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個少年
- 自由在哪里
- (英)帕特里夏·圣約翰
- 4301字
- 2015-11-25 17:11:47
這是七月的午后,大地像被烈日烤焦了一樣,萬物一片沉寂,仿佛都在睡夢中。
這個山谷以盛產黑色綿羊而聞名。此時它們正成群地擁擠在白楊樹林間乘涼。收割莊稼的工人們也在玉米秸堆下或者木車旁的陰影里打盹兒。
在牧場高處的豪華宅邸中,那些有錢的農場主和做羊毛生意的商人們,此時正在床上熟睡,鼾聲大作。庭院里的葡萄架下,奴隸們一邊偷偷地打瞌睡,一邊豎起一只耳朵聽著主人的動靜。就連天上飛的禿鷹似乎都懶得扇動翅膀,遠遠看去像釘在藍色天幕上的一個影子。
此時,在牧場外很遠的峽谷里,卻有一個慢慢移動的人影。那是一個棕色皮膚的12歲男孩,打著赤膊,僅在腰間圍著一條布片,腳上穿一雙涼鞋。他正全力向峽谷高處爬去,姿態(tài)輕盈,身手敏捷,像一只小野貓。滾燙的空氣像火苗一樣,在灼熱的巖石周圍翻滾,他臉上淌下汗珠,手也被巖石磨起了水泡。但他全然不顧,因為只有在主人午睡的時候,他才是自由的。每天,從清晨到夜晚,他都屬于主人,對主人的命令謙恭順服。而現在,他屬于自己,可以自由自在,歡喜雀躍。
在這一帶山谷里,什么都不能阻擋他。冬天,他從厚厚的積雪中開辟道路;春天,他常沿著小溪或者瀑布逆流而上;夏天,午后的炎炎烈日也絲毫不能成為障礙。他一邊向上爬一邊注意著太陽的方位。太陽已經開始偏西了,當頭頂上巖石的影子移到山下那片橄欖樹林的時候,他就該回去了。不過,現在他還來得及到那棵倒下的老松樹那里,翻過老松樹的樹干,跳進那個綠色池塘里潛一會兒水。
越往上走峽谷越窄,松樹、刺柏還有矮小的橡樹,將它們的影子投射在山谷中。山路旁邊的溪水變得細長如線,不過非常清涼甘甜。捧起溪水潑灑在臉上和身上,男孩覺得神清氣爽,仿佛可以繼續(xù)爬上一整天。他總是希望自己能到更遠的地方去,比如那個叫阿納瓦的鹽水湖,那里艾草叢生,是利革河的源頭;甚至到革母雪山去……但是,巖石的影子在向橄欖樹林逼近,似乎在提醒他:主人快要醒來了。他狠狠地詛咒著,心里真是不甘愿回去。
現在,他還有一點時間,可以在池塘里快速地游上一圈。那個池塘很深,終年不會干涸。男孩子剛攀上撲倒在地的老樹,突然停住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倒在池塘上方的樹干。一個小女孩正坐在樹干上,雙腿垂在水面上微微搖晃著,還輕聲地哼著歌兒。
小女孩看上去有十來歲,身材瘦小纖弱,順滑的黑發(fā)直垂到腰間。她的雙頰因為暑氣而泛著紅暈,膝蓋上放著各樣花草,有峰菊、金鳳花,還有從小溪邊上采來的勿忘我。花朵都已經打蔫兒了,小女孩卻忘情地唱著歌,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慢慢靠近。
她身穿一件簡單的束腰長衫,布料的質地很精致,她的涼鞋也是嶄新的,想必價格不菲。雖然正在玩耍,她的舉止此時看上去卻像一個小女王。男孩子蜷伏在樹枝后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心里不斷猜想她是誰。他忽然想到那位接納每個死亡靈魂的自然之母——偉大的女神西布莉。這小女孩會不會是女神西布莉的女兒?如果真是那樣,她肯定不是魔鬼,他也就沒有什么好怕的了。他向前輕輕挪動了一下,不小心踩斷了腳下的一截樹枝,發(fā)出“啪”的一聲。
女孩兒被聲音嚇了一跳,抬起頭看到他,愣了一下。她是個單純的孩子,對她來說男孩沒什么好怕的。況且,這個男孩看起來挺和氣的。想到剛才自己那么投入地唱歌,她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嗨,你到這山上來做什么啊?”她用一口純正的希臘語問道,“我以為大家都睡覺了。”
“那你呢?你在這里干什么?”既然眼前這個女孩并非魔鬼,只不過和他一樣是人,男孩子也就不客氣地反問她,“像你這樣的小姑娘,一個人走這么遠的山路,可真不容易呢。嗯……你是誰?”
