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身離鄉,十四歲入宮侍奉天子(1)
- 武則天:從三歲到八十二歲
- 王曉磊
- 4840字
- 2015-11-11 17:51:08
一、賢后歸天
長孫皇后拒絕太子大赦的請求,太子卻未聽從,又找宰相房玄齡商量。房玄齡剛剛因修建高祖獻陵之功晉爵,太子來求豈能作梗?便一同奏請赦免,李世民愛妻心切更無不允之理。哪知詔書未下長孫后卻已聞知,不顧病體來阻止。李世民無奈作罷,并遵皇后之意連李泰的法會也停了。但經過這一番折騰長孫后終于精疲力竭——貞觀九年六月,一代賢后駕崩于立政殿,終年三十六歲。
臨終之際長孫后對丈夫留下遺言:“自古圣賢皆崇儉薄,無道之君才勞民傷財大起山陵。妾死后因山而葬,不起墳丘不用棺槨,不要金玉珠寶陪葬。出殯下葬一切從簡,不必讓皇兒和群臣們相送,徒增傷痛。陛下若能遵從,便是不忘臣妾之情。”而令人玩味的是,極少干預朝政的她在最后時刻還建議李世民重用房玄齡,而對他們長孫家族的人則“勿處之權要,但以外戚奉朝”。
李世民悲傷不已,為皇后定謚號為文德,選定長安西北的九嵕山為吉地,命工部尚書閻立德攝司空,修建陵墓,也是將來李世民與愛妻共眠之地,是為昭陵。長孫后賢德遍傳天下,萬民咸感其恩,宗室入京拜祭,整個大唐帝國沉寂在悲痛之中——當然,籌謀未行的納妃之事也不能再提。至十一月昭陵初竣,梓宮自長安皇宮起殯……冬日的寒冷增添了傷痛,凜冽的北風更是無情,呼嘯著吹過皇宮,使每座空曠的殿宇都發出嗚嗚悲鳴。太極殿前白旗白幡飄擺如云,庭中帷幔已撤去,群臣為國母服孝,三品以上立于殿,三品下立于庭,皇子皇親陪于靈旁。按皇后遺命,減免喪儀不擾民眾,無需臣子送葬,這便是最后一面了。
陪葬之物也是按照皇后吩咐準備,都是瓦器、木器,不過李世民還是給妻子置備了棺槨。數月間皇帝憔悴許多,但是想到與皇后永訣還是手撫梓宮難耐悲意。諸皇子跪于左右,泣不成聲;殿內外文武百官也隨之嗚咽。李世民見靈前擺著許多遺物,其中有一卷書,是皇后生前所寫,他以前也見過,但皇后從不讓他看,說女人辭藻鄙陋疏無條理;如今才知原來她著成《女則》十篇,數前代后妃之失,述女子侍夫之道。
李世民心緒激蕩,抓起那卷書,轉身來到殿外,對群臣道:“此書乃皇后所著,足以垂范后世……”話未說完已愴然哽咽。
“陛下節哀。”群臣止住嗚咽,恭聽皇帝那干澀沙啞的圣訓。李世民擦擦淚眼:“朕豈不達天命而不能割情?但皇后非但謹守婦人之德,更善規諫補朕之闕,今不復聞善言,是內失一良佐,以此令人哀耳……”話音未落,東南角群臣傳來一陣笑聲,在這沉痛肅穆的氣氛中實在突兀。
李世民聽得清楚,且不論國喪中失儀是何罪行,有人敢在他痛失愛妻之際嬉笑自如,豈能容得?頓時青筋暴跳,怒吼道:“何人發笑?站出來!”這聲暴喝震得殿宇間回音繚繞,百官無不悚然,年輕的人只是害怕,老臣們卻心頭一緊——貞觀十載未見此音,今皇后一去,又聞昔日秦王虎嘯。
東南面失儀的幾個大臣更顫抖不已,繼而紛紛閃身,側目瞟向那位罪魁禍首的官員——此人年逾四旬,中等身材白面長須,渾身孝服依舊難掩灑脫的氣質。房玄齡、魏徵、蕭瑀、王珪、岑文本、高季輔等重臣也回頭矚目,一見闖禍的是他,有人泛起怒色,有人暗暗擔心,也有人抱以不屑之態。
