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2)
- 我們能做什么
- 胡適
- 4924字
- 2015-11-19 10:33:12
幾年之后(1915年),我遷往紐約市。從康乃爾大學研究院轉學至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并住入哥大當時最新的佛納大樓(Furnald Hall)。1915年不是個選舉年,但是這一年卻發生了有名的美國婦女爭取選舉權的五馬路大游行。我目睹許多名人參加此次游行。約翰·杜威夫婦也夾在游行隊伍之中。
杜威教授并曾當眾演說。1915年歲暮,杜威還直接參加此一群眾運動。這一件由教授們直接參加當時實際政治的事例,給我的影響亦至為深刻。
我想把1916年的大選在此地也順便提一提。此時老羅斯福的光彩對我已失去興趣;而我對那位國際政治家威爾遜卻發生了極深的信仰。先是在1914年,我曾以職員和代表的身份參加過一次世界學生會議。這個會是當時“世界學生會聯合會”(The Association of Cosmopolitan Clubs)和“歐洲學生國際聯合會”(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Students of Europe)所聯合舉辦的。先在綺色佳集會之后,再會于華盛頓。在華府我們曾受到威爾遜總統和國務卿白來恩(Williams Jennings Bryan)的親自接見,他二人都在我們的會里發表講演。
我清楚地記得正當1916年大選投票的高潮之時,我和幾位中國同學去“紐約時報廣場”看大選結果。途中我們看到《紐約世界日報》發出的號外。
《世界日報》是支持威爾遜的大報之一。可是這一次的號外卻報道共和黨候選人休斯(Charles E.Hughes)有當選的可能。我們同感失望,但是我們還是去時報廣場,看時報大廈上所放映的紅白二色的光標,似乎也對威爾遜不利。我們當然更為失望,但是我們一直堅持到午夜。當《紐約晚郵報》出版,休斯仍是領先。該報的發行人是有名的世界和平運動贊助人韋那德(Oswald Garrison Villard)。我們真是太失望了。我們只有打道回校。那時的地道車實在擁擠不堪,我們簡直擠不進去,所以我們幾個人乃決定步行回校——從西四十二街走回西一一六街[約五公里]的哥大校園。
翌日清晨,我第一樁事便是看報上的選舉消息。所有各報都報道休斯可能當選,但是我卻買不到《紐約時報》。它顯已被人搶購一空了。我不相信其他各報的消息,乃步行六條街,終于買到一份《時報》。《時報》的頭條消息的標題是:“威爾遜可能險勝!”讀后為之一快,乃步行返校吃早餐。你可能記得,這一旗鼓相當的大選的選票一直清理了三天;直至加州選票被重數了之后,威爾遜才以三千票的“險勝”而當選總統!
另外當時還有幾個小插曲也值得一提。就在我差不多通過所有基層考試的時候,因為我希望在1916年至1917年間完成我的博士論文,我覺得有遷出哥大宿舍的必要。那時的中國留學生差不多都集中住于三座宿舍大樓——佛納、哈特萊(Hartley Hall)和李文斯敦(Livingston Hall),[中國同學住在一起,交際應酬太多,影響學業],所以我遷至離哥大六十條街[三英里]之外,靠近西一七二街附近的海文路九十二號一所小公寓,與一云南同學盧錫榮君同住。我們合雇了一位愛爾蘭的村婦,幫忙打掃,她每周來一次做清潔工作。在1916年大選之前(那時婦女尚無投票權),我問她說:“麥菲夫人(Mrs.Murphy),你們那一選區投哪位候選人的票啊?”
“啊!我們全體反對威爾遜!”她說,“因為威爾遜老婆死了不到一年,他就再娶了!”
