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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2)

第三,他們所信仰的“泛勞動主義”是很不經濟的。他們主張:“一個人生存上必要的衣食住,論理應該用自己的力去得來,不該要別人代負這責任。”這話從消極一方面看,——從反對那“游民貴族”的方面看,——自然是有理的。但是從他們的積極實行方面看,他們要“人人盡勞動的義務,制造這生活的資料”,——就是衣食住的資料,——這便是“矯枉過正”了。人人要盡制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就是人人要加入這生活的奮斗。(周作人先生再三說新村里平和幸福的空氣,也許不承認“生活的奮斗”的話;但是我說的,并不是人同人爭面包米飯的奮斗,乃是人在自然界謀生存的奮斗;周先生說新村的農作物至今還不夠自用,便是一證。)現在文化進步的趨勢,是要使人類漸漸減輕生活的奮斗至最低度,使人類能多分一些精力出來,做增加生活意味的事業。

新村的生活使人人都要盡“制造衣食住的資料”的義務,根本上否認分工進化的道理,增加生活的奮斗,是很不經濟的。

第四,這種獨善的個人主義的根本觀念就是周先生說的“改造社會,還要從改造個人做起”。我對于這個觀念,根本上不能承認。這個觀念的根本錯誤在于把“改造個人”與“改造社會”分作兩截;在于把個人看作一個可以提到社會外去改造的東西。要知道個人是社會上種種勢力的結果。我們吃的飯,穿的衣服,說的話,呼吸的空氣,寫的字,有的思想,……沒有一件不是社會的。我曾有幾句詩,說:“……此身非吾有:一半屬父母,一半屬朋友。”當時我以為把一半的我歸功社會,總算很慷慨了。后來我才知道這點算學做錯了!父母給我的真是極少的一部分。其余各種極重要的部分,如思想,信仰,知識,技術,習慣,……等等,大都是社會給我的。我穿線襪的法子是一個徽州同鄉教我的;我穿皮鞋打的結能不散開,是一個美國女朋友教我的。這兩件極細碎的例,很可以說明這個“我”是社會上無數勢力所造成的。社會上的“良好分子”并不是生成的,也不是個人修煉成的,——都是因為造成他們的種種勢力里面,良好的勢力比不良的勢力多些。反過來,不良的勢力比良好的勢力多,結果便是“惡劣分子”了。古代的社會哲學和政治哲學只為要妄想憑空改造個人,故主張正心,誠意,獨善其身的辦法。這種辦法其實是沒有辦法,因為沒有下手的地方。近代的人生哲學漸漸變了,漸漸打破了這種迷夢,漸漸覺悟:改造社會的下手方法在于改良那些造成社會的種種勢力——制度,習慣,思想,教育,等等。那些勢力改良了,人也改良了。所以我覺得“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還是脫不了舊思想的影響。我們的根本觀點是:

個人是社會上無數勢力造成的。

改造社會需從改造這些造成社會,造成個人的種種勢力做起。

改造社會即是改造個人。

新村的運動如果真是建筑在“改造社會要從改造個人做起”一個觀念上,我覺得那是根本錯誤了。改造個人也是要一點一滴的改造那些造成個人的種種社會勢力。不站在這個社會里來做這種一點一滴的社會改造,卻跳出這個社會去“完全發展自己個性”,這便是放棄現社會,認為不能改造;這便是獨善的個人主義。

以上說的是本篇的第一層意思。現在我且簡單說明我所主張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什么。這種生活是一種“社會的新生活”;是站在這個現社會里奮斗的生活;是霸占住這個社會來改造這個社會的新生活。他的根本觀念有三條:

一、社會是種種勢力造成的,改造社會需要改造社會的種種勢力。這種改造一定是零碎的改造,——一點一滴的改造,一尺一步的改造。無論你的志愿如何宏大,理想如何徹底,計劃如何偉大,你總不能攏統的改造,你總不能不做這種“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工夫。所以我說:社會的改造是這種制度那種制度的改造,是這種思想那種思想的改造,是這個家庭那個家庭的改造,是這個學堂那個學堂的改造。

[附注]有人說:“社會的種種勢力是互相牽制的,互相影響的。這種零碎的改造,是不中用的。因為你才動手改這一種制度,其余的種種勢力便圍攏來牽制你了。如此看來,改造還是該做攏統的改造。”我說不然。正因為社會的勢力是互相影響牽制的,故一部分的改造自然會影響到別種勢力上去。這種影響是最切實的,最有力的。近年來的文字改革,自然是局部的改革,但是他所影響的別種勢力,竟有意想不到的多。這不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嗎?

