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看來,文明人所熱愛的自然,其實只是文明人所選擇、所感受、所構想的自然。與其他們在熱愛自然,毋寧說他們在熱愛文明人對自然的一種理解;與其說他們在投奔自然,毋寧說他們在投奔自然所呈現的一種文明意義。他們為之激情滿懷的大漠孤煙或者林中明月,不過是自然這面鏡子里社會現實處境的倒影,是他們用來批判文明缺陷的替代品。他們的激情,不能證明別的什么,恰恰確證了自己文明化的高度。換一句話說,他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常常不過是對現存文明品質的某種測試:他們正是敏感到文明的隱疾,正是敏感到現實社會中的類型化正在危及個異,短效化正在危及永恒,私權化正在泯滅人類的共和理想,才把自然變成了一種越來越重要的文明符號,借以支撐自己對文明的自我反省,自我批判以及自我改進。他們對自然的某種綠色崇拜,不僅僅是補救自己的生存環境,更重要的,是補救自己的精神內傷。
迄今為止,宗教一直在引導著文明對自然的認識。寺廟和教堂總是更習慣于建立在鬧市塵囂之外,建立在山重水復之處,把人們引入自然的旅途。迄今為止,藝術也一直在引導著文明對自然的認識。音樂、美術、文學的創作者們,無一不在培育著人類對一花一草一禽一畜的贊美和同情,無一不明白情景相生的道理,總是把自然當做人類美好情感的舞臺和背景。他們如果不愿意止于拒絕和批判,如果有意于更積極的審美反應,表達更有建設性的精神寄托,他們的眼光就免不了要指何文明圈以外,指向人造品的局限視界以外,不論是用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其詩情總是不由自主地在自然的撫慰之下蘇醒。他們的精神突圍,總是有地平線之外某種自然之境在遙遙接應。赤壁之于蘇東坡,草原之于契訶夫,向日葵之于凡高,黃河之于冼星海,無疑都有精神接納地的意義。
正是在這里,宗教和藝術顯示了與一般實用學問的差別,顯示了自己的重要特征。它們追問著文明的終極價值,它們對精神的關切,使它們更愿意在自然界伸展自己的根系。
作為文明活動的一部分,它們當然并不代表人與自然的惟一關系。在更多的時候,以利用自然、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甚至破壞自然為特征的經濟活動構成了文明主流現代的商家甚至可以從人們對自然的向往中洞察到潛在利潤,于是開始了對感悟和感動的技術化生產,開始制作自然的貨品,拓展自然的市場。宗教已經受到了市場的鼓勵,其建筑正成為旅游者的諸多景點,其儀規正成為吸引游客的諸多收費演出。藝術同樣受到了市場的鼓勵,正以奇山異水奇風異俗的搜集和展示,成為吸引遠方客人的導游資料或代游資料。所謂“文化搭臺經濟唱戲”,藝術門類正被日益壯大的旅游業收編,主宰著人與自然的詩學關系,搜索著任何一塊人跡罕至的自然,運用公路、酒吧、星級賓館、娛樂設施等等,把天下所有風光一網打盡并制作成快捷方便的觀賞節目;至少也可以用發達的視像技術,用風光照片、風光影視以及異國情調小說一類產品,把大自然的尸體囚禁在廣為復制的各種媒體上,變成工業化時代的室內消費。
旅游正在成為一場悄然進行的文化征討。它是強勢地區與弱勢地區互為“他者”的交流。它的后果,一般來說是強勢文明的一體化進程無往不勝,也是文明向自然成功地實現擴張、延展和滲透。它帶來了新的市場、利潤以及物質繁榮,當然是人類之福。但它一旦商業化和消費化,也可能帶來物質欲望對精神需求的擠壓和侵害。對于當今的很多文明人來說,有了錢就有了自然,通向自然之路已經不再艱難和遙遠。問題在于:在這種吸金網絡所覆蓋的自然里,我們還能不能尋找到我們曾經熟悉的個異、永恒以及共和理想?還能不能尋找到大震撼和大徹悟的無聲片刻?這種旅游業正在幫助人類實現著對自然的物質化占有,與此同時,它是不是也可能遮蔽和銷毀自然對于人類的精神性價值?
