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現象是:有時幸福愈多,幸福感卻愈少。如果七十年代的一位中國青年,可以因為一輛鳳凰牌自行車而有兩年的幸福感,現在則可能只有兩個月甚至兩天。大工業使幸福的有效性遞減,幸福的有效期大為縮短。電視廣告展示出目不暇接的現代享受,催促著消費品更新換代的速率。剛剛帶來一點歡喜的自行車,在廣告面前轉眼間相形見絀。自行車算什么?自行車前面是寧托,摩托前面是小轎車……電子傳媒使人們知道得太多,讓無限的攀比對象強入民宅,輪番侵擾。人們對幸福的程程追趕,永遠也趕不上市場上正牌或冒牌的幸福增量。幸福感就在這場疲倦不堪的追逐賽中日漸稀釋。
現代親人族都讀過書識過字,當然也希望精神領地收人快感。現在簡單啦,精神也可以買,藝術、情感、宗教等等都可以成為有價商品。凡·高的畫在拍賣,和尚道場可以花錢定做,思鄉懷舊在旅游公司里推銷,日本還出現了高價租用“外婆”或“兒子”以滿足情之需的新興行業。金錢就這樣從物質領域滲向精神領域,力圖把精神變成一種可以用集裝箱或易拉罐包裝并可由會計員來計算的東西,一種也可以“用過了就扔”的東西,給消費者充分的心靈滿足。
是不是真能夠滿足?
推銷商能提供人們很多幸福的物質硬件,社會發展規劃也制定出鋼產量、人均生產值、學校數目和病床數目等等指標。但一個人所得親情的質與量,一個人所得友誼的質與量,一個人創造性勞動所得快感的質與量,一個人洽處和感悟大自然的質和量,一個人個性人格求得豐富美好的質與量……這些幸福所不可缺少的精神軟件,推銷商不能提供,也沒法找到有關的計量辦法、質檢辦法,以把它們納入發展規劃然后批量生產。正如推銷商可以供給你一輛小轎車,但并不能配套服務——同時供給你朋友的笑臉或考試的成功,讓你驅車奔赴。推銷商可以供給你一臺電話,但沒法保證話筒里都流淌出親善、智慧有趣、令人欣喜的語言,而不是氣咻咻的吵架或哀哀怨怨的嘮叨。
精神是不能由別人給予的。政客和推銷商們從來在這方面無所作為,他們只能含糊其詞,或者聳聳肩,最好讓大家都把這件事忘記。
蘇東坡洞悉的窘境,早就說過處貧賤易,處富貴難。安券苦易,安閑散難。忍痛易,忍癢難。貧賤者易生焦渴,富貴者易生厭倦,二者都不是好事。但貧賤者至少可以怨天尤人,把焦渴之苦歸因于外部困難的阻迫,維持對自己的信任。而富貴的厭倦之苦完全是自作自查,沒法向別人賴賬,必須自己承擔全部責任,不能不內心恐慌。貧、賤者的焦渴是處在幸福的入口之外,還有追求的目標,種種希望存。富貴者的厭倦則是面臨著幸福的出口,繁華幻影已在身后破滅,前面只有目標喪失的茫然和清寂。這樣比起來,東坡先生所言不差。難怪他常常警告自己:“出輿入輦,蹶痿之機;洞房清宮,寒熱之媒;皓齒娥眉,伐性之斧;甘脆肥濃,腐腸之藥。”亦如德國人尼采說的?“人生的幸運就是保持輕度貧困。”他們都對富貴瞪大了警慯的眼睛。人類雖然不必太富貴,但總是要富貴的。東坡、尼采二位的拒富仇富主義終不是積極的辦法,不能最后解決靈與肉、心與物這個永恒難題。只是現代不少人富后的苦日子,不幸被二位古人言中,實是一樁遺憾。應該說,事情還剛剛開始,東西方都在較著勁干,沒有人能阻止經濟這一列失去了制動閘的狂奔列車。幸福的物質硬件不斷豐足和升級,將更加反襯出精神軟件的稀缺,對局中人構成日益增強的壓力。在這個意義上,現代化不過是上帝同人類開的一個嚴酷玩笑,是對人類的強化考驗。
蘇東坡一生坎坷,但總是能安能樂。如果說陶淵明還多了一些悲屈,尼采還太容易狂躁,那么蘇東坡便更有健康的光彩。他是一個對任何事都有興趣的大孩子,是一位隨時能向周圍的人輻射出快樂的好朋友,是一位醉心于藝術探索、政治改革以及興修利的實干家——可見他的安貧不意味著反對“富”民。我每次想起他的形象,便感到親切并發出微笑。
1992年10月
(最初發表于1991年《天涯》,后收入隨筆集《夜行者夢語》。)
作揖的好處