此公姓許名敬宗,杭州人士,隋朝給事中許善心之子。江都之變許善心與隋煬帝一同被殺,許敬宗僥幸活命投靠瓦崗李密,任元帥府書記。他博聞廣識才華橫溢,寫得一手好詩文,歸順唐朝后被李世民招攬,與房玄齡、杜如晦、虞世南等同為秦王府十八學士。論學識他大名鼎鼎,參修國史;論才干也不差,官居中書舍人;但恃才傲物待人輕佻,群臣都羨其才華而厭其私德。
蹊蹺人偏遇蹊蹺人,今日喪儀群臣列拜,許敬宗偏巧又與弘文館學士歐陽詢位置切近。歐陽詢身歷陳、隋、唐三朝,如今年逾古稀,也是飽學之士,尤以書法見長,遒勁雄渾自成一體,朝野無不嘆服,世人所用銅錢上的“開元通寶”四字便是他的手筆。李世民登位以來讀書修文,書法一道極為喜愛,也很尊敬歐陽詢。不過這位書法大家翰墨雖好,長相卻丑得出奇,身軀消瘦,雙臂修長,高顴骨,短胡須,瓜條臉,小圓眼;上了年紀又吞肩縮背滿臉皺紋,簡直像只大馬猴。
許敬宗詼諧善噱,常拿歐陽詢這副長相開玩笑,老先生也是文人心性,哈哈一笑從不介懷。今日群臣服孝,老先生本就“尊容無雙”,穿身孝袍子實在滑稽,誰看了都想笑;可堂堂國母大喪,普天之哀山河帶淚,縱然哭不出也得跟著哼哼,誰敢笑?偏有許敬宗這么個不顧深淺的,在底下吟了首詩:“聳膊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臺上,畫此一獼猴?”周圍幾個人掐著大腿都憋不住,終于笑出聲來。
這會兒皇帝震怒,許敬宗也詼諧不起來了,雙膝一軟伏倒在地,顫聲道:“臣萬死難……”
李世民橫眉立目:“何須萬死?一死足矣!推出承天門外砍了!”群臣震怖——貞觀以來重修法度,詔書尚需門下審核,司法刑獄慎之又慎,從沒有草草處死大臣的事,可誰敢拋頭露面給這個倒霉鬼說情?魏徵也不免惴惴,但唯恐惡例一開法度日壞;他眼疾日重,看不清下面情形,卻清楚聽到許敬宗哀哀告饒,情勢如此他還是把心一橫站出來,不過未及開言又見皇帝改了態度。
“慢!”李世民低頭撫弄著皇后的書,似乎盡力壓抑怒火,良久才道,“皇后常勸朕,臣子有罪當以法治,今日朕若殺人,只恐皇后在天之靈也要責怪朕……將許敬宗交付有司議罪。”
許敬宗死里逃生連呼萬歲,鼻涕眼淚齊下,這回是真哭了!
魏徵心中仍不免惶惶——誠如李世民方才所言,他克己修德很大程度上是皇后勸諫的功勞。如今被他視為超越對象的太上皇走了,被他視為良佐的皇后也走了,已獲得無上榮耀的“天可汗”接下來又會怎樣?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日至中天便要西斜……李世民雖饒許敬宗不死,余怒未解,又欲責其他失笑之人,群臣忙勸主上息怒。也有人來勸國舅,長孫無忌早被悲痛攫住,哪還顧得上埋怨許敬宗?他與皇后自幼孤苦相依為命,歷經磨難才至富貴,哪知紅顏薄命,眼睜睜見妹妹進了棺材,簡直心如刀絞。吉時已到梓宮起駕,長孫無忌也顧不得宰相尊嚴,已潸然淚下。
隨著梓宮抬離正殿,群臣低沉的哀泣聲隆隆響起。長孫無忌淚眼蒙眬,只覺旗幡喪服白茫茫的……而一片唏噓聲中,有個稚嫩而尖銳的嗓音撕心裂肺般號哭著。無忌揉揉淚眼,但見一個渾身重孝的矮小身影沖出人群,像一頭矯健的白色小鹿般追趕著棺槨——正是他最小的外甥晉王李治。
“娘!你別走……”李治呼喊著,跑上前去抱梓宮,乳母盧氏忙追上去,在他耳邊柔聲勸慰;可李治毫不理睬,這個嬌弱的孩子不知哪來的一股勁,竟掙脫眾宮人,兀自抓著母親的棺槨,“娘啊……你不要孩兒了嗎……”
那凄厲的哭叫聲如利箭般射中了長孫無忌的心!他不禁冷眼掃向一旁蒙頭哭泣的李承乾和李泰——什么奏請大赦?什么法會祈福?全是鉤心斗角裝裝樣子,只有雉奴是真心孝順!