數周之后,我參加了一個餐會。主講人是西海岸斯坦福大學校長戴維·交頓(David Starr Jordan)。他是一位世界和平運動的主要領導人。當大家談起大選的問題時,交頓說:“今年我投誰的票,當初很難決定,我實在躊躇了很久,最后才投威爾遜的票!”他這席話使當時出席餐會的各界促進和平的士女大為駭異。所以有人就問交頓,當時為何躊躇。交頓說:“我原在普林斯頓教書,所以深知威爾遜的為人。當他做普大校長時,他居然給一位教授夫人送花!”這就是戴維·交頓不要威爾遜做美國總統的主要原因。其所持理由和我們的愛爾蘭女傭所說的,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對美國政治的興趣和我對美國政制的研究,以及我學生時代所目睹的兩次美國大選,對我后來對[中國]政治和政府的關心,都有著決定性的影響。
其后在我一生之中,除了一任四年的戰時中國駐美大使之外,我甚少參與實際政治。但是在我成年以后的生命里,我對政治始終采取了我自己所說的不感興趣的興趣(disinterested interest)。我認為這種興趣是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應有的責任。
放棄農科,轉習哲學
我在1910年進康乃爾大學時,原是學農科的。但是在康大附設的紐約州立農學院學了三個學期之后,我做了重大犧牲,決定轉入該校的文理學院,改習文科。后來我在國內向青年學生講演時便時常提到我改行的原因,并特別提及“果樹學”(Pomology)那門課。這門課是專門研究果樹的培育方法。
這在當時的紐約州簡直便是一門專門培育蘋果樹的課程。在我們課堂上學習之外,每周還有實習,就是這個“實習”,最后使我決定改行的。
在我的講演集里,有幾處我都提到這個小故事。其經過大致是這樣的:實習時,每個學生大致分得三十個或三十五個蘋果。每個學生要根據一本培育學指南上所列舉的項目,把這三十來個蘋果加以分類。例如莖的長短;果臍的大小;果上棱角和圓形的特征;果皮的顏色;和切開后所測出的果肉的韌度和酸甜的嘗試、肥瘦的記錄……等等。這叫作蘋果分類,而這種分類也實在很籠統。我們這些對蘋果初無認識的外國學生,分起來甚為頭痛!
但是這種分類,美國學生做來,實在太容易了。他們對各種蘋果早已胸有成竹;按表分類,他們一望而知。他們也毋需把蘋果切開,嘗其滋味。他們只要翻開索引或指南表格,得心應手地把三十幾個蘋果的學名一一填進去,大約花了二三十分鐘的時間,實驗便做完了。然后揀了幾個蘋果,塞入大衣口袋,便離開實驗室揚長而去。可是我們三兩位中國同學可苦了。我們留在實驗室內,各盡所能去按表填果,結果還是錯誤百出,成績甚差。
在這些實驗之后,我開始反躬自省:我勉力學農,是否已鑄成大錯呢?
我對這些課程基本上是沒有興趣;而我早年所學,對這些課程也派不到絲毫用場;它與我自信有天份有興趣的各方面,也背道而馳。這門果樹學的課——尤其是這個實驗——幫助我決定如何面對這個實際問題。
我那時很年輕,記憶力又好。考試前夕,努力學習,我對這些蘋果還是可以勉強分類和應付考試的;但是我深知考試之后,不出三兩天一至多一周,我會把那些當時有四百多種蘋果的分類,還是要忘記得一干二凈。我們中國,實際也沒有這么多種蘋果,所以我認為學農實在是違背了我個人的興趣。勉強去學,對我說來實在是浪費,甚至愚蠢。因此我后來在公開講演中,便時時告誡青年,勸他們對他們自己的學習前途的選擇,千萬不要以社會時尚或社會國家之需要為標準。他們應該以他們自己的興趣和稟賦,作為選科的標準才是正確的。
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使我轉入文理學院去學習哲學、文學、政治和經濟的其他諸種因素。其他基本的因素之一便是我對哲學、中國哲學和研究史學的興趣。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著作,及比較近代的宋明諸儒的論述,我在幼年時,差不多都已讀過。我對這些學科的基本興趣,也就是我個人的文化背景。
當我在農學院就讀的時期,我的考試成績,還不算壞。那時校中的規定,只要我能在規定的十八小時必修科的成績平均在八十分以上,我還可隨興趣去選修兩小時額外的課程。這是當時康乃爾大學的規定。這一規定,我后來也把它介紹給中國教育界,特別是北京大學。在中國我實在是這一制度最早的倡導人之一。
利用這兩三個小時選修的機會,我便在文學院選了一門克雷敦教授所開的“哲學史”。克君不長于口才,但他對教學的認真,以及他在思想史里對各時代、各家各派的客觀研究,給我一個極深的印象。他這一教導,使我對研究哲學——尤其是中國哲學——的興趣,為之復蘇!