如果說微笑中可以沒有友情,表演中可以沒有藝術,那么旅游中當然也可以沒有自然。這是一個游客匆匆于今為盛的時代,是一個什么都需要購買的時代:自然不過是人們旅游車票上的價位和目的地。這個目的地正在撲面而來,已經送來了旅游產品的嘈雜叫賣之聲、進口啤酒的氣息、五顏六色的泳裝和太陽傘。也許,恰是在這個時候,某一位現代游客會突然感到:他通向自然的道路實際上正在變得更加艱難和更加遙遠。他會有一種在旅游節目里一再遭遇的茫然和酸楚:童年記憶中墻角的一棵小草,對于他來說,已經更加遙不可及再會無期。
1997年6月
(最初發表于1997年《天涯》,后收入隨筆集《完全的假定》。已譯成韓文。)
熟悉的陌生人
一
那一天下雨,他對巴黎的雨天和林陰道由衷贊美,于是相信中國的幼兒園大多在販嬰和殺嬰,相信中國的瓜果統統污染含毒,相信中國即將經濟崩潰而且根本不可能有歷史和哲學,即使有的話,只可能是贗品。他比我所見到的任何西方人都要厭惡中國,雖然他僑居十載還說不好法語,只能在華人區混生活。
我理解這樣的談話。他必須夸張,必須在我這個同胞面前夸張,否則他怎么能為自己十年窮困漂泊作出解釋怎么能為自己放棄專業前景找一個合適理由?
我對中國的很多事情也極不滿意,甚至怒火沖天,但不愿意遷就謠言。我不愿意把謠言當批評,也不愿意用同樣夸張的手法為中國爭體面,以便讓自己也沾沾光,使自己在國內的日子變得順理成章一些。用背景給演員加分,把自我價值的暗暗競勝,延伸成一場關于居住地的評比活動,畢竟沒有多少意思。
更重要的,我明白他的表達并不是他的全部。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當白人警官對他結結巴巴的外語勃然大怒,當白人雇主把他的中國文憑不屑一顧摔出桌外,當那些販嬰殺嬰和污染含毒一類傳聞不是被他描述而是在白人們的報紙上爆炒,并且引來他們對所有黃臉人無比憐憫和驚疑(這樣的時候即便不多但一定會有),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已經取得了綠卡,但那一個小本還未烙上他的深度情感,并不能讓他的生命從頭再來。他也許會在惱怒自己一身黃皮的同時,鬼使神差地對巴黎冨人區吐口水,在臼人同事那里瞎吹中國人的氣功、美食、孫子兵法,在電視機前為中國運動員任何一次奪冠大叫大喊,甚至還會為孩子壓根兒不愿說中文或者不愿聽父親說中文而暴跳如雷,在房間里為偉大的中文走來走去一泄胸中惡氣。
在那樣的時候,他是誰?
二
文化ioentity,即文化認同,或者文化身份的確定,也許是一個來源于移民的問題,是文化交匯和融合所帶來的困惑。當異域在船頭的海平面浮現,當超音飛機呼嘯著大大略去了空間距離,文化與地域、種族以及膚色的傳統鏈接,立刻出現了動搖。人們走出鄉,走出縣,走出省,走出國界,越來越習慣把童年和祖母的方言留在遠方。幾乎沒有一種文化還能純粹,也沒有任何一個人還能固守自己純粹的文化之根。傳教士、商人、黑奴、遠征軍、難民、留學生、旅游者、跨國公司……他們一直在或深或淺地率先接受文化嫁接,或多或少地改變著一片片文化環境。
移民在劇增,隨著經濟和文化的全球化,未來無疑更是一個大移民世紀,是一個路上人多擁擠和行色匆匆的世紀,是生活不斷從登機口和候車室開始的世紀。文化認同正成為一個時代的政治事件,正成為旅途上一件越來越沉重的心理行裝。即便沒有移民局官員作身份甄別,很多人也會在心中升起一個恍恍惚惚的疑問:我是誰?
