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影(2)
- 地海傳奇六部曲(套裝)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744字
- 2015-11-18 14:27:46
屋里很冷,所以歐吉安跪在壁爐邊生起了爐火。然后他繼續跪在地上,平靜地對格得說:“格得,我的小隼鷹,你不用綁在我身邊或服侍我。當初并不是你來找我,而是我去找你。你的年紀還太輕,不能作這種選擇,但我也不能代你選擇。要是你真的那么想學,我就送你去柔克島,所有高明的法術都在那里教授,任何你有心想學的技藝,你都能在那里學到,因為你的力量很強大——但我希望那比你的驕傲要強大。我也愿意把你留在這兒跟著我,因為我有的,正是你缺乏的,但是我也不會硬留著你,違背你的意愿。現在你自己決定,要留在銳亞白,還是去柔克島。”
格得呆立在原地,內心惶惑。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漸漸喜愛這個名叫歐吉安的人了,歐吉安曾經一觸便醫好他,也不從曾發怒。格得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愛他。他注視著斜倚在煙囪一隅的木杖,想起那木杖剛才綻放的光芒,驅走了黑暗中的邪惡。他很渴望留在歐吉安身邊,繼續同他游走森林,久久遠遠,好學習如何沉靜。可是,另一種渴望也在他心中躍動不止,他期待光榮,也想要行動。要使法術嫻熟,追隨歐吉安似乎是一條漫漫長路,一條耗費時日的無名小徑,而他其實或許可以迎著風,直接航向內極海,登上“智者之島”,那里的空氣因魔法而明亮,還有大法師在奇跡中行走。
“師父,我去柔克島。”他說。
就這樣,數日后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晨,歐吉安陪格得從高陵的陡坡大步下來,走了十五英里路到達弓忒島的大港口。看守弓忒城雕龍大門的守衛,一見法師駕臨,立刻舉劍下跪相迎。守衛認得歐吉安,他們一向待他為上賓——一方面是遵照城主的命令,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愿,因為十年前歐吉安曾讓該城免于震災。要不是有歐吉安,那場地震早就把富有人家的塔樓夷為平地,震落巖石封堵住雄武雙崖間的海峽了。當時,幸虧歐吉安對弓忒山說話,安撫它,如同鎮服一只受驚嚇的猛獸,這才平定高陵的崖壁顫動。格得曾聽人提起這件事,而此刻,他驚見守衛都向他沉靜的師父下跪,才又想起這件軼事。他仰目一瞥這個曾經鎮服地震的人,幾乎感到畏懼,但是,歐吉安的面容平靜如昔。
他們往下走到碼頭,港口長連忙過來歡迎歐吉安,詢問有何需要效勞之處。法師說明情況,港口長立刻表示有艘船要開往內極海,格得可以作為旅客乘船。“他要是會法術,他們說不定還可以請他擔任捕風人,因為那艘船上沒有天候師。”
“這孩子會一點造霧法,但不懂海風。”法師說著,一手輕放在格得肩上,“雀鷹,你還是個陸地人,可別打海洋和海風的主意。港口長,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叫‘黑影’,從安卓群嶼裝載了毛皮和象牙來,要到霍特鎮去。是艘好船,歐吉安師父。”
大法師一聽到船名,臉色就沉了下來,但他說:“就搭那艘船去吧。雀鷹,把這封信交給柔克學院的護持。一路順風,再會!”
歐吉安的道別話僅止于此。一說完,他便轉身從碼頭大步往坡上的街道走去,格得孤單單地站著,目送師父離去。
“小伙子,你跟我來。”港口長說著,把格得帶到“黑影”準備啟航的碼頭。
一個孩子在一座五十英里寬的島嶼日日面海的懸崖下的村莊成長,卻不曾登船,也不曾把手指伸入咸水中,似乎很奇怪。但事實就是如此。這個陸地人曾是農夫、牧羊童、放牛童、狩獵人、工匠,他把海洋看成是一片咸而無常的領域,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距離自己村子兩天腳程的另一個村子,便是陌生異地;距離自己島嶼一天航程的另一個島嶼,純粹是傳聞,是由海面遠眺的茫茫山丘,不像他所行走的扎實土地。
所以對不曾從高山下過來的格得而言,弓忒港是個令人生畏又叫人驚嘆的地方。碼頭、船塢、系泊處,共約半百船艦,有的在港邊停泊,有的被拖來準備修理,有的收了帆槳停靠在泊口;水手用奇異的方言大聲講話;碼頭工人背扛重物,快跑穿梭經過桶子、箱子、纜繩、槳堆等等;大胡子商人身穿毛茸茸長袍,一邊講話,一邊小心走過黏糊糊的水上石路;漁夫卸下漁獲;桶匠叩叩敲敲;造船人咚咚打打;賣蟹人叫叫賣賣;船主吼吼嚷嚷。在這一切之外,是波光粼粼的靜寂海灣。雙眼、雙耳和腦子都深受沖擊的格得,跟隨港口長走到“黑影”系泊的寬闊碼頭,再由港口長領著去見船長。
既是法師拜托的事,不消幾句話,船長即同意讓格得作為乘客前往柔克島。港口長于是讓男孩單獨留在船長那兒。“黑影”的船長高大肥胖,穿件毛皮鑲邊的紅斗篷,與多數安卓群嶼商人一樣。他連一眼也沒瞧格得,只問:“小子,你會操控天氣嗎?”
