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尋查師(7)
- 地海傳奇5:地海故事集
- (美)厄休拉·勒古恩
- 4895字
- 2015-11-17 17:58:20
彌卓沒有立即回答。“機運眷顧久愿。”他終于說道,“不是技藝,也不是知識帶我來的。我想我已到達自己尋覓之所,但我不知道;我想你們可能是阿佑她們提起的人,但我不知道;我想我從山上看到的樹叢里藏有偉大秘密,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踏上那座山頭起,我就像小時第一次聽人唱誦《英拉德行誼》一般,迷失在不可思議的神奇中。”
白發男子看看另兩名女子。其余人也走上前來,議論紛紛。
“如果你留在這里,你要做什么?”黑眉女子問他。
“我會造船、補船,也能駕船,還能四處尋查。如果你們還需要,我亦會操縱天候這類技藝。我也愿隨任何肯教導我的人學習技藝。”
“你想學什么?”較高女子以和善的聲音問道。
此時,彌卓感覺無論此生是正是邪,這問題將決定自己的一生。他再次靜默站立良久。他欲言又止,最后終于說道:“我誰都救不了,一個都救不了,連救我的人都救不了。我知道的一切都無法讓她自由,我一無所知。如果你們知道該如何自由,求求你們,教教我!”
“自由!”高大女子說,聲如揮鞭。她看著同伴,片刻后微微一笑,轉向彌卓,說:“我們是囚犯,自由是我們研習的課題。你穿透我們的牢墻而來,你說你在尋找自由,但你必須知道,離開柔克可能比前來更加困難。監牢中還有監牢,其中有一些還是我們自己建造的。”她看看旁人,問,“你們怎么說?”
他們說的話很少,近乎靜默地尋求共識。最后,較矮女子以銳利的眼神看向彌卓:“你想,就待下吧。”
“我想。”
“我們怎么稱呼你?”
“燕鷗。”他答,于是眾人以此稱之。
彌卓在柔克找到的,比追尋已久的希望與傳言更多,也更少。他們說柔克是地海的心臟。兮果乙在時間之初,從海中抬起大陸,第一塊是北海的明亮伊亞,第二塊便是柔克。那座碧綠山陵即是柔克圓丘,根基較其余島嶼更深。而他之前見過的樹林,有時在島這端,有時又在另一邊,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樹林,也是魔法的源頭與中心。
“如果這樹林被砍伐,巫術便會失效。那些樹的根就是知識之根。葉影在陽光下形成的形意,撰寫兮果乙創世時所說的言詞。”
萸燼如是說。她是彌卓的師父,性情暴烈,長著黑眉。
柔克上所有魔法技藝師父都是女性。島上沒有力之子,連平凡男子都很少。
三十年前,瓦梭島眾海盜王派艦隊前來征服柔克,不為微薄財富,而為擊破聲名遠播的魔法。柔克一名巫師將島出賣給瓦梭詭徒,削弱島上抵御及警告咒語。咒語破除,海盜非以巫術,而以蠻力、烈火攻占整座島。綏爾灣內泊滿大船,軍隊燒殺搜刮,奴隸販子擄走男人、男孩、年輕婦女。他們屠殺幼童與老人,無論到哪里,都焚燒每棟房舍及田野。幾天后海盜登船離去,無一座村落完好,農田亦傾毀荒蕪。
海灣頂的綏爾鎮也帶有圓丘及大林的某些特異,劫掠者雖然在鎮上追逐搜尋奴隸、搶奪縱火,火卻一點就熄,狹窄的街道也引得盜匪團團轉。大多數幸存島民都是智婦與孩子,藏身鎮上或心成林里。現在柔克島上的男子,都是當初留下的孩子,如今長大成人;還有幾個已老邁的男子。當地除了結手之女外,別無組織治理,她們的咒語長期守護柔克,如今更加嚴密。
結手之女鮮少信任男人,因為一個男人背叛,一群男人攻擊此地。她們說,扭曲技藝以獲私利的,是男人的野心。“我們不與他們往來。”高窕的芙紗和藹地說道。
然而萸燼對彌卓說:“我們是自找毀滅。”
百余年前,結手之子與結手之女聚集于柔克,形成巫師聯盟。他們對自己的力量感到自豪、信任,在能夠公然起義之前,他們教導他人,秘密結黨,抵抗興戰之徒與奴隸販子。女人向來是聯盟的領袖,萸燼說,女人假扮成膏藥販及織網工等,離開柔克,前往內極海附近,組織廣泛緊密的反抗網絡。至今,那張網仍留下某些聯結。彌卓首先就是在安涅薄的村落遇上其中一道蹤跡,從而追尋至今,但她們并未領他前來。那次劫掠后,柔克便完全封閉在智婦一再織就的強大護咒中,與其余人民再無交易。“我們救不了他們,”萸燼說,“甚至救不了自己。”
芙紗雖然有著溫和的聲音與微笑,卻毫不妥協。她告訴彌卓,同意留他在柔克,是為了看住他。“你一度穿越我們的防御,你的自述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你能告訴我什么,讓我信任你嗎?”