二、因為要做一點一滴的改造,故有志做改造事業的人必須要時時刻刻存研究的態度,做切實的調查,下精細的考慮,提出大膽的假設,尋出實驗的證明。

這種新生活是研究的生活,是隨時隨地解決具體問題的生活。具體的問題多解決了一個,便是社會的改造進了那么多一步。做這種生活的人要睜開眼睛,公開心胸;要手足靈敏,耳目聰明,心思活潑;要歡迎事實,要不怕事實;要愛問題,要不怕問題的逼人!

三、這種生活是要奮斗的。那避世的獨善主義是與人無懺,與世無爭的,故不必奮斗。這種“淑世”的新生活,到處翻出不中聽的事實,到處提出不中聽的問題,自然是很討人厭的,是一定要招起反對的。反對就是興趣的表示,就是注意的表示。我們對于反對的舊勢力,應該作正當的奮斗,不可退縮。我們的方針是:奮斗的結果,要使社會的舊勢力不能不讓我們;切不可先就偃旗息鼓退出現社會去,把這個社會雙手讓給舊勢力。換句話說,應該使舊社會變成新社會,使舊村變為新村,使舊生活變為新生活。

我且舉一個實際的例。英美近二三十年來,有一種運動,叫做“貧民區域居留地”的運動(Social Settlements)。這種運動的大意是:一班青年的男女——大都是大學的畢業生,——在本城揀定一塊極齷齪,極不堪的貧民區域,買一塊地,造一所房屋。這一班人便終日在這里面做事。這屋里,凡是物質文明所賜的生活需要品,——電燈,電話,熱氣,浴室,游水池,鋼琴,話匣,等等,——無一不有。他們把附近的小孩子,——垢面的孩子,頑皮的孩子,——都招攏來,教他們游水,教他們讀書,教他們打球,教他們演說辯論,組成音樂隊,組成演劇團,教他們演戲奏藝。還有女醫生和看護婦,天天出去訪問貧家,替他們醫病,幫他們接生和看護產婦。病重的,由“居留地”的人送入公家醫院。因為天下貧民都是最安本分的,他們眼見那高樓大屋的大醫院,心里以為這定是為有錢人家造的,決不是替貧民診病的;所以必須有人打破他們這種見解,教他們知道醫院不是專為富貴人家的。還有許多貧家的婦女每日早晨出門做工,家里小孩子無人看管,所以“居留地”的人教他們把小孩子每天寄在“居留地”里,有人替他們洗浴,換洗衣服,喂他們飲食,領他們游戲。到了晚上,他們的母親回來了,各人把小孩領回去。這種小孩子從小就在潔凈慈愛的環境里長大,漸漸養成了良好習慣,回到家中,自然會把從前的種種污穢的環境改了。家中的大人也因時時同這種新生活接觸,漸漸的改良了。我在紐約時,曾常常去看亨利街上的一所居留地,是華德女士(Lilian Wald)辦的。有一晚我去看那街上的貧家子弟演戲,演的是貝里(Barry)的名劇。我至今回想起來,他們演戲的程度比我們大學的新戲高得多咧!

這種生活是我所說的“非個人主義的新生活”!是我所說的“變舊社會為新社會,變舊村為新村”的生活!這也不是用“暴力”去得來的!我希望中國的青年要做這一類的新生活,不要去模仿那跳出現社會的獨善生活,我們的新村就在我們自己的舊村里!我們所要的新村是要我們自己的舊村變成的新村!

可愛的男女少年!我們的舊村里我們可做的事業多得很咧!村上的鴉片煙燈還有多少?村上的嗎啡針害死了多少人?村上纏腳的女子還有多少?村上的學堂成個什么樣子?村上的紳士今年賣選票得了多少錢?村上的神廟香火還是怎樣興旺?村上的醫生斷送了幾百條人命?村上的煤礦工人每日只拿到五個銅子,你知道嗎?村上多少女工被貧窮逼去賣淫,你知道嗎?村上的工廠沒有避火的鐵梯,昨天火起,燒死了一百多人,你知道嗎?村上的童養媳婦被婆婆打斷了一條腿,村上的紳士逼他的女兒餓死做烈女,你知道嗎?

有志求新生活的男女少年!我們有什么權利,丟開這許多的事業去做那避世的新村生活!我們放著這個惡濁的舊村,有什么面孔,有什么良心,去尋那“和平幸福”的新村生活!

民國九年一月二六日

本文原載1920年1月15日上海《時事新報》,又載1920年4月1日《新潮》第二卷第3號。——編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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