“會。”
“你會喚風嗎?”
格得只能說不會。
一聽他說不會,船長便要他找個不礙事的地方待著。
這時,槳手陸續登船。這艘船預定傍晚以前駛至港外停泊口,然后利用黎明退潮啟航。
格得根本找不到一個不礙事的地方,只好盡力爬到船尾堆積貨物的地方,緊緊抱住貨堆,觀看一切。槳手跳上船來,他們都是結實漢子,手臂特壯。碼頭工人把水桶滾到船塢,再安到槳手的坐凳底下。這艘建造精良的船,載重量大,吃水深,可是被岸邊波浪一推一送,也是會稍微顛晃。舵手在船尾柱的右邊就位,等候船長下令。船長坐在龍骨和船首交接的一塊支撐厚板上,船首雕刻著安卓島的古代蛇形。船長高吼開船的命令之后,“黑影”被解纜,由兩條劃艇牽引離開船塢。接著,船長高吼:“開啟槳眼!”每邊各十五支大槳“咔”的一聲,同時開劃。船長旁邊一名小男孩負責打鼓,槳手弓起有力的背,依鼓聲劃槳。宛如海鷗展翅飛翔之易,這艘船輕輕松松劃出去。港市騷亂嘈雜的聲音,一下被拋在后面,他們劃入海灣寂靜的水域。弓忒山白色的山巔突出水面,仿佛懸掛在海上。船錨在行經雄武雙崖南側下風處的一個淺灣時被拋擲出去,船只停泊在夜色中。
船上七十名水手,有幾個和格得一樣年輕,但都舉行過成年禮了。這些年輕人邀請格得過去與他們一同餐飲。這些水手看起來雖然粗野,而且愛講笑話嘲弄人,但不失友善。他們叫格得“放羊的”——這是當然,因為格得是弓忒島人。但除了這些,水手并沒有什么不敬之舉。格得的外貌和一般十五歲男孩一樣高壯,旁人是稱贊也好,是揶揄也好,他的反應都夠敏銳,因此在船上頗得人緣,甚至頭一個晚上他就已經與大家打成一片,并開始學習船上的工作了。這很稱船上那些高級船員的意,因為船上沒有地方容納無所事事的旅客。
沒有甲板的船上,塞滿了人和帆具以及貨物,船員幾乎沒有什么空間,也完全談不上舒適,但格得的舒適又是什么呢?那天晚上,他躺在船尾捆成一卷一卷的北島生毛皮上,仰望港灣上方的春夜星空,遠望城市點點黃燈,時醒時睡,滿心歡喜。黎明前,潮汐回退,他們收錨,輕緩地把船只從雄武雙崖間劃出海。日出染紅后方的弓忒山頭時,他們升起主帆,經弓忒海向西南方前進。
和風吹送他們駛經巴尼斯克島與托何溫島。第二天,群島區的“心臟”與“壁爐”黑弗諾大島便已然在望。其后整整兩天,他們沿著黑弗諾的東岸行駛時,都可以看見島上的青綠山丘,但是他們卻沒有靠岸。不出幾年,格得便有機會踏上這塊陸地,或在世界的中心觀看黑弗諾大港口的白色塔樓了。
他們在威島北岸的港灣肯伯口停了一夜;第二天在飛克威灣入口處的一個小鎮過夜;第三天經過偶島北角,駛入伊拔諾海峽。他們在那里把船帆降下,改為劃槳,因為這一帶,總有一側是陸地,也一定能和其他船只打招呼,無論是大小船只或商人貨賈,他們有的常年行駛海上,載運著奇貨從外陲區而來;有的則像麻雀跳躍似的,只在內極海各島嶼間往來。
從熙熙攘攘的伊拔諾海峽南轉之后,他們背對著黑弗諾島航行,經過阿爾克、伊里安,這兩座島僅中等大小,城市卻很多。接著,由內極海駛向柔克島的那段航程,開始下雨起風。
夜里,風力轉強,他們降下船帆與桅桿。次日一整天劃槳前進。這艘長船雖然平躺在波浪之上,雄渾前行,但船尾的舵手掌著長舵槳,注視擊打大海的天雨時,卻除了滂沱大雨,什么也看不見。借由磁石指引,他們轉向西南,雖然還算清楚該怎么行駛,卻不知道是在穿越什么水域。水手談到柔克島北方的沙洲,也提起柔克島東邊的波里勒斯巖。格得在一旁靜聽。有人爭論說,他們現在可能早就進入柯梅瑞島南方的開闊水域了。
海風越來越強,被吹碎的巨浪變成水沫飛濺。雖然他們依舊劃槳向西南前進,但每個人的劃槳工時縮減了,因為風雨中劃槳非常辛苦。連較年輕的槳手,也都是兩人負責一支槳。自從駛離弓忒島以后,格得也和其他水手一樣輪班劃槳。沒劃槳的人要去汲水,因為大量海水飛涌入船里。大風吹襲的海浪,有如冒煙的山脈在狂奔。大伙兒任風雨打在背上,雖然又痛又冷,始終沒歇手。鼓擊聲穿透暴風雨的轟隆聲,有如怦怦心跳。
一名水手跑去替代格得的劃槳班,要他去船首找船長。船長那件斗篷的鑲邊上,盡管雨水奔瀉,但他照舊像只大酒桶似的,頑強挺立在甲板上。他低頭看格得,問:“你有辦法減小這風勢嗎,小伙子?”