歐美主流文化崇尚個人至上,卻一個勁時興著類屬認同,即劃線站隊的ioentity,當然很有意思。這不是什么庸人自擾的怪念頭。同樣作為分類學的愛好者,中國人也把“不倫不類”“非驢非馬”一類用作貶義詞,顯示出對混雜狀態的普遍性恐懼,顯示出對某種本原和單質的習慣性愛好。你不可能什么都是,沒有權利什么都是。冷戰結束后的民族主義沖突,更使一些學人找到了新的營生和新的題材,更愿意杷一場文化差異的大清查當做新興知識產業,強迫人們在分類目錄面前自報出身和接受檢查,非此即彼地選擇自己的歸屬——這種熱鬧事態的背景,是美國學者亨廷頓著名的“文明沖突論”,是德、英等西方國家排斥和限制外來移民的暄囂,連法國這樣的人權思想原+地,中左力量也無法阻止國會通過歧視移民的最新法案。
困難在于:文化差異是存在的,也不應該輕易化約,但文化身、份被太當成一回事的時候,也許就掩蓋了另丨個重要事實:當今之人已大多程度不同地進入了文化多重性狀態。一個人,可能是語言上的塞爾維亞人,卻是血緣上的克羅地亞人;是宗教上的阿拉伯人,卻是生意上的以色列人;是衣著上的北愛爾蘭人,卻是文學上的英格蘭人;是家庭倫理上的中國人,卻是愛情法則上的法國人;是飲食上的日本人,卻是足球上的阿裉廷人;是聊天時的四,川人,卻是購物時的香港人;是政治生活中的北京人,卻是影視消費上的洛杉磯人;甚至是這間房里的這一個人卻是那間房里的另一個人,是這個小時的這個人卻是下一個小時的另一個人這一個個多邊形和多面體,這些數不勝數的文化混血雜種,怎樣劃線站隊?即便這雜種與那雜種之間還有很多差別,但不論強國的民族主義還是弱國的民族主義,派發標簽的出身政審意味是否有些草率不智?
托馬斯是美國著名生物學家。在《水母與蝸牛》這本書里,他嘲笑精神病醫生們把一個人的多個“自我”當做精神分裂癥特征。在他看來,一個人如果有七八個自我,也只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小數目。多個自我共存并不是病態。如果說這種情況與精神分裂癥有區別的話,那么惟一的區別在于,精神病人的多個自我總是一擁而上,亂成一團,不能像正常人做到的那樣交接有序和按部就班,如此而已。托馬斯的這一說法,也許可以幫助我們來理解人的文化多重性的狀態。我那位巴黎熟人面對白人和面對同胞的不同文化反應,其實不是什么反常,將其看作不同自我的隨機轉換,大體符合托馬斯筆下的健康人標準,并無出格和危險之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熟悉的陌生人”,我既是我,也是你,也是他,甚至是一切人稱謂格,是一個復數化存在。如佛祖曰:眾生即我,我即眾生。
除了地理意義上的移民,隱喻的“移民”大概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這里有時間的“移民”:一般來說,年輕人容易激進,只是當更年輕一代在身后咄咄逼人地成長起來以后,他們曾百般輕蔑和攻擊過的衛道保守,很可能逐漸移入他們多皺的面龐和四方八正的步態,包括性欲減退之后,其性解放躁動很可能易為對情義的持守。這叫作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不過是人格在歲月航程中停靠在不同港灣。每想到這一點,我就不會過于認真地對待年長型的傲慢,總是想像他們在更年長的一代面前,對同類傲慢的不滿可能不會比我更少。我也不愿過于認真對待年少型的輕狂,總是想像他們在更年少的一代面前,很快就會失去輕狂的本錢,也許將很快在時間魔術之下重返平實。一切適齡性的心理表情,即便不是虛假,也不是真實的全部。
還有知識的“移民”。一個求知者可能要讀很多書,在知識版圖上頻繁流浪。特別是在資訊發達和文化多元的時代,知識爆炸總是在人們心中過多累積和疊加著文本,在人們情感和思想的面前設置出過于混亂和歧異的路標,讓人有點無所適從。于是,我們常看到這種情況:昨天還是堅定的國粹派,今天就變成了激烈的西化派;今天是振振有詞的經驗主義者,明天可能成了口若懸河的理想主義者。這種變化,可能是對現實演變的及時回應或者智力發育過程中的合理更新,但事情在很多情況下并沒有我們想像的那么復雜。有時候一個知識者贊成什么,僅僅取決于他能夠說上些什么,取決于他碰巧讀了個什么學位或者近來偶爾讀到一本什么書。如同他哼哼喲喲地生出什么病,取決于街頭出售什么藥片。他們不是什么現代派,只是“讀書現代派”;他們不是新儒家,只是“信息新儒家”。他們是一些現買現賣的知識販子,因此很難保證他們不在另一種時興藥片的吸引之下,很快折騰出另一副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