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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月蘭(1)

長順家的災禍,是由四只雞引起的。

這件事發生在一九七四年。那一年我參加農村工作隊,去一個叫吳沖的生產隊辦點。我是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城里伢和學生仔,在機關里屬于小字輩,可上面居然要我去指揮一個隊,負責全隊的春種秋收,豈不是趕著鴨子上架?奇怪的是,那里的很多社員對我“干部”前“干部”后的,居然對我唯唯諾諾。

那個隊有十八戶人家,大多姓吳,零零星星散落在一條黃泥沖子里,也就是一條峽谷里。隊上剛剛遭受過天災,窮極了,資金賬上只剩下三角八分錢余款。臨立春,倉庫里還空蕩蕩的,只有兩個破塑料袋,一兩化肥也沒買進。集體豬場里除了兩只瘦得像豺狗的老豬婆在呻吟,其余的豬欄全都空著,糞池里也沒幾擔豬糞。碰上這樣個爛攤子,我怎么能實現畝產過千斤的目標?怎么學大寨?

我心急如焚。聽熟悉農村的同事指點:進隊就要抓肥料,有了肥就有了主動權。我一方面去借錢買化肥,另一方面按照工作隊的布置狠挖內部潛力。具體做法是這樣,首先召開大會批斗一個富農分子,借此形成政治壓力。接下來宣布工作隊的系列命令:限制私人家禽家畜數目;立即追還各超支戶的借款;封存私人的織機紡車;兩個月內不準家糞上自留地;禁止豬羊雞鴨下田,以確保綠肥草籽的生長……頭幾條不算新鮮了,社員們有意見也沒吭聲,只是對后兩條轟的一聲議論開來。尤其是一群正在打鞋底或者哄小孩的婦女,沖著我七嘴八舌直嚷嚷:“自留地荒了,你要我們餐餐打鹽水湯呵?”“豬羊不下田還講得過去,雞鴨不下田就要退瘦咧”“如今人都沒得吃,把雞鴨關在塒里,拿命去喂它呵?”“隔山那個縣就沒得這號搞法,你們這樣臠心枯,也太新鮮了!”……還有些話,因方言口音太重,我沒聽懂,反正嘈雜聲音一古腦把我淹沒。

但我沒讓步,用當地話來說是“捏住一寸不讓一分”,逼得他們嘟嘟噥噥閉了嘴。會后幾天,事情還算順利,一切遵令進行,比方說墻上滿是標語,一個個“禁”字殺氣騰騰,果然是氣象一新。

可是,有一次我從大隊開會回來,發現田壟里有一些雞,黃的、黑的、白的,在草籽田里覓食,強有力的雞爪不時翻撥綠苗,尖嘴一啄一啄,模樣好悠閑。

“哪家的雞下了田?”

沒有人回應。

我又吼了一聲,還是沒人回應。

“再不來我就要把雞抓走啦!”

靠豬場那邊,一棵大楓樹下的土磚屋里傳出一道顫顫抖抖的聲音:“哦,是,是,我家的咧……”一個婦女從屋里閃出來,約莫三十來歲,身子瘦弱,皮膚黑黑的,臉盤子有點癟,眼里透出驚慌和畏怯,兩只凍得紅紅的手正在黑布圍兜上急急擦拭。她點頭賠笑道:“哦哦,是干部同志,真是,對不起!我剛才在洗豬菜,要我屋里海伢子看住這幾只雞,莫讓它們跑下田。天曉得他這一陣子耍到哪里去了?”說著,她慌慌張張跑下田壟,一邊“呵哧呵哧”地轟雞,一邊用土塊投射那些闖禍的雞,還夾著罵自己的兒子:“背時鬼!只曉得玩!兩只腳哪里這么野?等他爸爸回來,不打他一頓足實的才怪……”

我不好再說什么,去趕別的雞去了。

不料,第二天上午,一些雞又出現在草籽田,簡直像偷偷摸摸的一些賊。我看清楚了,其中也有那四只眼熟的黃雞婆。“喂——雞又下田啦——”

無人回應。

“這些雞沒人要是吧?莫怪我不客氣呵——”我又進行威脅。

“哎呀!”那個不怎么好看的癟臉女人又從土磚房里閃出,臉紅到了頸根,眼里照例透出驚慌和畏怯,手腳照例很慌亂,嘴里照例在罵自己的兒子,“……背時鬼!要他老老實實看住雞,他又不聽……呵——哧——等他爸爸回來……呵——哧——”她一邊趕一邊膽怯地回頭瞟了我兩眼。

