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三老只得一一如命。張氏把這項銀子,取些來置買了動用家伙并衣服之類,去了十數金。其余都付康三老置貨,在店中發賣。哪知生意不比前番興旺。前番奉桂還來替他照管,今算清了本利之后,更不相顧,恁康三老自去主張。三老年高好酒,生意里邊放緩了些,將本錢漸漸消折。奉桂又每月使卻家的大叔來討利銀,三老支持不來,欠了幾個月利錢。奉桂便教卻家退還抵契,索要本銀;若沒本銀清還,便要管業這屋。三老沒法支吾,張氏與三老商議道:“我丈夫只道這三百兩銀子在家盤利,付托得人,放心出去,今已三年,還不回家。或者倒與卜完卿在京中買賣得利,所以不歸。我今沒有銀子還卻家,不如棄了這房屋,到京中去尋取丈夫罷。”三老道:“也說得是。”便將抵契換了典契,要卻家找價。奉桂又把所欠幾個月利錢,利上加利的一算,竟沒得找了。只叫卻家的人來催趕出屋。張氏只得叫康三老將店中所剩貨物并粗重家伙都變賣了,連那個丫鬟也賣來湊做盤費,打發了養娘去,只與康三老并兒子俊哥三個人買舟赴京。誰想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舟至新莊閘地方,然遇大風,把船打翻,人皆落水。虧得一只漁船上,把張氏并康三老撈救起來。三老已溺死,只留得張氏性命,俊哥卻不知流向哪里,連尸首也撈不著了。正是:前番已遭火災,今日又受水累。不是旅人號啕,卻是水火既濟。
張氏行囊盡漂沒,孩兒又不見了,悲啼痛哭,欲投河而死。
漁船上人再三勸住,送她到沿河一個尼庵里暫歇。那尼庵叫做寶月庵,庵中只有三四個女尼,庵主老尼憐張氏是個異鄉落難的婦人,收留她住下。康三老尸首,自有地方上買棺燒化。
你道那俊哥的尸首何處去了?原來他不曾死,抱著一塊船板,順流滾去一里有余。滾至一只大船邊,船上人見了,發起喊來,船里官人聽得,忙叫眾人打撈起來。那官人不是別人,就是卻待徵。你道卻待徵在京中謀復官職,為何又到此?原來那年是景泰三年,朝中禮部尚書王文是待徵舊交,為此特地赴京,欲仗其力,營謀起用。不想此時少保于謙當國,昔日待徵罷官,原系于少保為御史時劾他的,王文礙著于少保,不好用情。待徵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歸舟遇風,停泊在此。當下撈著俊哥,聽他聲口是同鄉人,又見他眉清目秀,便把干衣服與他換了。問其姓名,并被溺之故,俊哥將父親出外,家中遇火,奉桂負托,卻家逼債,以致棄家尋親,中途被溺,母子失散的事,細細述了。待徵聽罷,暗想道:“原來甄奉桂倚著我的勢,在外恁般胡行。我今回去與他計較則個。”因對俊哥道:“我就是卻鄉宦,甄奉桂是我親家。放債之事,我并不知,明日到家,與你查問便了。”俊哥含淚稱謝。待微問道:“你今年幾歲了?”俊哥道:“十四歲。”待徵又問:“曾讀書么?”俊哥道:“經書都已讀完,今學做開講了。”待徵道:“既如此,我今出個題目,你做個破題我看。”便將溺水為題,出題云:“今天下溺矣。”俊哥隨口念道:“以其時考之滔滔者,天下是也。”待徵聽了,大加稱賞,想道:“自家的公子一竅不通,不能入泮,只納得個民監。難得這孩子倒恁般聰慧。”便把俊哥認為義兒,叫他拜自己為義父。
俊哥十分感激,只是思念自己父母,時常吞聲飲泣。待徵就在舟中教他開筆作文。俊哥姿性穎悟,聽待徵指教,便點頭會意,連做幾篇文字,都中待徵之意,待徵一發愛他。帶到家中,叫他拜夫人為義母,備言其聰慧異常,他年必成大器。夫人也引馮小桃來拜見了待徵,說知就里。待徵大喜,又說起甄奉桂借勢欺人之事。夫人道:“馮小桃也對我說,她家也受了甄奉桂的累。”待徵道:“奉桂如此欺人,不可不警戒他一番!”