中國人以前對外部世界疑懼而排斥,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外國人原來叫“胡人”,從西北方的陸路來,帶來胡椒胡麻胡琴胡笳胡餅,還有“胡說”,此詞基本上用作貶義。后來又把外國人叫“洋人”,他們從東南海路上來,帶來洋油洋火洋槍洋炮洋蔥,還有“洋相”,也基本上用作貶義。“胡說”與“洋相”兩個詞,分別含聚了中國歷史上兩次大規模對外開放時的心態,成為中外文化交流所殘留的語言化石,進入字典。
時至今日,國民們不大說西方人的壞話了。相反,進口商品成了榮耀,出國留學令人神往。即便是痛心疾首捍衛著國粹的傳統派們,只要隨便朝他們瞥一眼,也就知道他們實際上活得非“胡”即“洋”。玻璃、鋼筆、熱水瓶、電燈、沙發、自來水、汽車……這些東西哪一樣不是源于西方文明呢?人們連語言也越來越多洋味,坐“的士(taxi)”、打“擴(call)機”,這一類時髦語言由南向北席卷全國。湖南某地一些漢子用腳踏三輪車拉客,車子還是車子,現在卻叫作“踩士”。借用了“的士”的后一半,似乎就沾染了現代氣息,就暗示了一種新潮的享受,好讓市民聽得順耳。果然,這個詞立刻在公眾口語中流傳開來。只是苦了將來的詞源考據家,要查出這個詞是英語的嫡親子還是私生子還是私生子的外侄,恐怕得費一番周折。
“踩士”不足為訓,“士”一下就能沾上多少光?就能使乘客舒服多少?其實,外國并非什么東西都好。就說握手吧,這種西方禮節已在中國全面普及,但我看來看去,想來想去,覺得它實在比不上我們傳統的作揖。
一是衛生。握手可傳播某些細菌病毒。握手時雙方中如有一方的手沾泥帶水,也會給另一方帶來不舒服。而中國的作揖,施受雙方完全沒有身體接觸,即便到傳染病醫院去慰問一大群病人,回家后也無須急匆匆先去衛生間洗手。
二是省時。當代人的交際繁多,假如一個人會見十多位客人,與每位都握一次手,便要握得很耐心。假如十多個人同時會見十多位客人,那更要握上好一陣工夫。既然說時間就是金錢,為何不用作揖這種方式來惜金一拱手,頃刻之間,以一當十乃至當百,即便有成千上萬的客人,也都接受了你的親切。
三是優美。人在握手時含胸曲背,低頭引頸,姿態實在不太好看。如果交際雙方的身高差距太大,握手更多見窘態。身高者有折腰之累,身低者有足懸之險,難免把某種莊重的外交或某種歡樂的重聚,搞得有點滑稽。作揖則無須有這種擔心,完全可以昂首挺胸,立身如柱,氣宇軒昂,雄姿英發,高出手高囑:臂抱拳一合,充分展示美的體形和美的氣度,讓周圍的人眼睛一亮——壯士也。
四是自主。人們多有這樣的體驗:握手時,有一方已伸出手來了,另一方沒有看見或故意裝作沒看見,使對方的手停在空中縮也不是,不縮也不是,時間一秒秒過去,尷尬透頂。有時也有另一種情況:剛才沒看見的一方突然看見了,趕忙補救,雖然把對方的手挽救了并已緊緊握住,但怠慢或疏忽巳經造成,心中難免留下歉意。這種多發性事故,暴露了握手這一方式的最惱人的缺點——它必須由雙方協調配合,同時動作才能完成。即便是訓練有素的交際家,已經經過了長期的實踐摸索,臨場仍需要聚精會神,才能掌握好自己出手的時機。這種事干多了,沒有不累的道理。比較而言,作揖當然比握手簡單多了,完全是自主的,任何人想出手就出手,想什么時候出手就什么時候出手,完全不受對方目光及其眼神的制約,絕不可能被對方冷落得進退兩難,遭其他人暗笑。
對于某些人來說,作揖還有一個最后的好處,就是在進見大人物時比較能派上用場。握手大體上是一種平等之禮,不管雙方孰尊孰卑;也不管雙方內心中或傲或謙,至少在表面上,就握手這一行為本身來看,雙方是平等的,都得伸手,以示相互的尊重。按通行的規矩,大人物還得先向小人物伸手,預付真實或虛假的誠懇,現代文明風范就是如此溫暖著我們。問題是,常有些權勢者沒有這種教養,端著架子,拉著腔調,根本不屑于與小人物握手。碰到這種人,你怎么辦呢?你總不能死皮賴臉搶上前去把他或她的手抓過來握一通吧?你總不能沒有任何表示就冷清清地見面或告辭吧?你想分到一間小小的住房,或者你想晉升科長、想把兒子塞進學校重點班,想套購和倒賣國家計劃物資,這些活動怎么禮貌而順利地進行?在這種時候,你很可能會想起作揖,甚至會情不自禁地作揖。作揖適用于不平等的交際。作揖可以有回禮,也可以沒有回禮,還可以沒有回禮但得到一句?“免禮啦”之類的隨意安撫,因此它可以成為阿諛者、巴結者、攀附者、奉承者、邀寵者的單向禮貌。有些人把難度較大的公關,說成是“到處作揖”,就是這個道理。