“雉奴……”無忌立時止住哭泣,跑過去幫忙拉李治,“別這樣。入土為安,你娘在天有靈見你如此,豈不更難過?”
李治不顧不管,依舊掙扎著要追梓宮,撕心裂肺地喊著:“娘!我要娘親……”眾人左拉右拽,他踉蹌著跌倒,跪爬幾步,眼見梓宮還是走遠了,終于伏地大慟。
“好孩子,別難過。”無忌顫巍巍將他攙起。李治小小年紀怎抑得住悲痛?又轉身抱住無忌,號哭不止。無忌只覺這孩子抱得那么緊,也趕忙摟住李治肩膀;抬頭間又望見殿廊下須發蒼蒼、哭得頓足捶胸的高士廉,不禁心生錯覺——三十年前無家可歸的他帶妹妹去投奔舅舅,舅甥相擁痛哭一場,今日之事簡直是當年重現!長孫無忌越發死死抱住李治,抽噎道:“雉奴不哭,你還有父皇,還有舅舅……有舅舅我在,誰也別想傷害你!誰也別想……”
二、亢龍有悔
紅顏薄命佳人多舛,一朵艷麗芬芳的牡丹凋謝在嚴冬,即便雍容冠天下,終究化作春泥,不過皇后去世絕非中宮失主這么簡單。
不久皇宮中搭起一座高臺,皇帝每日登臨其上,任憑凜冽的寒風迎面吹來,依舊癡癡眺望著西北方向,一站就是半個時辰。皇帝沉浸悲痛不能自拔,引起所有人憂慮。魏徵再次行動,有一日他隨同皇帝登上了高臺。
“陛下張望什么?臣昏眊,不能見。”魏徵迷離的雙眼在烈風中越發睜不開。李世民抬手指向九嵕山。魏徵依舊看不清他指的方向,卻早已猜到:“是昭陵吧?臣以為陛下憂心忡忡眺望的獻陵,沒想到是昭陵。”昭陵埋葬著長孫皇后,而獻陵是高祖李淵之墓。魏徵此番勸諫比以往含蓄得多——別忘了你是皇帝,肩負江山社稷;還記得你的皇位是怎么得到的嗎?李世民長嘆一聲,默默走下高臺,命宮人立即把這座臺子拆掉。
生機盎然的春天又到來了,皇帝恢復了精神,可沒過多久,群臣再度憂心忡忡——似乎是為了轉移喪妻之痛,李世民把大量精力投入射獵和文學愛好上。于是大家經常看到吳王李恪陪同父皇縱馬馳騁于禁苑,彎弓搭箭矯捷迅猛,獐狍野兔中的而倒,引得衛士高聲喝彩。
皇帝下馬擦去汗水,魏王又捧著文章迎上,李泰口若懸河侃侃而談,李世民則聽得如醉如癡連聲夸獎。后宮中楊淑妃的地位也在提高,她恭順侍君,善待諸皇子,仿佛成了長孫后的影子……這結果顯然是魏徵等人始料不及的,眼見太子的臉色從不悅變為不安,群臣都有些慌神了,要求諸王歸藩的呼聲越來越高,李世民也不能無視,于是貞觀十年春對諸皇子官爵做出調整,以吳王恪為安州都督、魏王泰為相州都督、晉王治為并州都督。李恪雖是庶出,卻在皇子中排行第三,只比太子小一歲,無論李世民如何偏愛,迫于輿論只得放其去安州,又任命尚書左丞權萬紀為長史,輔佐其理政;李治年紀還小,況并州乃兵要之地,只是掛個虛銜,將原都督李世改任光祿大夫、行并州都督長史事。
