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填充后宮,長孫皇后的謀算(2)
-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4824字
- 2015-11-11 17:51:08
薛婕妤瞧得仔細,皇后始終緊盯的是楊淑妃,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太像了,實在太像了!楊妃幾乎是皇后的影子,公忠體國自居卑微,賢良淑惠溫婉聰慧。正因相似才可怕!沒有嫉妒,也無需爭斗,楊妃與皇后一樣有耐心。更惹人遐想的是,當今十余位皇子中唯楊妃之子李恪相貌最似皇上,濃眉劍目、略顯黝黑的臉龐,簡直似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而且性情開朗酷愛游獵,與圣上年輕時的性格也頗相像;相較之下太子李承乾卻顯平庸,文才不及李泰,相貌性情不及李恪,倘若長孫皇后果真不愈……太子、魏王、吳王……薛婕妤不寒而栗,皇后的心思她全明白了。
“娘娘。”她拿定主意開了口,“您保重身體。推薦美人之事臣妾替您留意,必要尋到年輕賢德的美人,討圣上歡心。”長孫后疲憊已極,只輕輕哼了一聲,扭頭望向遠方。這次薛婕妤不用瞧就能猜到,她眺望的是玄武門……二、親戚反目春去夏來,長安的牡丹開了,文水的躑躅花(杜鵑花)也開了。
楊氏望著小院子里朵朵綻放的黃花,發出陣陣嘆息。以她高貴的身份原本瞧不上這種漫山開放的野花,如今卻視若珍寶,把它移植到院里。因為這花的名字太妙——躑躅。
楚辭有云“奮長袖以正衽兮,立躑躅而不安”。彷徨徘徊,不知何去何從,這不正是楊氏此時的心境么?除了幾朵野花,這小院里還有什么?四角空空,門可羅雀,簡陋的房舍,墻角都生著荒草,楊氏甚至不知她那尊原本日夜膜拜的佛像該往哪兒擺!
武元爽口口聲聲說每日晨昏前來問安,其實隔三五日才來一次,也懶得進門檻,不過在院口說幾句不疼不癢的話;外面遇見連招呼都不打,簡直形同陌路。善氏婆娘到是常來,進了院子便左瞻右顧,費盡心機窺探她還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仆人也不常往后邊來,只是到了用飯的時辰,從大灶里盛幾碗,端來了事。從娘家帶來的兩個仆婦倒是知心人,無奈也上了年紀,今天腰疼明天腿疼,許多活還得她們母女自己干。寄人籬下又怎奈何,日子就這么過唄!
當然,楊夫人的慰藉除了幾朵躑躅,還有三枝日益艷麗的女兒花——不,現在還剩兩枝。
長女武順出嫁了。按高門大族的規矩,父喪未及周年出嫁是有悖禮法的,當年隋文帝的女婿死了,公主尚要守滿三年之孝,何況宗室之臣?可楊氏實在等不及了,她們母女在文水的生活就像身在火坑,早逃出一個算一個;武氏兄弟也沒耐心再等,養著她們母女也麻煩,早打發一個算一個。
女婿復姓賀蘭,名越石,是西魏十二大將軍之一賀蘭祥的后裔。不過賀蘭越石只是越王府的一個小小屬官,前程并不看好,即便如此這親事還是丈夫在世時訂的。如今家道已衰,以后這等門第也高攀不上了。婚事雖談不上多盛大,倒也風光,武家兄弟看在死去父親的面子上也出了點兒力,楊氏更是把積攢已久的體己錢陪了嫁妝。賀蘭家好歹也算名門,楊氏恐人家小覷,傾其所能務必體面;可送走了武順卻更加發愁,體己錢花光了,剩下的兩個女兒怎么辦?