這個女人是誰呢?我進隊時間不長,加上這個會那個會,實際在隊上的時間并不多,因此與很多人還不認識。但我努力回想著,總算記起了一些零星印象。記得她來參加過兩次婦女會,出工隊伍里也有過她的身影。她出工總走在前面,只是沒有青年婦女那種活潑,從不說話,更不開玩笑。要是碰上開會,她坐在角落里打鞋底,見火塘上吊壺里的水開了,不用人吩咐就會主動起身給大家篩茶。在你接過熱茶的時候,她淡淡一笑,算是打招呼,看樣子是個賢良媳婦。可她在其它方面乏善可陳,有次竟來找我,要求把她家紡車上的封條取掉,讓她紡兩斤紗賣錢,實屬膽大包天。我當然沒同意。還有幾次,她沒交批判孔老二的批判稿,說自己沒文化,不識幾個字,而且眼下男人不在家,家務事太多,既要服侍婆婆又要種菜喂豬……她叫什么名字,我一時怎么也記不起來。

這天晚上,政治夜校上課,人還未到齊的時候,我向婦女隊長打聽她。

“她叫月蘭,從陳家橋放到這邊來的,男人叫吳長順,在建筑隊燒磚。”婦女隊長正在給娃仔喂奶。

“今晚上學習理論,她怎么又沒來?”

“請假了。她經常腦殼昏,還是月子里害的病,去年又動手術割了個瘤子,可憐哩。”

我沒大注意這個月蘭。可接下去幾天,在下田的雞鴨中,總有她家的那四只黃雞婆。這一下我可冒火了。我斷定:雞一定是她存心放下田來的,而她那些話,純粹是為了哄騙我這個城里人!是要與我斗心眼!我怒從心頭起,撿塊石頭就去打雞。雞驚叫著拍打翅膀飛了。我繼續追趕,連扔了十幾個石頭都沒打中,只擊得幾片雞毛紛紛揚揚地飄落。追擊得眼紅脖子粗之際,我一失腳,跌倒在一丘水田里,兩只膠鞋陷入淤泥,拔都拔不出來,泥水濺得我滿臉滿身,引來幾個看牛伢子拍手大笑:“牛跌下山羅,牛跌下山羅,今天有牛肉吃羅……” 我又急又惱,幾乎欲哭無淚:天啦,連幾只雞都降不住,連幾個娃仔都可以取笑我,我這一年的辦點日子還怎么過?我狼狽不堪去向工作隊其他同事請教辦法。一個姓楊的副隊長住在鄰隊。他噴了口煙,哈哈笑道:“你呀你,真是個書呆子。不曉得放一把農藥就索索利利了么?告訴你,對付農民一要嚇,二要蠻,三擔牛屎六箢箕,平平和和是斗不倒資本主義的……”

我深受啟發,興沖沖地回來找老隊長吳六。

六叔有五十多歲年紀,種田經驗豐富,可還像年輕后生一樣愛說愛笑,愛看連環畫也愛看電影,愛講段《水滸》、《說唐》、《東周列國志》。缺點是不愛政治學習,開會打瞌睡,卷煙時沒紙就撕報紙,撕墻上貼的學習心得。眼下,他正在禾坪里歇氣,又在撕墻上的大批判標語,撕一片紙卷煙絲。

“六叔……”我皺著眉頭。

他回頭見是我,似乎猛醒:“哦哦,又不記得了,該死該死!”說完打了自己的臉一下,嘿嘿笑起來。

我轉入正題:“你去開倉稱斤把谷給我,把1059也拿兩瓶,我想……”

“1059?”他吸了口煙。

“不放農藥,雞鴨是禁不住的!”

“這……”六叔沉下臉,想了想,又狡黠地眨眨眼,“不大好吧?如今家家戶戶都底子空,堂客們買油鹽,就靠幾個雞蛋,遭孽哩。那些雞婆鴨崽就是她們的油鹽罐子,真要鬧死幾個……哎呀,搞不得,搞不得。”他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照你說,那就放任自流?”

他聽不懂什么自流不自流,待我解釋后才說:“反正沒吃沒穿不是社會主義。講實在的,我看田里沒得禾,只是點綠肥,讓雞鴨去尋點野食,也不算犯法。”