夫人道:“聞說他近日在家里患病哩。”正說間,家人來報:甄奉桂患病死了。你道奉桂做財主不多年,為何就死了?原來他患了背疽,此乃五臟之毒,為多食厚味所致;二來也是他忘恩背義,壞了心肝五臟,故得此忌癥。
不想誤信醫生之言,恐毒氣攻心,先要把補藥托一托,遂多吃了人參,發腸而殂。看官聽說:他若不曾掘藏,到底做豆腐,哪里有厚味吃,不到得生此癥。縱然生此癥,哪里吃得起人參,也不到得為醫生所誤。況不曾發財時,良心未泯,也不到得忘恩背義,為天理所不容。這等看起來,倒是掘藏誤了他了。正是:背恩背德,致生背疾。
背人太甚,背世倏忽。
奉桂既死,待徵替他主持喪事。一候七終,便將甄阿福收拾來家,凡甄家所遺資產,盡數收管了去,以當甄阿福目下延師讀書,并將來畢姻之費。只多少劃些供膳銀兩,并薄田數十頃,付與伊氏盤纏。伊氏念丈夫既死,兒子又不在身邊了,家產又被卻家白占了去,悲憤成疾,不夠半年,也嗚呼尚饗。卻待徵也替她治了幾日喪,將他夫婦二柩買地殯葬訖,便連住居的房屋一發收管了。
是年甄阿福已十四歲,與盛家俊哥同庚,待徵請個先生,教他兩個讀書,就將乳名做了學名。一個叫做甄福,一個叫做盛俊,那甄福資性頑鈍,又一向在家疏散慣了,哪里肯就學。
先生見他這般不長進,鉆在他肚里不得。每遇主翁來討學生文字看,盛俊的真筆便看得,甄福卻沒有真筆可看。先生恐主翁嗔怪,只得替他改削了些,勉強支吾過去。光陰迅速,不覺二年有余。甄福服制已滿,免不得要出去考童生了。待徵只道他黑得卷子的,教他姓了卻,叫做卻甄福,與盛俊一同赴考。府縣二案,盛俊都取在十名內,卻是真才。甄福虧了待徵的薦書,認做嫡男,也僥幸取了。待徵隨又寫書特致學臺,求他作養。
那學臺姓丙名官,為人清正,一應薦牘,俱不肯收。待徵的書,竟投不進。到臨考時,甄福勉強入場,指望做個傳遞法兒,倩人代筆。奈學臺考規甚嚴,弄不得手腳,坐在場中一個字也做不出。到酉牌時分,卷子被撤了上去。學臺把那些撤上來的卷,逐一檢視,看到甄福的卷子,你道怎生模樣?但見:薛鼓少文,白花缺字。琴以希聲為貴,棋以不著為高。
《論語》每多門人之句,恐破題里圣人兩字便要差池;《中庸》不皆孔子之言,怕開講上夫子以為寫來出丑。《大學》“詩云”,知他是“風”是“雅”;《孟子》“王曰”,失記為齊為粱。尋思無計可施,只得半毫不染。想當窮處,“子曰”如之何如之何;解到空時,“佛云”不可說不可說。好似空參妙理,悟不在字句之中;或嫌落紙成塵,意自存翰墨之表。伏義以前之《易象》畫自何來;獲麟以后之《春秋》筆從此絕。
真個點也不曾加,還他屁也沒得放。
學臺看了大怒,喝罵甄福道:“你既一字做不出,卻敢到本道這里來混帳,殊為可惡!”叫一聲皂隸:“打”眾皂隸齊聲吆喝起來,嚇得甄福魂飛魄散。虧得旁邊一個教官,跪過來稟道:“此童乃兵部主事卻老先生的令郎,念他年紀尚小,乞老大人寬恕。”宗師聽說,打便饒了。怒氣未息,指著甄福罵道:“你父親既是鄉紳,如何生你這不肖!我曉得你平日必然騙著父親,你父親只道你做得出文字,故叫你來考。我今把這白卷送與你父親看去。”說罷,便差人押著甄福,把原卷封了,并一個名帖送到卻待徵處。一時哄動了蘭溪合縣的人,都道豆腐的兒子,只該叫他在豆腐缸邊玩耍,如何卻鄉宦把他認為己子,叫他進起考場來?有好事的便做他幾句口號道:墨水不比豆腐汁,磨來磨去磨不出;卷子不比豆腐帳,寫來寫去寫不上;硯池不比豆腐匝,手忙腳亂難了結;考場不比豆腐店,驚心駭膽不曾見。