“我叫艾麗妮。”女孩的口氣有些防備,表情也有些不自然,似乎在想該說些什么。男孩看著她的眼睛。炫目的陽光透過松樹枝落在她的身上,峽谷周圍峭壁林立,這些使她看起來非常孤獨和無助。男孩子心里忽然非常渴望了解她,贏得她的信任,并且,如果需要的話,他會保護她。
“你家在哪兒,艾麗妮?我從沒見過你和歌羅西的女孩兒們一起玩兒。”
“我住在老底嘉。”她仍舊小心翼翼地回答。“老底嘉!”男孩兒吃了一驚。老底嘉離這里很遠,出了山谷還要走好幾里呢。“你不是一個人來歌羅西的吧?不會有人到處找你嗎?”
“會呀會呀!”艾麗妮的眼里突然閃爍著歡快的神情,將自己的秘密一股腦兒地倒出來。“他們發(fā)現我不見了會發(fā)瘋的。我今天早晨和爸爸一起來的。他做大衣生意,來和腓利門先生談羊毛的事兒。后來他們一塊兒吃飯去了,就剩保姆和奴隸們陪著我。保姆想去和腓利門的奴隸們聊天,又不想讓我聽見,就給了我一些吃的,讓我到葡萄園里去玩。葡萄園里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我就想來看看山頂上有什么。本來我還想往前走的,卻遇到這個水塘,過不去了。”
“你不害怕嗎,這里這么高,你又是一個人?”
“才不呢,”艾麗妮驕傲地說,“我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我最討厭我的保姆。她怕我爸爸,總是緊緊地盯著我,什么‘艾麗妮你要這樣’啦,‘艾麗妮你得那樣’啦,非得我大哭大叫她才肯罷休。為什么整天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她要帶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你不想躲開所有人,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嗎?你愿意一天到晚總是聽別人的嗎?”
男孩哈哈大笑起來,心想:“原來她和我一樣沒有自由呀!”
“當然!”他回答說,“我非常想每天都能自由自在的。所以我躲開大家,一個人爬到山上來,在這里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時候,我會游到池塘那邊,爬到更高的巖石上去看老鷹的窩。將來,我還要到更遠的地方去。我要沿著河水往上走,去找到它的源頭;我還要爬上山頂,從那里看看整個弗呂家是什么樣子;還有,我要向西走,一直走到大海邊上去。然后呢,我還要渡過大海去希臘,聽說那里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說到這里,他驚訝地發(fā)現自己竟然口無遮攔地說了這么多,趕緊停住了。通常他是不會向任何人談起自己的愿望的。他把心思一下子收回來,看了看他身旁這個女孩。小女孩正仰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兩眼閃著光芒,仿佛陶醉在他的夢想里。
“你該回家了!”男孩說,“你的保姆會發(fā)瘋的。你媽媽呢?她留在老底嘉沒來嗎?”
聽他提起母親,艾麗妮臉上掠過一絲憂郁的陰影。“她兩年前去世了。”她語氣平淡地說,“媽媽活著的時候,一切都特別好。她從來不整天盯著我。我可以做好多事情,玩耍啦,采花草啦,還有去喜歡的地方啦!她活著的時候我可自在呢!”
“你沒有弟兄姐妹可以一起玩嗎?”
“沒有,爸爸媽媽只有我這一個孩子。父親說我是他的一切,是他最珍愛的女兒。所以呢,他總是讓保姆緊緊地盯著我。”講到父親,她似乎又有些生氣:“我父親是個大忙人,每天不是去看織布機,就是去看羊毛,再就是帶著貨物去南方的以弗所或者米利都。有時候,我覺得他把我完全給忘了!”