顯然,作揖的最后這一條好處,是奴隸的好處。
中國音譯過很多外來詞。英語中有kowtow,則是中文“叩頭”的音譯,因為英國以前根本不存在這種禮節,無法意譯。“作揖”也是中國特有的虱粹,看來也只能音譯過去,豐富他們的字典,讓他們再長一點見識,領略神奇的東方文明。我得再一次說,我衷心希望西方人能喜歡這一個詞,能愛上作揖,并將其推廣全球,蔚為風氣,進一步美化人類的禮儀——當然,我希望在那個時候,上述第五條好處不再為世人所需。
1992年10月
(最初發表于1993年《青年文學》和香港《二十一世紀》,后收入隨筆集《海念》。)
夜行者夢語
一
人類常常把一些事情做壞,比如把爰情做成貞節牌坊,把自由做成暴民四起,一談起社會均富就出現專吃大鍋飯的懶漢,一談起市場競爭就有財迷心竅惟利是圖的銅臭。思想的龍種總是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一次次收獲現實的跳蚤。或者說,我們的現實本來太多跳蚤,卻被思想家們一次次說成龍種,讓大家覺得悅耳和體面。
如果讓耶穌遙望中世紀的宗教法庭,如果讓愛因斯坦遙望廣島的廢墟,如果讓弗洛伊德遙望紅燈區和三級片,如果讓歐文、傅立葉、馬克思遙望蘇聯的古拉格群島和中國的“文革”,他們大概都會覺得尷尬以及無話可說。
人類的某些弱點與生倶來,深深根植于我們的肉體,包括臉皮、腸胃、生殖器。即使做最樂觀的估計,這種狀況也不會因為有所謂后現代潮出現就會得到迅速改觀。
二
有一個著名的寓言:兩個人喝水,都喝了半杯水,一位說我已經喝了半杯。另一位說我還有半杯水沒有喝。他們好像說的是一回事,然而聰明人都可以聽出,他們說的是一回事夂不是一回事。
一個概念,常常涵注和負載著各種不同的心緒、欲念人生經驗,如果不細加體味,悲觀主義者的半杯水和樂觀主義者的半杯水,就常常混為一談。蹩腳的理論家最常見的錯誤,就是不懂得哲學差不多不是研究出來的,而是從生命深處涌現出來的。他們不能感悟到概念之外的具象指涉,不能將概念讀解成活生生的生命狀態,躍然紙頁,神會心胸。即使有滿房子辭書的佐助,他們也不可能把任何一個概念真正讀懂。
說說虛無。虛無是某些現代人時髦的話題之一,宏論虛無的人常被劃為一黨,被世人攻訐或擁戴。其實,黨內有黨,至少可以二分。一種是建設性執著后的虛無,是嘔心瀝血艱難求索后的困惑和茫然;一種是消費性執著后的虛無,是聲色犬馬花天酒地之后的無聊和厭倦。圣者和流氓都看被了錢財,但前者首先看破了自己的錢財,我的就是大家的。而后者首先看破了別人的錢財,大家的就是我的。圣者和流氓都可以懷疑愛情,但前者可能從此節欲自重,慎于風月;而后者可能從此縱欲無忌,見女人就上。
尼采說:上帝死了。對于有些人來說,上帝死了,人有了更多的責任。對另外一些人來說,上帝死了,人就不再承擔任何責任。我們周圍擁擠著的這些無神論者,其實千差萬別。觀念總是大大簡化了的,表達時有大量信息滲漏,理解時有大量信息潛入,一出一入,觀念在運用過程中總是悄悄質變。對于認識豐富復雜的現實來說,觀念總是顯得有點不堪重用。它無論何等堂皇,也從來不可成為價值判斷標準,不是人性的質檢證書。正因為如此,觀念之爭除了作為某種智力保健運動,沒有太多的意義。道理講不通也罷,講通道理不管用也罷,都很正常,我們不妨微笑以待。
三
虛無之外、還有迷惘、絕望、焦慮、役意思、荒誕性、反道德、無深度、熵增加、喪失自我、禮崩樂壞、垮掉的一代、中心解構、過把癮就死、現在世界上誰怕誰……人們用很多新創的話語來描述上帝死后的世界。上帝不是一個人,連梵蒂岡最近也不得不訓示了這一點。上帝其實是代表一種價值體系,代表摩西十誡及各種宗教中都少不了的道德律令,是人類行為美學的一種民間通俗化版本。上帝的存在,是因為人類這種生物很脆弱,也很懶惰,不愿承擔對自己的責任,只好把心靈一古交給上帝托管。這樣,人在黑夜里的時候,上帝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人就前行傳較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