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霍特鎮(2)
書名: 地海傳奇3:地海彼岸作者名: (美)厄休拉·勒古恩本章字數: 4959字更新時間: 2015-11-17 17:58:02
不過,大法師與港口民兵在為船只停泊費及看守費議價時,亞刃一直注意看他,希望能確實記清他的長相。但在這段觀察時間內,大法師的易容反倒讓他愈來愈頭疼,而不是愈來愈清醒,因為實在變得太徹底了,根本不是大法師本人,不是那個智慧的導師及領袖……民兵索取的費用很高,雀鷹一邊付錢一邊抱怨;付完錢與亞刃一同離開時,仍繼續抱怨。“真是考驗我的耐性,”他說,“竟然付錢給那吃人的偷兒來看管我的船!我用半套法術,就能完成他的兩倍工作哩!唉,這就是喬裝易容的代價……啊,我忘記該有的講話腔調了,不是嗎,侄兒?”
他們爬坡經過一條擁擠發臭、虛華不實的街道,街上排列許多家只比攤子大一點的商店,店主人都站在堆滿貨品的門口,大聲吆喝他們販賣的東西價廉物美,包括鍋盆、襪子、帽子、鏟子、別針、皮包、水壺、籃子、刀子、繩子、螺釘、床單等五金與服飾用品。“這是市集嗎?”
“啊?”獅鼻灰發的男人低頭問道。
“伯父,這里是市集嗎?”
“市集?不是,不是。他們整年在這里賣東西。小姐,我吃過早餐啦,別向我兜售魚餅!”亞刃也努力擺脫一個捧著一盤黃銅小容器的男人。那男人一直跟在他腳后跟,小聲兜售:“買啦,買啦,俊少爺,這東西不會讓你失望的,氣味好聞得像努米馬的玫瑰,可以迷惑女人,讓她們投懷送抱,試試看嘛,少年船爺,少年王子……”
雀鷹突然插到亞刃與小販中間,說:“這東西下了什么魔咒?”
“沒有魔咒!”那男子瑟縮著退開,“我不賣咒語,船主!這只是楓糖而已。喝完酒或吸了迷幻草根以后,可以用來使口氣清新宜人。只是楓糖,大爺!”他一直倒退,直到跌坐在石板上,整盤容器叮鈴哐當掉了一地,其中有些翻倒了,里面盛裝的黏糊液體滲了出來,那液體的顏色接近粉紅或粉紫。
雀鷹沒再說什么,掉頭轉身與亞刃繼續行走。不久,人群稀疏了,商店也寒酸起來。商品陳列于破舊的狗舍內,全部不過是彎釘一把、破杵一根、舊梳一把。這種寒酸相倒不是最讓亞刃不舒服的;剛才在較富裕的街道那頭,販賣品堆棧起來的壓力與貨物叫賣聲,才讓他感到窒息。小販的落魄相也令他震驚:心中不免憶起北方家鄉涼爽敞亮的街道。他心想,貝里拉絕不會有誰像這個樣子纏著陌生人,低聲下氣地求售商品。“這鎮上的居民真令人作嘔!”他說。
他同伴只回答:“走這邊,侄兒。”他們轉彎走進一條巷道,巷道夾在高大無窗的住家紅墻間,紅墻沿山腳伸展。接著,穿過一個裝飾了破舊旗幟的拱形出入口,便步入一處陡斜廣場的陽光中。這里是另外一個市場,搭了很多棚子和攤子,擠滿人群與蒼蠅。
廣場周邊有些男男女女,或坐或躺,個個木然不動。他們的嘴巴奇怪地帶著黑色,有如瘀血;嘴唇周圍有蒼蠅聚集,竟像一串串葡萄干。
“居然這么多。”是雀鷹的聲音在說話,又低又急,仿佛他也嚇了一大跳。但亞刃注意看他時,他依舊是健壯商人侯鷹那張粗率和氣的面孔,一點也沒有操心掛慮的表情。
“那些人怎么了?”