“我想他并沒完全忘記你。”男孩子安慰她,“到這邊來,艾麗妮,咱們現在必須回去了,馬上就走。像我這樣,從樹上往下溜一點兒,你的腳尖就能踩到這塊石頭……好的。現在,跳到下邊這塊石頭上。我們到小溪邊上去,那里比較好走……把你的衣服纏在腰上,抓住我的手,然后像我這樣在石頭上跳著走……咱們很快就能下山了。”
男孩瞥了一眼山下,山頂大石頭的影子已經遮住橄欖樹林的一半,已經過了他平時回去的時間。今天,主人腓利門先生有一個重要客人,這會兒肯定在到處找他了。男孩一大早就被打發(fā)去一個很遠的牧場,給那里的羊倌們帶口信兒,所以,他只要在主人午睡醒來之前趕回去就沒問題。但是現在,主人應該已經醒了。或許,他可以撒謊,說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牧場等等。雖然主人會盤問,而且最終自己免不了挨打,但是現在至少可以拖延一下,讓鞭子晚一點落在他的身上。不過,怎么樣都無所謂,反正他已經習慣了挨打。現在男孩關心的,是眼前這個聰明伶俐的小精靈。她那么自然地扶著他的手,興高采烈地從溪水這邊跳到那邊,偶爾因為腳下踩空而開心地大笑著,好像完全忘記了她的身份。他現在必須專心護送這個小姑娘,把她平平安安地帶到她的保姆那里。
然后呢,跟她說“再見”嗎?她是老底嘉大商人的掌上明珠,自己只不過是歌羅西的一個鄉(xiāng)下奴隸!可為什么他心里那么不愿意跟她分手呢?他們馬上要走出山谷時,男孩先從一塊大石頭上跳下來,然后轉身向上伸出胳膊去幫助艾麗妮,突然身后傳來一聲尖叫。他嚇了一跳,猛地轉過頭來,臉上接二連三地挨了幾個耳光。打他的是一個健壯的青年奴隸,旁邊的女人看來是女孩的保姆,正向她伸出胳膊,歇斯底里地喊著:“天哪!艾麗妮小姐,艾麗妮小姐,你真是個狠心的小姐啊!你怎么不聽我的話,跟著這個壞小子到處跑呢?艾麗妮小姐,我在葡萄園里到處找你,差點兒急死了!我不是告訴你待在那里嗎?你怎么扔下我這個可憐的保姆,跟一個下賤的奴隸在一起呢?米南德,使勁兒打他,把他往死里打!”
那個叫米南德的奴隸用力抓著男孩,發(fā)現他既不反抗,也沒有絲毫要逃跑的意思。米南德正要舉起手再打,卻被高處的一聲怒吼喝住了。艾麗妮雙手叉腰站在大石頭上面,眼中閃動著怒火,身體也氣得發(fā)抖,儼然一頭威風凜凜的小母獅。
“米南德!馬上給我放了他!”她吼著說,“立即按我的話去做,否則我去告訴我父親!他是個好孩子,你竟敢打他!”
接下來,她放聲大哭起來,立刻從憤怒的小母獅變成被嚇壞的女孩。今天下午本來很開心的,可現在完全被攪亂了。她賭氣地將保姆的手推到一邊,自己從大石頭上滑下來,故意走到男孩身邊。
小主人脾氣發(fā)作起來是什么樣子,米南德可是一清二楚。他只好乖乖地松開了手。
“父親知道我好久沒回家嗎?”艾麗妮問。盡管臉頰上還掛著淚珠兒,她仍然倔犟地挺直了身子,把頭仰得高高的。
“主人還不知道呢,艾麗妮小姐。”保姆緊張地回答,“他還在談生意。不過他可能隨時會問起你的。求求你,小姐,我們趕快回去吧!”
“你們要是敢說這個男孩子的壞話,我就不回去。”艾麗妮故意說,“而且,我當真還會跑掉。要是父親知道你們把我弄丟了,一定會非常非常生氣的。你們倆就等著挨罰吧!”
小姐果真這樣做的話,他倆一定會受到重重的懲罰。保姆害怕得哭起來,懇請她的小主人別這么做。米南德也害怕了,急得抓耳撓腮。而此時,男孩子卻平靜地面對小姑娘,看著她的眼睛。
“別這樣,艾麗妮。跟他們回家吧!”他溫和地說,“我現在也得回去干活了。要是我見到你父親,我會告訴他你們正在回來的路上。”說完,他拉起她的手,扶她翻過最后一塊陡峭的巖石。米南德看到一個奴隸竟敢這樣拉著小主人的手,非常氣憤,但是又不敢發(fā)作,只好在后面看著生悶氣。
“小姐,”保姆也不滿地低聲嘟囔著,“他是個奴隸……”
“我才不在乎。”艾麗妮反駁說,“他是個好孩子,還幫過我的忙。”然后她又對男孩說:“再見吧,朋友。謝謝你。我們會再見面的!”
“天神不容。”米南德小聲嘀咕了一句。但是男孩子沒有理會他的話,轉身看著艾麗妮,好像在作一個重大決定。他說:“是的,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