“難怪,隊干部思想不通,怎么能帶動群眾?”我顧不得他是長輩,當下剝了他的面子,從大批促大干的原理,說到堅持制度和服從指揮的重要性,足足訓了他好一陣。

他蹲在地下沒吭聲,用兩塊硬幣扯了半天胡須,最后說了聲:“對不起,反正我吳老六不捧場。你們硬要放就去放,莫問我。”說完扛起一張犁沖沖走下禾坪。

這天,我稱了一斤谷,拌上劇毒農藥1059,散放在田邊。為了避免它被牛誤吃,我沒把這些谷子放得很散,而是隔幾十步一堆,插枝為標記,好讓放牛伢子辨認。

我以為難題就這樣徹底解決了。第二天我帶著兩個人去收家糞,正忙著,幾個奉命替我偵察敵情的小把戲突然吵吵鬧鬧地跑來,說又有雞鴨下田了。他們還爭著邀功:“是我先看見的!”“是我!”“是我!”…… 他們沒有說假話。草籽田里,幾堆拌有農藥的稻谷不知被誰用瓦片蓋起來了,還有一堆被小木盆蓋著。看來做這事的人不敢把毒稻谷搬走,又希望雞鴨下田不被毒死,便想出了新的招數。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呵。靠了這些防毒設施,田里的雞群肆無忌憚,歡天喜地,正把草籽吃得開心,只是一看到我就認出了對手,怯怯地開始交頭接耳,似乎正在商量著往哪邊逃竄……

我心里暗罵:這些農民也太自私自利了!太沒有社會主義覺悟了!難怪集體生產搞不好,難怪大家都這樣窮,不都是你們自己作賤的嗎?我上前咔咔幾下踩碎了瓦片,飛起兩腳,把成堆的谷子踢散,使它不可能再被蓋住,然后又把那個小木盆提到手里。我終于有了破案的鐵證。

“盆子是海伢子屋里的。”有個女伢告訴我。

“不管是誰的都要沒收!”

“哈哈!沒收啦!沒收啦!”

“要寫檢討,貼到大隊上去!”

“海伢子沒有盆子洗臉啦——”

兩個光頭小伢不知是覺得有趣,還是幸災樂禍,拍著手歡呼起來。另外幾個稍大點的伢仔沒有笑,忙去給大人們報信。

當天,吳沖發生了一件震動全隊社員、尤其是震動婦女們的大事:月蘭由于去大隊參加挖山,回來晚了,加上鄰舍沒來得及幫她收雞,她那四只雞全部被毒死了。我知道消息時已是傍晚。在稻草燒出的縷縷炊煙中,我遠遠看見月蘭家門前熙熙攘攘圍了十幾位婦女,像在開婦女會。不就是幾只雞么,驚動這么多人,真有點奇怪。更奇怪的是,一道傷心的哭聲從人群中飄出來:“……天啦,這是最后四只雞呀。海伢子讀書,我婆婆抓藥,就靠這四只雞……我不是想損害集體,我不是相對抗干部,我是沒法子呀,沒法子呀,沒法子呀。人都沒有吃,我拿什么喂雞?沒法子呀……”幾位婦女在撩起衣角擦眼睛。

我等待月蘭罵我,但她沒罵。我走上前去。一個壯壯實實的中年男人,捧著頭蹲在門邊,見到我來到便站起來,大概有點近視,所以看我的時候細瞇著眼。他黑黑的臉,長長的下巴,不合身的布衫緊緊繃在寬闊胸膛上,肩頭開了幾朵花。

我打量他,“你是長順吧?聽說在公社建筑隊?”

“嗯,那里的事搞完了。”他笑笑,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紙煙遞給我。

“謝謝,我不會。”

“哦,”他把煙小心地放回原處,看樣子準備繼續保存,直到下一次見到貴客的時候。“你……你們干部同志真是太太好了,要不是毛主席共產黨領導新社會,你們何事會到我們這鬼地方來。你們自己帶錢帶糧來,抓生產,參加勞動,真是……”

我不喜歡這些結結巴巴的客套,馬上談到了雞。“雞?”他怔了一下,搓搓手,長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回頭呵斥妻子:“哭什么哭?還不快進屋去,丟人現眼的!”又換上笑臉沖著我:“這沒什么,我那堂客就是死、死腦筋,幾只雞成了她的命。我看……死了就死了么……”他費力地挪了挪厚厚嘴唇,大概想不出新詞了。

一個平頭小孩,大概就是他家海伢子,跑過來纏住他:“爸爸,爸爸,我要上學讀書!我要買練習本!”

長順在小孩頭上猛磕了兩指頭:“鬧死!”

孩子哇的一聲哭了,這使地坪里更加亂,有人來拉海伢子,有人指責長順……我說,你不要打他,打人是不對的,對孩子也不能打。工作隊希望你們家吸取教訓,并以這個教訓來教育大家。因此,你們要馬上寫一份檢討,印上百來份……

“檢討?還要印?……”他渾身一顫。

“要貼到每個隊去。這是工作隊的規定。你們今天晚上就寫吧。”

長順一把抓住我,歪著頭,結巴了半天才說出話來,“你你你做點好事吧,我那堂客,她她……再也經不得風浪了。”

“我也不想逼你,但這事不是我做主。我有什么辦法?”

他雙眼盯著地上一塊石頭,沒有答話,完全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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