金玉釵換作枯木簪,綾紗帔化為素羅裙,楊氏也只能逆來順受。燒香念經,空對院落,擺弄花草,從朦朧清晨到金烏西墜,對未亡人而言,還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唯獨感到慰藉的是,娘家親戚還沒忘,楊恭仁、楊師道數日前就派人送來兩箱壽物,可惜楊氏自知囊中羞澀,只能原封不動放在那里,等兩位堂兄壽辰時再轉送回去。
壽日畢竟不同尋常,清早楊氏剛一睜眼,見女兒們已換了最漂亮的衣裙,捧著凈面水和梳妝匣候在身旁——這一年來楊氏已經不怎么梳妝。但女兒們執意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武照笑嘻嘻道:“娘親大喜之日,難道不要臉面了嗎?”
“這把年紀,有什么臉面不臉面的?”楊氏話中透著自暴自棄,這是她以前從未有過的——是啊,對于已過知天命之年卻遭受莫大變故的人來說,還有什么轉機?
武照從匣中拿起一盒脂粉,一本正經道:“孩兒讀前代之史,這‘胭脂’二字是以山命名,古時大漠有座焉支山,山上有種蘭蕙香草,以之為粉能增人顏色。漢時與匈奴交戰,漢軍得勝掠地,匈奴人編了首歌謠,唱道‘奪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胭脂便是我們女人的臉面,哪能缺的?”她邊說邊把脂粉細膩地涂抹在母親臉上。
“才讀了幾天書,反倒教訓起我來。”楊氏雖這樣說,卻也不再固執,任由女兒打扮。
武照見母親依舊無精打采,又拿起炭筆給母親畫眉,笑道:“孩兒又想起一樁趣事,也是書上看來的。漢宣帝時有個叫張敞的大臣,不拘小節而且懼內,每日都親手為夫人畫眉,傳為市井談資。后來連御史都聽說了,上奏朝廷彈劾他行為不檢。宣帝問張敞是否有此事,他卻回奏,‘夫妻間比畫眉毛更不檢點的事還多著呢!給夫人畫眉又有什么不對?’宣帝便一笑了之。”
楊氏知道女兒是想逗她開心,可她實在笑不出來,不禁想起昔年夫妻之事。雖說她嫁給武士彟時已逾四旬,老夫妻比不得少年風流,但丈夫也曾給她畫過眉,往日歡愉恍如隔世。
武照在前面畫眉抹粉,小妹妹就在后面給母親梳頭,將那斑白的長發梳成髻;打開首飾匣子,卻不免尷尬——上好的朱玉發飾給武順充了陪嫁,剩下的等而次之。
武照不以為意,從妹妹手中接過匣子,把那些點漆鎦金的釵簪插到母親頭上,又笑道:“頭飾倒也沒那么多講究,想來前代人注重頭飾莫過于晉,當時有‘五兵配’之說,就是把純金白銀之物做成戟槊戈矛樣子的物件當做發飾。唉!若不是天天戴著滿頭冰刃,晉朝豈會有八王之亂、永嘉之亂那等刀柄之禍?還是咱這樣普普通通的最好。”
世人誰不愛好東西?楊氏知道女兒說這些話是為了讓自己寬心;信手拾起菱花鏡,果見臉上皺紋已被脂粉掩蓋,煥發了幾分精神,可滿頭青絲卻已斑白,無論如何掩蓋不住。武照卻興致不減,硬拉母親到院中,隨手掐下一朵雍容飽滿的踟躕花,插在她鬢邊。
楊氏抬手欲摘:“你這孩子,要把娘打扮成老妖精啊!”“別!”武照連忙阻攔,“挺美的。今天是娘親的壽日,就該喜慶喜慶,孩兒吟首詩給娘親祝壽。”說罷她張開雙臂,故作翩翩舞步,徜徉于花間,輕啟朱唇唱道:
休沐乘閑豫,清晨步北林。池塘藉芳草,蘭芷襲幽衿。霧中分曉日,花里弄春禽。野徑香恒滿,山階筍屢侵。何須命輕蓋,桃李自成陰。
楊氏一聽便知:“這是你堂舅的詩。”詩雖好,但想起與楊師道千里遠隔,雖千萬苦楚不能賴其相助,不免更增惆悵。武照把這一首《春朝閑步》吟得歡悅動聽,卻見母親神色黯然,又轉而唱道:
