些人也和他關系匪淺,咱們抓住一點,順藤摸瓜……”

“這些都不行。”藥不是手掌往下用力一切。

“啊?”

“老朝奉對你太了解了,你目前能接觸到的任何線索,全都可能是他安排的圈套,皆不可用。”

“那該怎么辦?”我有點發愣。

藥不是豎起兩根指頭:“首先,你得切斷一切和五脈的聯系,徹底從他們的視野里消失,讓老朝奉無法掌握你的行蹤。然后,我們去挖掘新的線索。”

“新的線索?”

“沒錯。送上門的好處,都是可疑的,只有自己主動發掘,才能獲得干凈的線索。這就好像一座土匪盤踞的大山,常走的大路一定都埋著陷阱,我們只能另辟蹊徑,親自在荊棘中劈出一條安全的路來,才能直搗蛇窟。”他難得使用了一個比喻。

“那……我們該去哪找新的線索?”

藥不是走到床頭柜前,拿起一份文件遞給我:“我這里恰好有一把現成的鑰匙。”

看來他早在美國,就已經著手開始準備了。

這是影印的一份英文文件,好在旁邊附了中文翻譯。文件的第一頁,是數張彩色的青銅爐照片,各個角度都有,旁邊還標有刻度。我們許家在五脈的主業是金石玉器,看到這香爐,立刻上了心。

照片上的香爐不是很大,高腳雙耳,饕餮紋飾,品相完好,但質地卻與幽玄青銅有所差異。我一看腹底題款,頗為驚訝,不由得脫口而出:“這……這是潞王爐啊!”

潞王爐的來歷,乃是源自河南衛輝的一個傳奇。

明代萬歷年間,萬歷皇帝封自己的弟弟朱翊镠為潞王,藩地就放在衛輝府。

朱翊镠深受萬歷喜愛,封賞無數,潞王府里的金銀堆滿了十座倉庫。有一天,府中忽然走水,搶救不及,其中一個庫房被燒成了白地。庫房里的金銀被大火生生燒化,熔煉成了一大團金餅。潞王有錢,并不在意,于是這塊金餅就閑置在府中,無有用處。

朱翊镠有個兒子,叫作朱常淓,最喜歡收藏文物,號曰敬一主人。他接替藩王之位后,無意中發現這團金餅,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一個風雅的處置辦法。

朱常淓請來匠人,把金餅重新化開,改鑄成延善香爐。這金餅太大,匠人們前后一共鑄了足足三百六十尊香爐,才把原料用光。朱常淓覺得此爐雖然形制仿古,但古意還不夠,于是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把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用牛皮裹好,埋了下去,汲取地氣——在現代人看來,其實就是用酸土給爐身咬出銹蝕痕跡,以便做舊。

誰知剛埋下去沒幾年,李自成的軍隊就打到衛輝。朱常淓為避鋒芒,逃去杭州,后來被清兵擒去北京,慘遭殺害。而這三百六十尊香爐究竟埋在哪里,也就不為人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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