“吸食了迷幻草根。它有鎮定及麻木的功效,可以讓身體脫離大腦,讓大腦自在漫游。可是漫游回來之后,身體會需要更多迷幻草……隨著吸食的渴望持續增強,生命將變得越發短暫,因為那東西是有毒的:一開始只是發抖,進而癱瘓,最后死亡。”
亞刃打量一位坐著的女子,她背靠一面有陽光的墻壁,舉著手好像要把臉上的蒼蠅揮走,可是那只手只在空中抽搐著畫弧,仿佛它早已被忘掉,只是因為肌肉內重復涌現的麻痹或顫抖狀態而移動。那動作宛若沒有目的的咒語、沒有意義的法術。
侯鷹也在看她,但面無表情。“快走!”他說。
他帶路穿越市場,走到一個有遮陽篷的攤子。陽光透過遮陽篷畫出條紋,有綠色、橘色、檸檬黃、棗紅、淡青。色彩投射在展示的衣服、披肩和織帶上,連商婦羽毛頭飾上當作點綴的小鏡中,也呈現繽紛顏色。這個身材肥胖的商婦拉開大嗓門,重復叫賣:“絲、緞、帆布、皮毛、毛氈、羊毛、弓忒島出產的羊毛、肖爾島的紗羅、洛拔那瑞島的絲!嘿,兩位北方來的,脫下你們的粗呢外套吧,難道沒看見太陽出來了嗎?瞧瞧,這是南方的地道絲料,柔細得有如昆蟲翅膀!帶回遙遠的黑弗諾島,送給女孩怎么樣?”說著,她靈巧的手抖開一卷薄如蟬翼、粉紅色摻銀線的絲料。
“不要,太太,我們娶的老婆不是王后。”一聽侯鷹說完,商婦提高嗓門:“那你們都讓老婆穿什么,粗麻布?帆布?可憐哪,老婆在北方大風雪里發抖,居然不肯替她買點絲料,真是吝嗇鬼呀!喏,這個怎么樣?弓忒島的羊絨,冬夜里讓她保暖!”她往臺面抖出一塊米褐色的方塊料子,是由東北島嶼產的細絲般的羊毛織成。喬裝的商人伸手去摸,微笑起來。
“哎,你是弓忒島人?”那拔高的嗓門問道,搖晃的頭飾隨之在雨篷和布匹上投射出千百個七彩光點。
“這是安卓島的制品,你曉得嗎?因為它每個指寬都只有四條經線,弓忒島人會用六條或更多經線去織。不過,說說為什么你會從表演魔術轉業到販賣服飾呢?幾年前我來時,看到你從人的耳朵里變出火焰來,然后再把火焰變成小鳥和金鈴。那種生意比這個好呀。”
“那根本不是生意。”胖女人答話的瞬間,亞刃注意到她瑪瑙般的眼睛強硬地直視著他與侯鷹,頭上的羽飾飄飄晃晃,不停顫動,亮花花的小鏡頻頻放光。
“能從耳朵引出火焰是很高明的,”侯鷹的口吻聽來嚴肅冷酷卻純樸真實,“我本來希望我侄兒能見識見識。”
“兩位仔細聽好,”商婦的聲音不那么刺耳了,她把兩只肥胖手臂和厚重胸部一齊擱在臺面上,“我們已經不玩那種把戲了。因為大家早就看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你還能記得我,是多虧了這些鏡子——你對這些小鏡子有記憶。”說著,她故意搖頭晃腦起來,使得他們周圍的斑斕光點不停回旋,“噢,僅憑這些小鏡子的閃光和幾句話,就可以迷惑一個人的頭腦。至于其余把戲,我不會告訴你們——除非有人認為他見到了肉眼看不到而且實際上也不在那里的東西。比如火焰和金鈴,或是我以前用來替水手打扮的那種服裝:金布配上杏仁大小的鉆石。打扮后,他們都像諸島之王那么神氣……可是,那是把戲,是掩人眼目的東西。人是會被愚弄的,有如雞被蛇、被晃動的手指迷惑。對,人像雞。只不過,他們要到末了才明白,他們被愚弄、被搞糊涂了,所以事后都很生氣,對這種事就不再覺得好玩了。所以啦,我才改行賣這些東西。也許,所有這些絲料都不是絲料,弓忒羊絨料子也不是弓忒羊絨料子,但大家到底會買回去穿——他們會穿!這些東西是真的,不像金布裁制的套裝,說穿了不過是詐欺和空氣。”
“噢,噢,”侯鷹說,“這么看來,全霍特鎮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種從耳朵變出火焰的魔術了?”