前旦出園游,林華都未有。今朝下堂來,池冰開已久。雪被南軒梅,風催北庭柳。遙呼灶前妾,卻報機中婦。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
楊氏也讀過不少書,尤其喜好詩賦,又聽出是王績所作《春日》。王績是隋時官員,早年與她父楊達有交往,這首《春日》雖不是家喻戶曉的名作,倒也飽含迎春的喜氣。可楊氏環顧這座寂寥深院,哪有什么池塘?哪有什么翠柳?除了幾株孤零零的黃花,哪有什么春意盎然的喜氣?有的只是苦中作樂的無奈……但楊氏還是笑了,并非快樂,而是被女兒竭力哄她開心的執著感動了——照兒長大了,開始懂事了。容顏更加俏麗、身材越發修長,衣袂飄飄神采飛揚,像一只游弋花間的美麗蝴蝶。磨難似乎讓這孩子明白了世事艱辛,讀書習學也使她愈加聰慧明理。以前的日子里楊氏是女兒的靠山,現在卻已經顛倒,女兒反而成了她唯一的生命支柱,陪她說笑幫她解悶,莫說針織女紅,就連挑水浣衣也干得來,堅強而充滿朝氣的照兒宛如漫天烏云間傾下來的一絲溫暖陽光,照亮她昏暗的生活。恰如武士彟臨終所言,照兒是她的希望。
“誰在外面?”小女兒發覺院外有動靜。楊氏轉臉望去,院門未關,確有個人在外探頭探腦;她立刻認出是誰:“懷道么?怎么不進來?”說著臉上不免羞紅——娘仨發神經般的歌舞叫外人瞅見了。
武懷道卻比楊氏更忸怩,紅著臉低著頭,鬼鬼祟祟走進來,腋下還夾個粗布包袱。武照一見他這副模樣,不禁掐著腰咯咯直笑:“瞧你那慫樣兒!是想偷我們東西吧?”
楊氏連忙斥責:“照兒,不準取笑你堂哥。”對于武懷道,楊氏并無惡感,至少他比他兄弟惟良、懷運厚道得多,而且在武家眾兄弟中相貌最為出眾,濃眉俊眼齒白唇紅,遠遠觀之倒似一表人才;不過千萬別開口,一說話就露了原形,粗鄙無識笨嘴拙舌,極像他老爹武士讓,也是窩窩囊囊的人。
武懷道左顧右盼,仿佛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張望好一陣,見再無旁人,突然跪倒在地:“小侄給叔母祝壽……愿您老人家硬硬朗朗的……吃得動飯、裁得了衣……活個千八百歲……”他肚子里實在沒墨水,冥思苦想半天才琢磨出這么句不倫不類吉祥話。
“你說些什么啊?”武照姐妹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武懷道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趕緊把腋下包裹捧上:“侄兒給您老祝壽的,惟良他們不知,莫張揚出去。”說罷連忙起身,不待楊氏說句客氣話便一溜煙跑出院子,沒了蹤影——惟良、懷運與武元爽一樣,素來厭惡楊氏,若知他們傻二哥給楊氏拜壽送禮,少不了啰唣一番。
武照滿臉不屑:“拜壽竟似做賊一般。”楊氏卻道:“他不過是膽小怕事,總比沒心肝的強。你就別嘲弄他了。”打開包裹觀看,原來是兩匹朱紅錦緞,色澤艷麗質地尚佳。楊氏不禁打量女兒的身段,醞釀著給愛女添條石榴裙。
武照已看穿母親心思,冷冷道:“還給他,咱不要他們東西。”楊氏將錦緞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傻孩子,何必非賭這口氣?東西總是好的。”以前楊氏何嘗把幾匹錦緞當好東西,如今人窮志短,裝不得硬氣,女兒將來總得有漂亮嫁衣吧!生活的無奈幾乎磨圓了楊氏的性情,為了日子過得下去,更為了女兒們能被這個家族認同,將來能有好歸宿,她只能向武家人低頭。