“不行,先生。”
“對付鐵,你行嗎?”
船長的意思是,格得能不能扭轉羅盤指針,讓它指出柔克島的方向——指出他們需要的方向,而不是指北。那種技巧是海洋師傅的訣竅之一,但格得照舊得說:他不會。
“既然這樣,你就必須等我們到了霍特鎮,另外找船載你去柔克島。因為現在,柔克島一定在我們西邊,但這樣的風雨,只有靠巫術才能帶我們航越這片海到柔克島。而我們的船必須一直向南行駛。”
格得不喜歡船長這個安排,因為他曾聽水手談起霍特鎮,曉得它是個怎樣無法無天的地方:往來的船只盡干壞事,很多人被抓去當奴隸賣到南陲。
他回到原本劃槳的位置,與同伴合力劃,這位同伴是個壯實的安卓少年。他耳朵聽著鼓聲咚咚,眼睛看著船尾懸掛的燈籠隨風跳動:那盞燈籠真是薄暮急雨中受折磨的一抹微光。在一起一落用力劃槳的節奏中,只要能有空當,格得盡量向西望。有一次,船被海浪高舉起來時,在那片黑壓壓霧茫茫的海水之上,云層之間,他突然瞥見一丁點亮光,看似夕陽余暉,但不是夕陽那種紅色,而是清亮的光。
他的劃槳伙伴沒看見那光亮,但格得大叫說有。船只每次被海浪高舉起來時,舵手也拼命看,總算見到格得所說的光亮,但他回吼說,那是夕陽余暉。于是,格得叫一個正在汲水的年輕人替他劃一下槳,自己設法走過板凳中間的窄小走道。行走時,他必須緊抓雕龍的船緣,才不會翻出船外。到了船首,他大聲對船長說:“先生!西邊那光亮是柔克島!”
“我沒看見什么光亮呀!”船長大吼。格得急忙伸手遙指,結果,在疾風暴雨、巨浪滔天的大海西邊,大家都瞧見了那個放射清晰光芒的亮點。
船長立刻高聲叫舵手西行,駛向那光亮。他不是為了他的旅客,而是為了不讓他的船再承受暴風雨。他對格得說:“乖乖,你說話倒像個海洋巫師。但我可告訴你,在這種鬼天氣之下,如果你把我們帶錯方向,到時候我會把你丟出船,叫你游泳去柔克島!”
現在,他們雖然不用搶在暴風雨前頭行駛,卻必須劃船橫穿過風向。這可難了,因為海浪正面沖擊船舷,所以老是把船往南推離新航線。而且海水一再打進船里,汲水動作不能稍歇。而槳手也得留神,免得船只左右搖晃時,先把他們拉回的槳抬出海水,順勢再把他們整個人拋擲在板凳之間。
由于暴風雨的關系,烏云蔽空,天色幽暗,但他們有時還是可以看見西邊那光亮,這就足夠讓他們據以調整航線,勉力前進了。最后,風力稍微減弱,那光亮漸漸變大。他們繼續劃行,好像每劃一下,就多躲開暴風雨一點,也多駛入清朗的空氣一點。那情形宛如穿過一張簾幕進入一處清朗的天地,而在那處清朗天地里,空中和海面都泛發日落后的紅光。從浪頭上方看去,他們見到不遠處有座高圓的綠色山丘,山下是一座建在小海灣里的小鎮,海灣里的船只都安靜地定錨而泊。
舵手倚著他的長舵槳,回頭大叫:“先生!那是真的陸地,還是巫術變的?”
“你這沒頭沒腦的笨蛋,繼續保持前進方向!劃呀,你們這些沒骨氣的奴子奴孫!任何一個傻瓜都看得出來,那就是綏爾灣,還有柔克島的圓丘呀!劃!”
于是,槳手隨著咚咚鼓聲,疲乏地把船劃進海灣。灣內無風無雨很寧靜,所以他們可以聽見鎮上的市聲及鐘聲,與暴風雨的轟隆巨響遠遠相離。島嶼周圍一英里外的北方、東方和南方,烏云高懸;但柔克島上方,天空寧靜無云,星斗正一顆顆露面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