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修復綠水壺(3)
- 地海傳奇6:地海奇風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947字
- 2015-11-17 17:58:28
“貝瑞說他愛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對船長而言有如定金般穩當,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長航程,遠遠繞過黑弗諾島,直入內極海。我以為或許在船上,日漸遠離道恩島,便能將夢境拋諸身后。伊亞的巫師稱我夢中身處之地為旱域,而我以為或許到了海上,便能離開那兒。但我每晚必定會回到那山邊,隨著時間過去,甚至一夜數次。兩次、三次,甚或一合眼,就站在山邊,看著下方石墻,聽著呼喚我的聲音。我像是個因傷口疼痛而瘋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僅存的寧靜,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滿那些聚集墻邊的悲慘亡靈,他們的痛苦及哀傷,以及我對他們的恐懼。”
赤楊說,很快,無論白天夜晚,水手都躲著他,因為他會大喊出聲,凄慘驚叫吵醒水手,水手還認為他身纏詛咒,或體內有尸偶寄居。
“你在柔克島上亦無安寧嗎?”
“除了在心成林。”赤楊一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時轉變。
一瞬間,雀鷹臉上也浮現相同神情。
“形意師父帶我到樹下,我終于能入睡,即便在夜里。白天,如果太陽照耀在身上,像昨日下午在這里時,如果感受到太陽溫暖,赤紅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夢。但心成林里毫無恐懼,我再度能愛上夜晚。”
“說說你到柔克時的情況。”
雖然疲累、哀傷及敬畏妨礙赤楊敘述,他依然有道恩島人舌燦蓮花的天性,雖因唯恐故事過于冗長或贅述大法師早已知曉的事物,敘述稍有簡省,但雀鷹能清楚想象,憶起自己首次抵達智者之島的感受。
赤楊在綏爾鎮碼頭下船時,有名水手在橋板上畫了閉戶符文,好預防赤楊再度回到船上。赤楊發現了,卻認為水手的行為理所當然。他感覺自己厄運纏身,感覺體內含蘊某種黑暗,因而比平常進入陌生城鎮時更為害羞。綏爾尤其是個陌生城鎮。
“街道誤導了你。”雀鷹說。
“大人,還真是這樣!對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沒關系。我以前習慣了。如果能讓你安心講述,就當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繼續說吧。”
不知是因詢問的對象誤解意思,抑或赤楊誤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巒起伏、宛如小型迷宮的綏爾鎮上漫游,學院從未離開視野,卻無法接近。最后,絕望中,他來到平凡無奇的廣場,有座空曠的墻,有扇樸素木門。盯視好一陣子后,赤楊發現這里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達的圍墻。他敲敲門,一位臉龐安詳、眼神安詳的男子開了門。
赤楊正準備說伊亞的貝瑞巫師派自己來,有口信轉述給召喚師父,卻毫無機會開口。守門師父凝視他一會兒后,溫和說道:“朋友,你不能把他們帶進這屋里。”
赤楊沒問師父不能把誰帶進屋里。他知道。過去數晚,他幾乎毫未合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懼中驚醒,即便白天時睡著,也會在陽光遍灑的甲板上看見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濤上看見石墻。醒時,夢境便殘留體內,伴隨圍繞,迷迷蒙蒙,他總能在風聲與海嘯間,隱約聽到呼喚他真名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懼與疲憊讓他陷入瘋狂境地。
“把他們擋在外面,”赤楊哀求,“讓我進去,可憐可憐我,放我進去!”
“在這里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溫柔說道,“那里有張長凳。”指指方向,關上門。
赤楊在石凳上坐下。他記得這件事,也記得有些大約十五歲的年輕男孩在進出大門時,好奇地看著他,但在之后好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他只憶起片段。
守門師父帶著手持柔克巫師巫杖、身著斗篷的年輕男子返回,赤楊進了一間房,明白那里是客房,然后召喚師父來了,試圖與赤楊說話,但他當時已不能言語。睡眠與清醒間,陽光普照的房內與昏暗蒼灰山丘間,召喚師父的說話聲與墻對面傳來的呼喚聲間,在生者世界里,他無法思考,無法移動,但在有聲音呼喚的蒼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幾步到墻邊,讓那些伸出的雙手拉著他、抱著他,卻如此輕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許他們就會放過他,他想。
然后,記憶里,陽光普照的房間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蒼灰山丘上,身旁站著柔克的召喚師父,一名高大、寬肩、皮膚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壯的紫杉巫杖,它在昏暗里閃閃發光。
聲音停止呼喚,聚集墻邊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漸遠離時,赤楊聽見遙遠的窸窣,與某種啜泣般的聲音。
召喚師父走到墻邊,雙手覆蓋其上。
某些石塊已松動,甚至有幾塊掉落在干枯草地。赤楊覺得應該撿起石塊,放回,修補石墻,但未這么做。
召喚師父轉身面對赤楊,問:“誰把你帶來的?”