武照毫不體諒:“什么好東西?再好的東西過了他們的手也爛了。堂舅早從長安送來壽禮,府里上上下下誰不知?個個裝聾作啞,連句祝壽的空話都懶得說……”
“喲!二妹挑我們的理啦!”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打斷了武照的話,但見有個干癟婦人訕笑著走進院,正是那位管家婆善氏;身后還跟著幾個婆娘,都是同族的親眷。
善氏抬頭一望,見楊氏略施粉黛頭簪黃花,竟捂著門牙大笑起來:“您老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這般擦胭脂抹粉,給誰看呀?真是個老風流啊!哈哈哈……”楊氏顧不得被她嘲笑,趕緊把錦緞包好,叫小女兒收好。武照卻見不得她囂張,氣哼哼道:“你們這般俗人,曉得什么臉面?”善氏止住笑,掐腰譏刺道:“俺們是俗人,不似二妹妹讀過書,敢問妹妹哪天去考秀才啊?”
武照要與她爭吵,卻被楊氏拉住,轉而賠笑:“你們怎么都來了?”
善氏抿著嘴道:“喲,您老人家這不是裝糊涂嗎?今天是您的好日子,都是一家親戚,我們又是做晚輩的,怎能不過來熱鬧熱鬧?”說罷招呼那群婆娘——這幫人也沒空著手,帶了果蔬魚肉,還有兩壺壽酒。善氏毫不客氣,仿佛是在她自己家似的,張開雙臂像趕鴨子一般張羅著;那幫婆娘嘰嘰喳喳七手八腳,不一會兒就把數張幾案拼起,果蔬菜肴擺了一堆,看著還真像那么回事,硬拉楊氏母女當中來坐。楊氏活了五十八歲,還從沒跟這等人同桌吃過飯,但畢竟她們是來給自己慶壽的,只得順著。武照卻暗暗忖度,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偏不肯與她們同席,在一旁悻悻而臥,尋了卷書心不在焉地看著;小妹也沒見過這陣仗,像瞧稀罕物一般呆呆看著。善氏卻突然放下筷箸,湊到她耳邊:“有一樁要緊事,正想與嬸娘商量哩!”
“呃?”楊氏怔怔回過神來,“什么要緊事?”善氏盤起腿來,轉悠著賊不溜丟的大眼睛道:“常言道‘閨女大了不可留’,如今大妹妹已經出門,那二妹妹的婚事也該早考慮了。十三歲女娃,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了。”
楊氏沒想到她會提起此事,搪塞道:“哪里有合適的人家?”“我們替您老人家上心吶!”善氏來了精神,“我這當嫂子也算知根知底,二妹妹雖說脾氣不大好,但畢竟讀過書,又生得水蔥嫩藕般鮮亮,豈能隨便嫁?”
雖說她把女兒比成了水蔥嫩藕,但這番話大體還算合楊氏心意;武順的婚事是早訂下的,照兒她們若要尋個體面夫家著實不易。楊氏不能駁她好意,很關切地問:“以你之見呢?”
“當然得尋個官宦高門呢!”善氏的嗓門高了不少,越說越神采飛揚,“也是事有湊巧,前幾日惟良、懷運他們到縣里公干,聽說咱縣令之子尚未娶妻……”
這就是所謂高門嗎?楊氏只能搖頭苦笑了。善氏瞧出她不屑,酸溜溜道:“我說叔母大人啊!您覺得何等人家才般配?我知道您眼光高,可現在講不起。若叔父他老人家活著,就是刺史都督之家,姓崔的、姓鄭的也嫁得。如今不成啊,官在人情在,官沒了誰拿咱姓武的當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