卻待徵見了這白卷,氣得發昏章第十一,責罵甄福“削我體面”,連先生也被發作了幾句。先生便把甄福責了幾板,封鎖在他書房里,嚴加督課。不上半月,甄福捉個空,竟私自掇開了門,不知逃向哪里去了。待徵使人各處尋訪,再尋不見,只得嘆口氣罷了。正是:欺心之父,不肖之子。天道昭昭,從來如此。
又過了半月,學臺發案,盛俊取了第一名入泮,準儒士科舉應試。待徵十分歡喜,與夫人商議道:“我叫他為子,到底他姓盛,我姓卻,不如招他為婿,倒覺親切。今甄家這不肖子既沒尋處,我欲把馮小桃配與盛浚夫人以為何如?”夫人道:“我看小桃這等才貌,原不是甄福的對頭。縱便甄福不逃走,我也要再尋一個配她。相公所言正合我意。”計議已定,待徵就煩先生為媒,擇個吉日,要與他兩個成婚。盛俊對先生說:“要等鄉試過了,然后畢姻。”待徵一發喜他有志氣,欣然依允。到得秋闈三場畢后,放榜之時,盛俊中了第五名鄉魁。卻家親友都來慶賀。盛俊赴過鹿鳴宴,待徵即擇吉日與他完婚。
正是:
蟾宮方折桂,正好配嫦娥。
大登科之后,又遇小登科。
是年盛俊與馮小桃大家都是十七歲,花燭之后,夫妻恩愛,自不必說。只是喜中有苦,各訴自己心事。盛俊方知小桃是馮氏之女,不是卻待徵所生。小桃道:“我自十三歲時,先到過寡婦家,爹媽原約一兩年內便來取我,誰想一去五年,并無音耗。幸得這里恩父恩母收養,今日得配君子。若非這一番移花接木,可不誤了我終身大事。正不知我爹娘怎地便放心得下,一定路途有阻,或在京中又遭坎坷,真個生死各天,存亡難料。”
說罷,淚如雨下。盛俊也拭淚道:“你的尊人還是生離,我的尊人怕成死別。我當初舟中遇風,與母親一同被溺。我便虧這里恩父救了,正不知母親存亡若何?每一念及,寸心如割。今幸得叨鄉薦,正好借會試為由,到京尋訪父母,就便訪你兩尊人消息。”小桃聽說,便巴不得丈夫連夜赴京。有一支《玉花肚》的曲兒為證:謂他人父,一般般思家淚多。喜同心配有文鸞,痛各天愧彼慈烏。兒今得便赴皇都,女亦尋親囑丈夫。
盛俊一心要去尋親,才滿了月,即起身赴京,兼程趲路。
來到向日覆舟之處,泊住了船,訪問母親消息。那些過往的船上,那里曉得三年以前之事。盛俊又令人沿途訪問,并無消耗。
一日,自到岸上東尋西訪,恰好步到那寶月庵前,只見一個老媽媽在河邊淘了米,手拿著米籮,竟走入庵中。盛俊一眼望去,依稀好像母親模樣,便隨后追將入去。不見了老媽媽,卻見個老尼出來迎住,問道:“相公何來?”盛俊且不回她的話,只說道:“方才那老媽媽哪里去了?你只喚她出來,我有話要問她。”老尼道:“她不是這里人,是蘭溪來的。三年前覆舟被難,故本庵收留在此。相公要問她怎么?”盛俊聽說,忙問道:“她姓什么?”老尼道:“她說丈夫姓盛,本身姓張。”盛俊跌足大叫道:“這等說,正是我母親了!快請來相見。”老尼聽說,連忙跪進去引那老媽媽出來。盛俊一見母親,抱住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