使我改行的另一原因便是辛亥革命,打倒滿清,建立民國。中國當時既然是亞洲唯一的一個共和國,美國各地的社區和人民對這一新興的中國政府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校園內外對這一問題的演講者都有極大的需要。在當時的中國學生中,擅于口才而頗受歡迎的講演者是一位工學院四年級的蔡吉慶。
蔡君為上海圣約翰大學的畢業生,留美之前并曾在其母校教授英語。他是位極其成熟的人,一位精彩的英語演說家。但是當時邀請者太多,蔡君應接不暇,加以工學院課程太重,他抽不出空,所以有時只好謝絕邀請。可是他還是在中國同學中物色代替人,他居然認為我是個可造之材,可以對中國問題,做公開講演。
有一天蔡君來找我。他說他在中國同學會中聽過我幾次講演,甚為欣賞;他也知道我略諳中國古典文史。他要我越俎代庖,去替他應付幾個不太困難的講演會,向美國聽眾講解中國革命和共和政府。在十分躊躇之后,我也接受了幾個約會,并做了極大的準備工作。這幾次講演,對我真是極好的訓練。
蔡君此約,也替我職業上開辟了一個新的方向,使我成為一個英語演說家。
同時由于公開講演的興趣,我對過去幾十年促成中國革命的背景,和革命領袖人物的生平,也認真地研究了一番。
這個對政治史所發生的興趣,便是促使我改行的第二個因素!
還有第三個促使我改行的原因,那就是我對文學的興趣。我在古典文學方面的興趣,倒相當過得去。縱是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的散文和詩詞習作,都還差強人意。當我在康乃爾農學院(亦即紐約州立農學院)就讀一年級的時候,英文是一門必修科,每周上課五小時,課程十分繁重,此外我們還要選修兩門外國語——德文和法文。這些必修科使我對英國文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不但要閱讀古典著作,還有文學習作和會話。學習德文、法文也使我發掘了德國和法國的文學。我現在雖然已不會說德語或法語,但是那時我對法文和德文都有相當過得去的閱讀能力。教我法文的便是我的好友和老師康福教授,他也是我們中國學生圣經班的主持人。
我那兩年的德語訓練,也使我對歌德(Goethe)、雪萊(Schiller)、海涅(Heine)和萊辛(Lessing)諸大家的詩歌亦稍有涉獵。因而我對文學的興趣——尤其是對英國文學的興趣,使我繼續選讀必修科以外的文學課程。
所以當我自農學院轉入文學院,我已具備了足夠的學分(有二十個英國文學的學分),來完成一個學系的“學科程序”。
康乃爾文學院當時的規定,每個學生必須完成至少一個“學科程序”才能畢業。可是當我畢業時,我已完成了三個“程序”:哲學和心理學;英國文學;政治和經濟學。三個程序在三個不同的學術范圍之內。所以那時我實在不能說,哪一門才是我的主科。但是我對英、法、德三國文學興趣的成長,也就引起我對中國文學興趣之復振。這也是促成我從農科改向文科的第三個基本原因。
我既然在大學結業時修畢在三個不同部門里的三個不同的“程序”,這一事實也說明我在以后歲月里所發展出來的文化生命。有時我自稱為歷史家;有時又稱為思想史家。但我從未自稱我是哲學家,或其他各行的什么專家。
今天我幾乎是六十六歲半的人了,我仍然不知道我主修何科;但是我也從來沒有認為這是一件憾事!
五十年來的美國
我很詫異,聯合國中國同志會的座談會,規模竟是這樣的大,我先以為只是二三十人大家在一起談談的,想不到人數競有這么多!座談會要變成演講會了。但我并不預備作正式的演講,請仍照舊有的方式來進行。聯合國中國同志會座談會過去所談的多是關于文化方面的,包括古今中外。今天要我來講的,仍是文化的部分——五十年來的美國。
五十年來的美國,我親眼見到了四十三年。四十二年前,1910年(宣統二年),我國有七十個公費留美學生,那時都還留著辮子,我便是其中之一。
從那時起,我在美國讀了七年的書,五年在大學城(以大學為中心的鄉村城市)的康乃爾大學,兩年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十年后——1927年又回到康乃爾大學。以后,每隔幾年便要去美國一次,1933年、1936年、1937年都去過。
1939年奉命為駐美大使,做了四年的外交官,卸任后,因心臟病繼續留居美國,又住了五年。1949年再度赴美,又住了三年。總計我在美國共住了二十年。
這是我認為我可以向大家談談現在這個題目的原因。同時,五十年來的美國,在世界文化史上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使美國變成了世界領袖。這是我要講這個題目的另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