眾人同意給他一間港邊小屋與一份工作,協助綏爾的造船婦;婦人僅自學過造船術,樂意接受彌卓的巧藝。芙紗從不在途中為難他,總是親切招呼,但她說過:“你能告訴我什么,讓我信任你嗎?”他無法回答。
萸燼則多以皺眉回應他的招呼。她會驟然提問,聽取答案,且一言不發。
他曾怯怯地問她心成林是什么,因為他問別人時,她們都說:“萸燼可以告訴你。”她拒絕回答,態度雖不高傲,但很明確。她說:“你只可能在大林里,向大林學習了解大林。”幾天后,萸燼來到綏爾灣沙岸,彌卓正在那里修補漁船。她盡力協助,并詢問有關造船的問題,他亦勉力告知,讓她看看造船術。那是個平靜午后。但之后她又驟然離去。他對萸燼懷有某種敬畏,因她難以預料。不久,出乎意料,萸燼對他說:“長舞節后我會去大林。你想來就來吧。”
從柔克圓丘上仿佛看得到整片大林,但如果走在林中,卻不一定能再走出返回田野,只會在樹下不斷行走。大林內部只有單一樹種,且僅存此處,但這些樹的赫語名除了“樹”之外,別無稱謂。萸燼說,太古語中,每棵樹都有真名。繼續走一會兒,會再回到熟悉的樹種間:橡樹、櫸樹、梣樹,栗樹、胡桃樹、柳樹,春天碧綠,冬季干禿;也有深色冷杉、雪松,還有一種彌卓不識的高大冬青樹,紅色樹皮柔軟、枝葉層疊。每次走,樹林間道路總是不同。綏爾人告訴他,最好不要太過深入,只有原路折返,才能確保走出樹林,進入田野。
“森林有多遠?”彌卓問。萸燼答:“心有多遠,它就有多遠。”
樹的葉子會說話,她說,而陰影則能被閱讀。“我在學習如何讀懂它們。”她說。
彌卓在歐若米時,學會閱讀群島王國的通用文字。之后,蟠多的高龍教導他一些力量符文,那些智識都是為人所知的;但萸燼獨自在心成林中學到的,除了與她分享的對象外,皆不為人知。整個夏天她都住在大林邊緣,身邊只有一個小盒,是為了防止老鼠或林鼠奪食所存不多的食物。有間樹枝搭成的遮雨棚,還有一堆煮飯的炭火,炭火設在小溪旁,溪流從樹林間流淌,與奔向海灣的小河匯流。
彌卓在附近扎營。他不知道萸燼要他做什么。他希望她打算教他,開始回答他對大林的疑問,但她只字不提,而他更是羞怯謹慎,生怕打擾她獨處。這種獨處如大林之奇,令他戒慎恐懼。第二天,她喚他同行,領他深入林間。兩人沉默行走多時。夏日正午,樹林完全沉靜。無鳥啼,無葉動,一排排樹木各不相同,卻又重疊如一。他不知道他們何時折返,只知足下所走范圍,已超出柔克海岸。
溫暖夜里,他們再度走出,回到耕地與牧野。走回營地時,他看到冶鐵爐座四顆星出現在西方山陵。
萸燼只說了“晚安”,隨即離去。
隔日,她說:“我要去樹下坐。”他不確定她希望自己做什么,因此遠遠跟著她,直到兩人走入大林最深處,那里所有的樹都是同一種無名種類,但每一棵都各具真名。她在一棵老樹根脈間的柔軟葉堆中坐下,他也在不遠處坐下。她看著、聽著、靜坐,他也看著、聽著、靜坐。兩人如此過了幾天。一天早晨,萸燼走入大林,他心帶頑抗,留在河邊。她沒回頭。
那天早上芙紗從綏爾鎮來,帶來一籃面包、奶酪、凝乳和夏季鮮果。“你學到什么了?”她出離溫和地問。彌卓回答:“學到我是笨蛋。”
“為什么,燕鷗?”
“笨蛋就算永遠坐在樹底下,也不會更明智。”
高挑女子微笑。“我妹妹從未教導過男子。”她說,瞥他一眼,調開目光,凝視夏日田野,“她從未正眼看過男子。”
彌卓默立。他臉頰發熱,低下頭。“我以為……”欲語還休。
芙紗所言讓他恍然看到,萸燼的不耐煩、猛銳、沉默,原來還有另一面。
他試圖將萸燼視為不可褻瀆,但事實上他渴望碰觸她柔軟的褐色肌膚和閃耀的黑發。她突然以難解的挑釁瞪視他時,他以為她在生氣。他害怕會侮辱、激怒她。她害怕什么?他的欲望?她自己的……但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是智婦、法師,是走在心成林中通曉陰影形意的人!
他與芙紗站在樹林邊緣,思緒決堤般在腦海激蕩。“我以為法師都離群索居,”他終于說道,“高龍說,男女的結合會崩解力量。”
“某些智者是這么說的。”芙紗和藹地說道,再次微笑,向他告別。
他整個下午都沉浸在混亂憤怒的情緒中。萸燼走出大林,朝上游葉影扶疏的房舍走去時,他同行,提著芙紗的籃子作借口。“我能跟你說話嗎?”