聽到最后這句話,商婦皺眉。她挺直上身,開始小心折疊羊絨料子。“希望看到謊言和異象的人就去嚼迷幻草,”她說,“要是有興趣,你去找他們聊聊呀!”她朝廣場四周那些木然不動的形體點點頭。
“但以前有些術士會幫水手對風施咒,并為他們的船貨添注好運。他們全都改行了嗎?”
商婦突然對侯鷹講的話大為光火:“你一定要找術士的話,倒還剩一個,一個擁巫杖和各種玩意兒的出色巫師——看見那邊那個人了嗎?他自己說,他曾經與埃格船長一同出海,負責為埃格造風、為他尋找大船。但那根本是瞎說。所以埃格船長最后才會付他公平的回報:把他的右手砍掉。所以現在他就坐在那兒。瞧他,滿嘴迷幻草,但肚子里全是空氣。空氣和謊言!空氣和瞎編!你要找的魔術全在那邊,山羊船長!”
“噢,噢,太太,”侯鷹依舊溫和淡然道,“我只是問問而已。”
她一個轉身,肥碩的背部向外,頭飾上的旋轉鏡面閃閃發亮,讓人一陣眩目。侯鷹緩步離開,亞刃跟在他旁邊。
他故意緩步徐行,以便慢慢靠近商婦所指的那個人。他背靠墻坐著,呆滯凝視的眼睛沒看見什么。他長著一張黑色的臉孔,留著胡子,看得出以前相當俊秀。那只起皺的右腕殘肢橫在石板地面上,讓燠熱明亮的陽光照著。
他們后頭的攤子起了點騷動,但亞刃發覺自己很難不盯著那個男人看,他油然興起一股嫌惡的困惑。“他真的是巫師嗎?”他很低聲問道。
“也許他就是那個叫做賀爾的巫師,他曾經當過海盜埃格的天候師。他們是一幫名氣響亮的竊賊。啊,亞刃,快閃開!”一名男子由攤子中間全速跑來,差點與他們兩人撞個滿懷。另一人從旁邊快步小跑經過,手上吃力地捧著一個可折疊的平盤,盤內裝著線、繩、花邊等等。有個攤子嘩啦一聲潰倒,遮陽篷在這拉扯之下,翻面倒下。群眾在市場推來擠去,人聲雜沓、喊叫不已。那個頭戴鏡飾的商婦聲音最高、最突出,亞刃瞥見她舉著一根柱子或棍棒,像個身陷重圍的劍士,正大刀闊斧地驅趕群眾。這到底是一場爭吵擴大成的暴動,或是一幫竊賊設計的襲擊,誰也搞不清楚。只見群眾一個個懷抱貨品,可能是掠奪來的,也可能是保護著以防掠奪。在廣場的混亂中,有刀戰、爭斗、毆架。
“走那邊。”亞刃手指最近的一條側街,從那里可以走出廣場,看這情況,馬上離開最好。他正準備要走時,被同伴拉住手臂。亞刃回頭,看見那個叫賀爾的男子正拼命要站起來。等他站直,身子搖晃一會兒,也不看看四周,便徑自循著廣場邊緣走去。他那只獨臂始終貼著房屋圍墻,好像作為指引或支撐。“看住他。”雀鷹說著,兩人開始跟蹤。沒有人來攔他們或攔這個被跟蹤的男子。
不出一分鐘,他們就走出市集廣場,然后是狹窄曲繞的下坡街道,很安靜。頭頂上,街道兩旁住屋的閣樓幾乎交會,遮蔽了日光;腳底下,鋪石路因堆積污水和垃圾而濕滑。賀爾雖然有如盲人扶墻而行,但步調不慢。他們跟在后頭,必須亦步亦趨,才免得在岔路跟丟。亞刃內心突然起了一陣追蹤的刺激感,全身都處于精警狀態,宛如以前在英拉德的森林獵捕雄鹿。他清楚地看見擦身而過的每張臉孔,呼吸著這城鎮混合了垃圾、焚香、腐肉、花香的甜膩穢氣。他們正跟著他穿越一條寬闊擁擠的街道時,亞刃聽見了鼓擊聲,并瞧見一排赤身裸體的男女經過,他們的手腕和腰都被鏈子拴著,連成一列,蓬亂的頭發遮頭蓋臉。但只瞥了一眼,就不見了這整排男女的蹤影,因為當時他們正在賀爾的后面,巧妙閃躲著走下一段階梯,步入一處較窄的廣場,廣場上只有幾個女人在噴水池邊閑聊。
