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宮(2)
- 地海傳奇6:地海奇風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994字
- 2015-11-17 17:58:28
透過使者,黎白南耐心且禮貌地指出,最初,和平之環是莫瑞德送葉芙阮的禮物,是群島王國最受愛戴的王及王后珍視的信物,也非常神圣,因環上刻有非常強大的祝福法術:系連符文。大約四世紀前,厄瑞亞拜將環帶去卡耳格大陸,承諾牢不可破的和平,但阿瓦巴斯祭司打破承諾,也打破了環。離今四十年前,柔克的雀鷹與峨團的恬娜愈合了環。那么,和平呢?
黎白南帶給索爾王的所有信息,都一再強調這點。
大概一個月前,夏季長舞節過后不久,一列艦隊直直航過飛克威海峽,進入伊拔諾海峽,穿過黑弗諾灣。修長船身張著紅帆,載著頭戴羽飾的戰士、袍服華貴的使節,還有幾名蒙面女子。
“讓烏羅后裔,端坐于索瑞格家系王座上的索爾至尊王之女,如索利亞之葉芙阮王后,戴和平之環于臂。此將為西方與東方諸島和平永結之象征。”
這是至尊王給黎白南的信息,以大大的赫語符文寫在卷軸上,但呈給黎白南王前,索爾的大使在使節歡迎會上大聲朗誦了信息內容。當時所有王公貴族均在場,以示對卡耳格使者的尊重。大使實際上不識赫語符文,而是依憑記憶,大聲緩慢背誦,或許正是這一點,讓內容染上最后通牒的氣息。
公主一語未發,站在陪同前來黑弗諾的十名侍女或女奴間,四周還圍繞一群混亂中分配來照顧并表示尊重的宮廷侍女。公主全身籠罩薄紗,這顯然是胡珥胡貴婦的習俗。薄紗顏色鮮紅,飾以金線刺繡,從一頂扁緣寬帽或頭飾邊垂落,令她看來像圓滾的紅色柱體,外貌完全無法辨識,毫無動靜,完全沉默。
“至尊王索爾賦予我們極大榮耀。”黎白南清晰沉靜地說,頓了一頓。朝臣與使節等待。“公主,歡迎您到來。”黎白南對籠覆薄紗的身形說,它紋風不動。
“讓公主住進河宮,并悉遵所愿。”黎白南道。
河宮位于城北界,嵌入古城墻內,陽臺延伸到賽倫能河細孱河面,是座美麗小城堡,由赫露女王建造,因而常稱為“女王之屋”。黎白南繼位時,下令將河宮及又名“新宮”的馬哈仁安宮重新修復裝潢,而今宮廷設在新宮中,河宮只用來舉行夏季節慶,有時作為短期數天的靜思場所。
朝臣間出現小小騷動。“女王之屋”?
與卡耳格使者寒暄數句后,黎白南離開謁見廳,進入更衣室。在此,他方能享受貴為王者所能擁有的獨處時光,身邊總算只有自出生便熟識的老仆——老橡。
黎白南將金碧輝煌的卷軸往桌上重重一拍。“捕鼠器中的乳酪,”他全身顫抖,將從不離身的短刃自刀鞘抽出,筆直刺穿至尊王的信息,“鐵簽上的烤豬,像件貨物。她手臂上的環,就是我頸上的箍。”
老橡不知所措,驚慌呆視黎白南。英拉德的亞刃王子從不發脾氣。王子還是個孩子時,可能會哭泣片刻,一聲苦澀啜泣,如此而已。他的訓練太完美,自我克制力太強,以至于不可能做出泄憤的行為;而身為一國之君,跨越冥界以贏得國土,遇到事情他會變得嚴肅,但老橡以為他總是太傲,太堅強,不會發怒。
“卡耳格人絕不能利用我!”黎白南說,再次刺下短刃,因怒氣而臉色漲黑,神情盲目,讓老人真正畏懼而退縮。
黎白南發覺老人在旁——他總會注意到身旁的人。
他將短刃插回刀鞘,以較為平穩的聲音道:“老橡,我以真名起誓,絕不允許索爾將我當成登基的墊腳石。我會先摧毀他,以及他的王國。”黎白南深吸一口氣坐下,讓老橡替他將繡滿金線的沉重王袍自肩上脫下。
老橡從未吐露這一幕的只言片語,但當然四周已傳言紛紛,討論卡耳格公主及王將如何安排她……抑或已如何安排。
黎白南未明說接受迎娶公主的提議,但所有人都同意,她是被獻來做他妻子,對葉芙阮之環的說法,藏不住背后真正的提議、交易,或威脅。但黎白南也未表拒絕,他的響應(經過種種分析)是歡迎公主前來,讓一切遂她所愿,并讓她住在河宮——女王之屋。這總該有深意吧?但話說回來,為什么不讓公主住在新宮?為什么住在城的另一端?