她微微點頭,皺起黑色眉尖。
他一語不發。她蹲下身看看籃子里有什么。“桃子!”她喊,微笑。
“我師父高龍說過,因愛結合的巫師會力量崩解。”彌卓突發此語。
她無言,只是拿出籃里東西放在地上,分成兩份。
“你認為是真的嗎?”他問。
她聳聳肩:“不。”
他瞠目結舌,站在那里。須臾,她抬起頭看著他。“不,”她溫柔沉靜地說,“我不那么認為。我認為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之力,追本溯源都是一體。”
他依然站著。然后她說:“你看這些桃子!都熟透了。得馬上吃掉。”
“如果我把名字告訴你,”他說,“我的真名……”
“那我就把我的告訴你。”她說,“如果……如果我們應該這樣開始……”
但,兩人卻從桃子開始。
兩人都很害羞。彌卓握起她的手,雙手顫抖,真名是伊蕾哈的萸燼怒容滿面地轉開,然后,她輕輕碰觸他的手。他輕撫她滑順流瀉的黑發時,她似乎只是在忍耐他的碰觸,于是他停住。他試圖擁抱她,她全身僵直,拒絕他。而后,她轉過身,激烈、急切、笨拙地用雙手將他緊圈。兩人并未在第一夜,或最初幾夜內,便獲得極大喜悅與自在,但彼此學習,終于超越羞恥恐懼,進入激情。他們在林中靜默的長日,與星光遍照的長夜,皆為喜悅。
芙紗從鎮里帶來最后一批晚熟桃子時,兩人笑了。桃子正是他們的幸福象征。他們欲留芙紗共進晚餐,但她不肯。“你們要把握良辰。”她說。
那年夏季過早結束,雨季提早來臨,即使在如此南端的柔克,秋天也飄起了雪。風暴輪番來襲,仿佛狂風憤起,抗拒詭徒無端的擺弄干涉。婦女在寂寥農莊的爐火邊團坐,人群聚集在綏爾鎮壁爐周圍,聆聽風嘯雨打或寂靜雪落。綏爾灣外,大海轟隆擊打島岸暗礁與懸崖,沒有船只敢出航,進入這種海面。
眾人分享一切。就這點看來,這里的確是莫瑞德之島。在柔克,無人風餐露宿,但每人僅擁有生活基本必需。有大海和風暴掩護,更有自身防御,來偽裝島嶼并誘導船只迷途,因而與世隔絕。他們工作、談話、唱《冬頌》與《少王行誼》。也有《英拉德編年史》與《智杰史》可讀,老人與婦女會在漁婦織補魚網的港邊大廳,高聲朗誦這些珍貴書籍。那里有座壁爐,他們會點起爐火,甚至有人從島另一端的農場前來聽史詩朗誦,在沉默中傾聽,全神貫注。“我們的靈魂饑餓。”萸燼道。
萸燼與彌卓住在離網屋不遠的小房子中,不過她經常與姐姐芙紗在一起。劫匪從瓦梭前來時,萸燼和芙紗還是孩子,住在綏爾附近一座農場。母親將姊妹倆藏在農場放根菜作物的地窖里,自己出去施咒,試圖保護丈夫與兄弟,因為男人寧愿戰,不愿躲。一家人與牛只同遭殺戮,房子、谷倉焚為平地。當天及之后的夜晚,兩個小女孩都待在地窖里。最后,前來埋葬腐尸的鄰居發現了她們,沉默、饑餓,手握鶴嘴鋤及斷裂犁頭,準備守御兩人為死者疊砌的石土堆。
彌卓從萸燼口中只聽到一丁點內容。比萸燼大三歲的芙紗,記憶較清晰,她在某晚告訴了他完整的故事。萸燼坐在兩人身邊,默默聆聽。
彌卓則把薩摩里礦坑、巫師戈戮克及奴隸安涅薄的一切,告訴芙紗與萸燼,作為回報。
他說完后,芙紗沉默良久,說道:“所以,你剛來這里時說,‘我救不了救我的人’,就是這個意思。”
“而你問我,‘你能告訴我什么,讓我信任你?’”
“你剛告訴我了。”芙紗說。
彌卓握住她的手,將額頭貼上。說故事時他強忍淚水,如今,他再也忍不住。
“她給了我自由,”他說,“而我依然覺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透過她、為了她。不,不是為了她,我們對死者無能為力。是為了……”
“為了我們。”萸燼接口,“為了我們這些活著、躲著、未遭殺害也不殺人的人。強有力的人肆無忌憚任意而為,世上僅剩的希望,只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
“我們非得永遠躲藏不可嗎?”
“真像男人說的話。”芙紗帶著她受過傷的溫柔微笑著說道。
“對。”萸燼說,“我們非躲不可,必要的話,永遠都得躲藏。因為在這道海岸之外,只剩下殺人與被殺。你是這么說的,我也相信。”
“但真正的力量無法隱藏,”彌卓說,“藏不久。它若是躲藏,無人分享,便會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