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歸南山〉詩,全章淺率,不待吟諷,不特誦之帝前,見野人唐突,只就詩論詩,殊違雅致,無足錄也。后人翻緣勿遇之故,不忍遺棄,亦襄陽不幸中之幸矣。
〈黃鶴樓〉詩,評贊者無過隨太白為虛聲耳。獨喜譚友夏「寬然有余」四字,不特盡崔詩之境,且可推之以悟詩道。非學問博大,性情深厚,則蓄縮羞赧,如牧豎咶席見諸將矣。
有舉僧詩警句曰:「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牧齋先生笑曰:「次句似贈妓詩。」客為哄堂。余思先生雖是謔言,然「鞋香」二字實可笑,謔也而寓教也。
「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此嚴滄浪之言,無不奉為心印。不知是言誤后人不淺,請看盛唐諸大家,有一字不本于學者否?有一言不深于理者否?嚴說流弊,遂至竟陵。
〈早朝〉四詩,賈舍人自是率爾之作,故起結圓亮而次聯強湊。少陵殊亦見窘。世皆謂王、岑二詩,宮商齊響。然唐人最重收韻,岑較王結更覺自然滿暢。且岑是句句和早朝,王、杜未免扯及未朝罷朝時矣。
陳胤倩詩,主風神而次氣骨,主婉暢而次宏壯,嘗指摘少陵詩,目為枵句,如「乾坤」、「萬里」諸語。余笑曰:「君奈何又有『乾坤一布鞋』之句耶?」相與大笑。憶此在己亥春慈仁寺雪松下,今成疇昔矣,錄及為之潸然。
唐武宗怒一宮嬪,命柳學士賦詩釋之。詩曰:「不忿前時誤主恩,以甘寂寞守長門。今朝卻得君王顧,重入椒房拭淚痕。」余少謂公權此詩殊太淺薄,豈急就御前,〈清平〉已不免耶?戲捉筆擬云:「宮花乍爾背春陰,旭日回光艷轉深。自是君恩濃似海,不教詞賦費黃金。」家君見之笑曰:「寒士酸態。」
王子安〈滕王閣〉詩,俯仰自在,筆力所到,五十六字中有千萬言之勢。而其為序,不特囿于習氣,且東補西湊,饾饤可丑。從來詩文同道,即謂少陵文不及詩,然斑駁自見古意。乃子安姿稟是□,遂覺詩文判然耶!
有以九言詩見示者,余曰:「詩至七言極矣,漢〈柏梁〉原已等之諧談俗語;〈黃庭經〉語語歌行矣,晉人喜書之而未嘗為之,豈當時亦鄙其體為道流醮章之類而不足學歟?七言且然,況九言哉!」
盛唐萬楚〈五日觀妓〉詩云:「西施漫道浣春紗,碧玉今時斗麗華。眉黛奪將萱草色,紅裙妒殺石榴花。新歌一曲令人艷,醉舞雙眸斂鬢斜。誰到五絲能續命? 卻叫今日死君家。」此詩無不視為拱璧,何也?「奪將」、「妒殺」,開后人多少俗調;末結竟似弋陽場上曲矣。唐人俗詩甚多,不勝枚舉,獨舉此者,以諸家所贊羨者也。
「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此必非武后詩,好事者丑而擬之。武后何許人,乃肯擬〈楊白花〉耶?況較之〈楊白花〉又俚鄙甚。友人曰:「君欲作梁公耶?奚煩為之湔洗!」
嘉州〈東亭送李司馬〉詩,前輩謂「到來函谷愁中月,歸去磻溪夢里山」二句,以入中晚。余謂此二句非中晚也。其下「簾前春色應須惜,世上浮名好是閑。西望鄉關腸欲斷,對君衫袖淚痕斑」四句,竟開宋人門戶。
容少時有詠古律詩二十首,其詠〈相如璧〉起句云:「楚璞能歸趙,無城亦可秦。」家君見之笑曰:「議論可喜。然他日能不錄此詩,則進矣。」容至辛卯始悟曰,正嫌議論入詩耳。遂盡焚之。
長吉詩原本《風》、《騷》,留心漢、魏,其視唐人諸調,幾欲夷然不屑,使天副之年,進求章法,將與明遠、玄暉爭席矣。余錄其佳者,于〈感諷〉「合浦」、〈題趙生壁〉、〈京城〉絕句全章外,如「不知船上月,誰棹滿溪云」。「長卿懷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吹鬢影」。「江頭樝樹香,岸上蝴蝶飛」。「沙頭敲石火,燒竹照魚船」。「今夕歲華落,令人惜平生。心事如波濤,中坐時時驚。朔客騎白馬,劍弝懸蘭纓。俊建如生猱,肯拾蓬中螢」。「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天遠星光沒」。「夜遙燈焰短,熟睡小屏深」。「蟲響燈光薄,宵寒藥氣濃」。「蜂語遶妝鏡」。「燕語踏簾鉤」。「人生有窮拙,日暮聊飲酒」。「逢霜作樸樕,得氣為春柳。」「手持白鸞尾,夜掃南山云」。「京國心爛熳,夜夢歸家少」。「心事填空云」。「襄王與武帝,各自留青春」。「夢中相聚笑,覺見半月」。「風吹沙作云,一時度遼水。天白水如練,甲絲雙串斷。行行莫苦辛,城月猶殘半」。「塞長連白空。遙見漢旗紅」。「風吹枯蓬起,城中嘶瘦馬」。「為有傾人色,翻成足愁苦」。「何物最傷心,馬首鳴金環。野色浩無主,秋明空曠間」。「胡角引北風,薊門白于水。天含青海道,城頭月千里」。「帳北天應盡」。「乘船鏡中入」。「無人柳自春,草渚鴛鴦暖」。起句云:「星盡四方高」,又「月落大堤上」,又「九月大野白」。結云「來長安,車軿軿,中有梁冀舊宅,石崇故園」等句,初無鬼氣,何遜古人?其歌詩長調為古今常所贊誦者,余不道也。善乎《須溪》之言曰:「落筆細讀,方知作者用心。杜牧之直取二三歌詩而止,未知長吉者也。謂其理不及《騷》,非也,亦未必知《騷》也。更欲仆《騷》,亦非也。」溪須真知長吉哉!《騷》亦安可得仆耶?至謂其自成一家,則謬矣。長吉乃未成家者也,非自成家者也。
〈高軒過〉注云:「賀七歲能詞章,韓愈、皇甫湜未信,過其家,使賦詩,援筆輒就,目曰〈高軒過〉。」然詩云:「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豈七歲兒語耶!意者二公聞其七歲時已能詞章,是追言之,非賦高軒詩也。
余最恨言詩者拈人單詞只句,然于長吉,不得不爾。
詩不審章而論句,遂趨中晚。然少陵章法,又須求其不可測處,否則如「丞相祠堂」與「諸葛大名」諸篇,為宋人師承,涉于議論,失詩本色。嗟乎!既免中晚之卑,又免宋人之橫,吾于近代中,將起誰氏而與言詩乎?