自黎白南登基,貴族侍女及英拉德、伊亞、虛里絲的古老皇族公主,都前來造訪,或留在宮中,受到王最好的款待,而當她們一個個嫁給貴族或富豪時,王都會在婚禮上與之共舞。眾所皆知,王喜歡女子的陪伴與建議,很樂意與漂亮女孩調情,并邀請聰慧女子提供建議,來調侃或安慰他,但沒有一個女孩或女子有半點機會沾上嫁給王的謠言,更從未有人安置在河宮。
他的顧問會定期暗示,王必須有王后。
“亞刃,你真的該結婚了。”黎白南最后一次見到母親時,她如此說道。
莫瑞德的子嗣,是否會沒有子嗣呢?百姓相詢。
黎白南對所有人,以不同言語及不同方式說道:給我時間;我必須重建頹圮的王國;讓我建立起配得至尊王后的宮殿、我子能統治的領土。而因為黎白南廣受愛戴信任,依然年輕,雖態度莊重,卻也迷人,因而更具說服力,能逃離所有滿懷希望的少女。直到現在。
在嚴肅的紅薄紗下藏著什么?在那個不顯露任何特征的紗帳下活著的是什么樣的人?被分派做公主隨從的侍女飽受詢問。公主漂亮嗎?丑嗎?真的是又高又瘦?又矮又壯?如牛奶般白皙?滿臉麻子、獨眼?黃發或黑發?四十五歲,還是十歲?是流口水的白癡,或是聰明絕頂的美女?
漸漸地,流言朝一邊倒:公主很年輕,但不是孩子,頭發非黃亦非黑,有些侍女說她還算漂亮,有人則說她很粗俗。侍女皆說公主半句赫語不會,也不愿學習,躲藏在侍女之間,若不得不離開房間,則躲在薄紗帳下。國王禮節性拜訪過一次,公主未鞠躬、說話,或比出任何手勢,只是呆站。老依葉紗夫人氣急敗壞地說:“簡直像磚頭煙囪!”
黎白南透過遣往卡耳格的使節與赫語說得不錯的卡耳格大使與公主交談,艱辛表達贊美,并詢問有無愿望、需求。翻譯官與侍女交談,侍女面紗較薄,較易透視。侍女圍繞在毫無動靜的紅圓柱旁,一陣呢喃嗡談后,回復翻譯官,翻譯官再告知國王:公主很滿足,沒有要求。
恬娜及恬哈弩自弓忒抵達時,公主已住了半個月。在卡耳格船艦帶來公主前不久,黎白南派遣船與信函,懇求兩人前來,原因雖與公主或索爾王毫無關連,但他一有機會與恬娜獨處,便立即冒出:“我該拿她怎么辦?我能怎么辦?”
“全都告訴我。”恬娜道,表情略為驚訝。
雖然這些年來,黎白南與恬娜交換過幾封書信,但兩人只相處過極短時間。黎白南還不習慣恬娜頭發轉為灰白,且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更為嬌小,但和恬娜在一起,他立刻感到宛如十五年前般,可以對她說任何事,而她都會了解。
“五年來,我努力建立雙方貿易管道,試著跟索爾維持良好關系,他是藩王,我不希望我的王國像馬哈仁安時代一樣,夾在西方龍族與東方藩王間;更因我以和平符文治國,一向沒多大問題,直到現在,直到索爾突然送來這女孩,說如果想要和平,就把葉芙阮之環給她。你的環,恬娜!你與格得的環!”
恬娜遲疑片刻。“她畢竟是索爾的女兒。”
“對蠻人王而言,女兒算什么?只是貨品、可交易的東西,以獲得某些好處。你知道的!你在那里出生!”
此語一點都不像黎白南的為人,而他也察覺自己失言,突然跪下,握住恬娜的手,覆蓋自己雙眼,以示懊悔。“恬娜,對不起。這事讓我超乎常理地煩憂。我看不到該怎么做。”
“這個嘛,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會有點余地……也許公主有自己的意見?”
“她怎會有意見?躲在那個紅布袋里?她不愿說話,不愿看看外面,她跟帳篷柱子沒什么兩樣。”黎白南試著笑,他被自身難以控制的憎厭嚇著,企圖為此開脫,“我剛得知從西方傳來不安的消息,就發生這件事。我是為別的事而請你跟恬哈弩來,不是為了拿這種蠢事煩你。”
“這不是蠢事。”恬娜道,但黎白南刻意忽略,開始談論龍。
由于來自西方的消息的確令人不安,大多時候,黎白南都成功地完全不想到公主。他很清楚,刻意忽略處理政事,并非他的習慣。制人者,亦受制于人。兩人談話過后數天,他請恬娜拜訪公主,試著讓公主說話。畢竟,他道,兩人會說同種語言。
“可能吧,”恬娜說,“但我不認識任何胡珥胡人,在峨團,他們被稱為蠻人。”
黎白南乖乖領受教訓,但恬娜當然也實現他的請求。不久,恬娜回復,她跟公主會說同種語言——至少非常近似,而公主不知有其他語言存在,以為這里所有人,包括朝臣與侍女,都是惡毒瘋子,像不會說人話的動物般吱喳吠叫,嘲弄她。就恬娜所知,公主在沙漠長大,住在胡珥胡索爾王原本的領土上,被送到黑弗諾前,只在阿瓦巴斯宮待了非常短的時間。
“她很害怕。”恬娜說道。
“所以,她就躲在帳篷里?她以為我是什么?”