問題出在李泰身上,無論群臣如何請奏,李世民堅持不放他走,只任命光祿大夫張亮行相州都督事;而且為滿足他編寫《括地志》的心愿,允許魏王府設置文學館招攬文士,并由衛尉供帳、光祿給食,不遺余力幫助其修書。除此之外,李世民特意請王珪擔當魏王老師,又令杜如晦之弟工部尚書杜楚客兼任魏王府長史。
這一系列舉動不禁使人聯想昔日李世民當秦王時招攬十八學士的舊事。一時間廢長立幼的流言私下傳開,幾位宰相卻都對李泰表示抵觸。在這種抵觸情緒中矛盾爆發了。
李世民面色陰沉地召集三品以上官員,指責他們對李泰不尊重,見面不給魏王施禮,嚴詞訓斥:“隋文帝時連一品官員見到皇子也要禮拜,難道朕的兒子不尊貴嗎?”房玄齡、楊師道驚得汗流浹背連忙謝罪,唯獨魏徵放膽駁斥:“群臣無敢輕慢魏王。《春秋》之義,臣子一體。三品公卿也皆陛下所禮尊,與王子平等相待乃正理。隋文帝驕縱其子多行無禮以至國破家亡,豈足為訓?”李世民雖感不悅,卻只得承認魏徵有理,悻悻作罷。
好在十年勤政天下穩固,吐谷渾的叛亂已徹底平息,李世民萌生出巡的念頭;群臣也希望皇帝遠離魏王,給太子一個留鎮京師的機會,無人作梗反促其啟程。于是貞觀十一年(公元637年)正月,李世民下令在洛陽邙山修建飛山宮,并率部分重臣及嬪妃東巡。
洛陽居天下之中,本漢魏舊都,自西晉八王之亂日漸沒落,三百年風雨飄搖,大業初年大舉重建定為東都,殿宇規格勝過長安,禁苑之奢華更是亙古未有。其中海池廣百余里,筑蓬萊、瀛洲、方丈三山皆高百尺,當年隋煬帝游幸洛陽,恨冬日無花木,竟命宮人裁剪綾羅縛于樹上,耗費無數民脂民膏。武德四年王世充兵敗,李淵得到洛陽后第一道命令就是把隋煬帝建的乾元殿、紫薇觀、應天門等奢華建筑付之一炬,泄百姓之怨。固然當時收得民心,但氣勢磅礴的宮城就此破壞不免可惜;貞觀初年李世民又羞羞答答開始重建,定名洛陽宮。
此番出巡比以往氣派許多,旌旗鮮明儀仗華貴,一路州縣紛紛上供美酒佳肴、奇貨珍寶。魏徵進言:“昔隋煬帝巡游,勒令郡縣獻食,視豐儉而施賞罰,以至地方盤剝四海生叛。此陛下所親見,奈何仍欲效仿?”李世民這才醒悟,令地方停止供奉,不過這一行也走得差不多了,到達洛陽時地方官還是做了隆重準備,士農工商夾道歡迎——時任洛州都督的正是故相楊恭仁。
楊恭仁罷相后轉任地方官,不過李世民念及他建國有功,又性情忠厚謹慎穩重,故而把他擺到洛州都督的位置上。
這一路下來,目睹官員百姓的熱烈擁護,李世民心頭不禁喜悅。他暢游洛陽宮,泛舟積翠池,西苑狩獵,酣樂賦詩,東部諸州的官員也趕來述職并奉承,一連三個月游幸享樂,日子過得甚是愜意。冷眼旁觀的魏徵、馬周等直臣有些坐不住了,醞釀上書諫言,可未及行動又出了一場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