“我妻玫芙蕊。”
“召喚她來。”
赤楊無言以對。終于,他張開口,但說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喚的名字。他大聲說出:“百合……”名字聽來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顆掉落灰塵的碎石。
萬籟俱寂。星星在漆黑天空綻放著永恒不變的微弱光芒。赤楊從未在此處抬頭看天,認不得這些星辰。
“玫芙蕊!”召喚師父喚道,以渾厚的嗓音念誦出幾個太古詞語。
赤楊感覺氣息離開身體,連站立都困難,但通往朦朧黑暗的漫長山坡上,毫無動靜。
然后,有了動靜,某種較為明亮的身形開始走上山,緩慢接近。赤楊全身因恐懼及渴望顫抖,悄聲道:“喔,我心愛的。”
但靠近的身影太過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楊看到那是名約十二歲的孩童,無法辨認是男是女,對赤楊或召喚師父漠然無視,也未看向墻對面,只是在墻角坐下。赤楊靠近,低頭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塊,想拉松一顆石子,又一顆。
召喚師父正呢喃太古語。孩子無動于衷地抬頭瞥了一眼,繼續以似乎軟弱無力的細瘦手指拉扯石塊。
這一幕在赤楊眼中如此可怕,令他頭暈目眩,試圖轉身離開,之后便毫無記憶,直到在陽光充足的房間蘇醒,躺在床上,全身虛弱,病懨懨而冰冷。
有人來照顧赤楊,打掃客房,態度疏遠的微笑婦人,還有一名與守門師父一同前來,褐色皮膚的矮壯老人。赤楊原以為是治療術師,看見橄欖木巫杖,才明白是藥草師父,柔克學院的治療大師。
藥草師父帶來安慰,更賜予赤楊安睡。他煮了一壺草藥茶,要赤楊喝下,點起緩緩燃燒的草藥,散發松林里深色泥土的氣味。師父坐在附近,開始一段冗長、輕柔的念誦。“我不能睡。”赤楊抗辯,感覺睡眠像黑暗潮汐席卷。藥草師父溫暖的手覆蓋赤楊手背,予赤楊寧靜,令他毫無恐懼地進入安眠。只要治療師的手覆蓋他,或按著他的肩膀,便能讓他遠離黑暗的山坡和石墻。
醒后,赤楊進食少許,藥草師父很快又端來一壺微溫、淡味的草藥茶,點起散發泥土香氣的煙霧,以語調平板的念誦、手的碰觸,讓赤楊歇息。
藥草師父在學院里有應盡職責,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楊幾小時。赤楊在三晚內便獲得足夠休息,終于能在白天飲食,在城鎮附近四處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談。第四天早晨,藥草師父、守門師父與召喚師父進入赤楊房間。
赤楊心懷恐懼甚至質疑,對召喚師父鞠躬。藥草師父是偉大法師,法藝與赤楊自身技藝略為相似,因此兩人心靈能相通,師父的手更代表極大慈悲。然而,召喚師父的法藝與肉體實物無關,針對的是靈魂、思想與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藝詭譎危險,充滿危機與威脅,召喚師父甚至能離開肉體,到石墻邊界,站在赤楊身旁。他為赤楊重新帶回黑暗與恐懼感。
三位法師起先均一語不發。如果說三人有任何共通點,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因此赤楊先開口,試圖打從心底說出真話——除此別無他法。
“如果是因為我做錯了什么,才讓我——讓妻子領著我抑或其他靈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彌補或解除所做的一切,我愿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樣的人。”召喚師父道。
赤楊啞口無言。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誰,或是什么。”守門師父說,“我們僅能恍惚一瞥。”
“告訴我們,你第一次是如何去石墻的?”召喚師父問。
赤楊復述。
法師沉默傾聽,在赤楊說完后,良久沒有回應,然后召喚師父問:“你曾想過,跨越那道墻意謂什么嗎?”
“我知道將無法回頭。”
“只有法師在最必要時,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墻。藥草師父或許會與痛苦患者一路去墻邊,但若病人已跨越那墻,便不會尾隨而去。”
召喚師父身材如此高大壯碩,加上皮膚黝黑,令赤楊看他時,便聯想到一頭熊。
“若有必要,我的召喚技藝讓我們有力量將亡者從墻對面暫時喚回,但我質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嚴重地打破世界法則與平衡。我從未施過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墻。大法師跨過了,帶著王,好醫治名叫喀布的巫師造成的世界傷口。”
“而大法師沒有回來,當時的召喚師父索理安進入旱域尋找大法師蹤影,”藥草師父說,“索理安回來了,但整個人都變了。”
“這件事無須提起。”召喚師父說。
“也許需要,”藥草師父說,“也許赤楊需要知道這件事。我想,索理安對自身力量過度自負。他在那里留太久了,以為可以將自己喚回生界,但回來的只有他的技藝、他的力量、他的野心——他的求生意志,但于此之中,卻沒有真正的生命。但我們依然信任他,因為我們摯愛他,于是他蠶食我們,直到伊芮安摧毀他。”
遠離柔克,在弓忒島上,赤楊的聆聽者打斷話語。“你剛說什么名字?”雀鷹問。
“師父說是伊芮安。”
“你認得這名字嗎?”