“她怎么會知道你是什么?”
黎白南皺起眉頭。“她多大了?”
“很年輕,但已經是女人。”
“我不能娶她,”黎白南帶著突來的決心說道,“我會送她回去。”
“退回的新娘是遭受侮辱的女子。如果你送她回去,索爾可能會殺了她,以免家族蒙羞。他絕對會認為你刻意侮辱。”
狂怒神色又出現在黎白南臉上。
恬娜阻止他爆發。“只是野蠻習俗。”她僵硬地說道。
黎白南在房內來回踱步。“很好,但我不會考慮讓那女孩成為莫瑞德王國的王后。能教她說赫語嗎?至少能說幾個字?她是否完全不受教?我會告訴索爾,赫族國王不能娶一名不會說本國語言的女子。我不在乎他高不高興,他活該受這一巴掌,還可以讓我有更多時間。”
“你會請她學赫語嗎?”
“如果她認為這都是胡言亂語,我怎么問她事情?我去找她有何用處?我想,或許你能與她談談。恬娜……你一定看得出來,這是詐欺,利用那女孩,讓索爾看起來與我平等;利用環……你帶給我們的環……當作陷阱!我甚至無法假意寬恕。我愿意妥協、拖延,以維護和平,但到此為止。即便是如許欺瞞,也是污穢。你看該怎么跟公主說最好,我不愿與她有任何瓜葛。”
于是黎白南乘著一股正義怒氣離去,但這股情緒之后緩緩冷卻成某種不安,似極羞恥。
卡耳格使節告知自己即將離開,黎白南準備了措辭小心的信息給索爾王,對公主在黑弗諾所代表的尊榮致謝,以及自己與臣民非常樂意向公主介紹王國禮儀、習俗與語言。對于環,婚娶抑或不娶一事,只字未提。
與受夢境困擾的道恩術士談話后的傍晚,黎白南最后一次與卡耳格人會談,交付轉呈至尊王的信函。他先大聲朗誦,一如大使當初對他大聲朗誦索爾信件內容。
大使滿意聆聽:“至尊王會很高興。”
黎白南一面與使節客套,展示送給索爾的禮物,一邊百思不解地想,為什么大使會這么輕易便接受避重就輕的回答。所有念頭都朝向一個結論: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緒沉默地激切回應:絕不。
黎白南詢問大使是否前往河宮向公主道別。大使茫然,仿佛受詢是否要對遞送的包裹道別。黎白南再次感到憤怒在心中涌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變,出現警戒、安撫的神色。他微笑,祝使節回卡耳格時一路順風,隨即離開謁見廳,回房。
一國之主平日活動多是儀式典禮,一生大半在公眾注視下,但黎白南坐上的是懸虛數百年的王位,宮廷中的儀節也早已蕩然無存,某些事便能隨心所欲。臥房里沒有王宮儀節,夜晚屬于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聲晚安,關上門,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憤怒與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總戴著用纖細金鏈掛在脖子上的金絲小包,里面裝著一顆小石子,一塊色澤暗沉、烏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將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靜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術士赤楊與其夢境,試圖讓思緒遠離一切關于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進入腦海的,卻是一陣對赤楊的痛苦嫉妒,因為他踏上弓忒土地,與格得談話,更與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稱吾主、最敬愛的人,不肯讓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難道格得認為,失去巫師法力,便會受黎白南看輕、鄙視?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與意志,所以這念頭并非全無可能,但格得對黎白南的了解應該不只于此,或者至少該有更高評價。
是否因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與導師,因而無法忍受成為臣民?對那老人而言,的確可能:兩人地位如此直截了當、無可轉圜地對調。但黎白南記得非常清楚,在龍的陰影中,在格得統御下所有師父的面前,格得在柔克圓丘,對黎白南雙膝下跪,爾后站起身,親吻黎白南,告訴他要盡心治理國事,喚他:“吾王,摯愛伙伴。”
“我的王國是大人賦予的。”黎白南曾對赤楊如此說道。那便是格得賦予的一刻。全然、自愿。
而這也就是為何格得不肯來黑弗諾,不肯讓黎白南去請益的原因。他已交出權柄……全然、自愿,不愿旁人誤解他參與政事,讓陰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愿行。”守門師父如是說。
但赤楊的故事撼動格得,派赤楊前來尋黎白南,請他視情況行動。
故事的確十分奇異,而格得說墻本身或許即將倒塌一事更甚。這會是什么意思?為什么一個人的夢境具有如此分量?
很久以前,與大法師格得一起旅行時,在到達偕勒多前,黎白南也夢過旱域邊緣。
而在那至西島嶼,他跟隨格得進入旱域,跨越石墻,進入昏暗城市。亡者陰影站在門口,或漫行于只有恒常不動的星光點亮的街道。他隨著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達山腳,一片只有灰塵與石塊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個名字: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