王介甫〈明妃曲〉有云:「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又云:「漢恩自淺胡自深。」介甫少而名世,長而結主,何所憤激而為此言?使當高宗之日,介甫其為秦太師乎?靖康之禍,釀自熙寧,王、秦兩相,實遙應焉,此詩為之讖矣。
須溪指〈飲中八仙歌〉曰「古無此體」,非也。此歌自從〈柏梁〉脫胎。
少陵〈對雨〉詩曰:「不愁巴道路,恐失漢旌旗。」「失」字舊本是「濕」。須溪曰:「『失』字好。」友人問:「畢竟宜從何字?」余曰:「『濕』字險,『失』字晦。」友人曰:「少陵晦句固多。」余曰:「少陵無晦句,祇是今人學問淺耳。」
友人曰:「絕句以一句一意為正格」。余曰:「如而言,則『春游芳草地』,何如『打起黃鶯兒』耶?
班婕妤〈紈扇〉詩,舊注云:「婕妤失寵,故有是篇」。余曰:「此是婕妤辭輦時作,非失寵后作也,故云:『常恐秋節至。』『常恐』二字,有見機意,無固寵意。若既失寵后作,又何云『常恐』乎?」
郭代公以〈寶劍篇〉發跡,至今若有生氣,讀之一粗豪之調耳。然對英主,正是沉細不得,英雄事業中人,非可以風雅正則論也。
有人問曰:「絕句如何煉意?」予曰:「意在句中。」友不悟。予笑曰:「崔惠童詩『今日殘花昨日開』,若是『昨日開花今日殘』,便削然無意矣。」
「鵝湖山下稻梁肥,豚柵雞棲對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友人指為絕唱。予曰:「自是絕句佳景。然『肥』字落韻,終非盛唐本色,此又不特絕句然也。」
閬仙所傳寥寥,何以為當時推重?「客舍并州」一絕,結構筋力,固應值得金鑄耳。
張文潛愛誦〈玉華宮〉,遂擬作〈離黃州〉詩向客津津誦之。其詩曰:「扁舟發孤城,揮手謝送者。山回地勢卷,天豁江面瀉。中流望赤壁,石腳插水下。昏昏煙霧嶺,歷歷漁樵舍。居夷實三載,鄰里通假借。別之豈無情,老淚為一灑。篙工起鳴鼓,輕櫓健于馬。聊為過江宿,寂寂樊山夜。」予不知是詩視〈玉華〉健辣若何,祇就「舍」、「夜」、「借」三韻,竟可假借否?文潛豈今之傖父與?乃欲拗折韻腳也。
有傖父謂余曰:「南人詩□好,亦生得地方便宜耳。如『姑蘇城外寒山寺』,有何心力,競指為絕唱?若效之云『通州城外金龍廟』,便揶揄之矣。」余為之大笑。然亦可以悟詩中一境。
友人曰:「詩能窮人,信然乎?」曰:「予固聞詩能窮人,但祇見詩能通人耳。唐取士以詩,豈曰窮人?『江上青』,尤表表者;□『日暮漢宮』,特傳御批除官,千古艷之。若孟郊諸人,□原應爾,安得概以咎詩哉!友人曰:「詩窮人,亦謂人于詩道進一分,輒于世俗人情退幾許,故窮也。」余曰:「《詩》三百篇,最于世俗世情留心關切,夫子奈何以之教人?所謂興觀群怨者,通之謂也。世之不詩以窮者多矣,將誰咎哉?」
舟過梅墟,錢象元留飲。予噉蟹甚暢,戲舉筆題詩曰:「華筵能及蟹,酒興十分開。染醋忘雙箸,橫螯響一腮。肥知天晦月,寒擬腹鳴雷。但備多姜在,秋深準再來。」時醉矣,次晨驚笑,無異打油。然于噉蟹情狀,可云描盡,附此博笑。(l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