“不認得,大人。”
“我也不認得。”一陣靜默后,雀鷹輕聲續道,仿佛不甚情愿,“但我在那里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險前來尋我。看到他在那里,我無比心痛。我告訴他,他可以跨越墻回去。”雀鷹臉色變得深沉、嚴肅,“我說了不當的話。在生者與亡者間,所有言談都不恰當,但我也曾摯愛他。”
兩人在靜默中坐著。雀鷹突然站起,伸展雙臂,按摩大腿。兩人一起活動活動筋骨。赤楊從井里打起點水來喝;雀鷹拿出鐵鍬與待換裝的新手把,開始打磨橡木棍,修細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雀鷹說:“赤楊,繼續說。”因此赤楊繼續說故事。
藥草師父提起索理安后,另兩位師父沉默了一會兒。赤楊鼓起勇氣,詢問長久以來一直掛記心頭的事:死者如何到達那道墻,法師又如何抵達那里。
召喚師父立即回答:“靈魂的旅程。”
老治療師則比較遲疑:“跨越墻的,不是肉體,因為往生者的肉體會留在此處。如果法師出竅去到那兒,沉睡的肉體也還是在這里,活著,所以我們稱之為‘旅人’……我們將離開肉體啟程的部分稱為靈魂、精神。”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楊說,無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我感受到她的碰觸。”
“在你看來如此。”召喚師父說道。
“若他們實體接觸,形成某種連結,”藥草師父對召喚師父說,“或許正因為此,所以其余亡者能去他身邊,呼喚他,甚或碰觸他?”
“所以他必須抗拒。”召喚師父瞥了赤楊一眼,說道。召喚師父眼睛細小,眼神炙熱。
赤楊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指控,說:“我曾試著抗拒,大人,我試過了,但他們人數眾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們正在受苦,對我呼喚。”
“他們不可能受苦。”召喚師父說,“死亡終結一切痛苦。”
“也許痛苦的虛影亦是痛苦。”藥草師父說,“位于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截至目前,守門師父幾乎完全沒開口。他以平靜和善的口吻說:“赤楊是修復者,不是破壞者。我想他不會截斷那道聯結。”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斷得了。”召喚師父說道。
“是他造的嗎?”
“我沒有如此技藝,大人。”赤楊辯駁。眾師父言及的內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憤怒回應。
“那我必須到他們之間去。”召喚師父說道。
“吾友,不可。”守門師父說。老藥草師父道:“最不該去的便是你。”
“但這是我的技藝。”
“也是我們的。”
“那該誰去?”
守門師父說:“赤楊似乎能當向導。他來尋求協助,或許正可協助我們。讓我們跟著一同進入他的幻界……到石墻邊,但不跨越。”
當晚深夜,赤楊畏懼地讓睡意征服自己,發現自己再度站在灰丘上,其余人同在;藥草師父是冰冷空氣中的一股溫暖,守門師父一如星光虛幻,銀光閃閃,還有壯碩的召喚師父,宛如黑熊,擁有黑暗的力量。
這次他們并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頭看著山頂。這一部分的墻順著山頂而建,甚矮,勉強過膝。
寒星點點的夜空完全漆黑。
毫無動靜。
爬坡走到墻邊會很困難,赤楊心想。墻以前都在下方。
但如果能去那里,或許百合也會在那里,一如當初。也許能握住她的手,而法師會將她一同帶回;或者自己能跨越這么低的圍墻,走向她。
赤楊開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輕松,毫不困難,即將抵達。
“哈芮!”
召喚師父渾厚聲音宛如圍繞頸項的繩圈,將赤楊喚回。赤楊絆跌了一下,踉蹌前行一步,在墻前不遠處跪倒,向墻伸出手。赤楊正哭喊:“救救我!”對誰呢?對法師,還是墻那頭的幻影?這時有雙手按上肩頭,活生生的雙手,強健溫暖,而赤楊也回到自己房中,治療師的雙手實實在在按著他的雙肩,偽光在兩人周圍映照著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內相陪,不只三人。
老藥草師父陪著赤楊在床邊坐下,安撫他一會兒,因他正不斷抖索、戰栗、啜泣。“我辦不到。”他不斷重復,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對著法師或亡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