雀鷹在這里追上賀爾,伸手搭在他肩上。賀爾仿佛燙著般驚得縮身后退,一直退到一扇大門的陰影中。他站在那里發抖,睜著被捕獵的獵物般視而不見的兩眼呆望他們。
“你叫賀爾嗎?”雀鷹問道。他問話的聲音是用他本人的聲音,這聲音質地粗啞,但語氣溫和。男子沒回答,好像沒回神,或是沒聽見。“我要向你打聽一點事。”雀鷹說道,對方仍然沒回復。“我會付錢。”
對方過了很久才反應:“象牙或黃金?”
“黃金。”
“多少?”
“法術有多少價值,巫師最清楚。”
賀爾的面孔瑟縮了一下,而且神色一轉,變得精神起來。但那轉變快得好像火焰一閃而逝,他馬上又回復成陰郁木然的表情。“法術全部不見了,”他說,“都不見了。”一陣咳嗽使他彎了腰,吐出黑痰。等到挺直腰桿,精神已相當不濟,單顧著發抖,好像忘了剛才在說什么。
亞刃再次凝神注視他。這男子站立的所在,是大門兩側兩尊雕像的中間。那兩尊雕像的頸子傾斜頂住建筑的山形墻,肌肉虬結的身軀只有一部分突出墻壁,看來仿佛一直想從巖石掙扎出來,進入有生命的人間,但中途失敗了。它們所守護的這扇門,絞鏈已經腐朽;這棟原為宮殿的房子,人去樓空。大石像凸出的沉郁臉孔被削去一些,長了苔蘚。那名男子站在這兩尊壯碩的雕像中間,萎頓而脆弱,兩眼有如空屋的暗窗。他向雀鷹舉起那只殘廢的手,低聲乞討:“施舍一點給可憐的殘廢人吧,大爺……”
法師蹙眉,像是痛苦又像慚愧;亞刃感覺自己霎時見到法師喬裝背后的真實面孔。法師再度將手搭在賀爾肩頭,輕輕說了幾個字,是亞刃聽不懂的巫師語言。
但賀爾懂。他單手緊抓雀鷹,口吃道:“你還能講……講……跟我來,來……”
法師瞥一眼亞刃,點點頭。
他們走下陡斜的街道,進入霍特鎮三座山丘之間的谷地。一路經過的下坡街道愈來愈窄、暗、靜。飛翹的屋檐使天空縮小成一條灰色帶,兩旁的住屋都陰冷潮濕。谷底有條小溪,臭得好像未加蓋的陰溝。在幾座拱橋之間,住家沿溪岸集中。到了其中一間屋子,賀爾轉身進入陰暗的大門,有如一支蠟燭突然熄滅般消失不見。他們跟著入內。
樓道里沒有燃燈照明,階梯踩上去不但發出吱嘎聲,還會搖晃。到了梯頂,由于賀爾推開一扇門,他們才看清置身之處:一個空房間,角落有草褥,房內有一扇沒上漆的素面板窗,從窗戶射進些許朦朧光線。
賀爾轉身面向雀鷹,再度抓緊雀鷹的手臂。他的嘴唇在動,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龍……龍……”
雀鷹以安定的眼神看著賀爾,沒說話。
“我不能施法了。”賀爾說著,放開雀鷹的手臂,蹲伏在地上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