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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爸爸爸(2)

  • 怒目金剛
  • 韓少功
  • 4846字
  • 2015-11-12 16:25:13

德成風流,最愿意唱風流歌,每次都唱得女人們面紅耳赤地躲避,唱得主婦用棒槌打他出門。當然,如果寨里有紅白喜事,或是逢年過節祈神祭祖,那么照老規矩,大家就得表情肅然地唱“簡”,即唱歷史,唱死去的人。歌手一個個展開接力唱,可以一唱數日不停,從祖父唱到曾祖父,從曾祖父唱到太祖父,一直唱到遠古的姜涼。姜涼是我們的祖先,但姜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又沒有火牛生得早。火牛又沒有優耐生得早。優耐是他爹媽生的,誰生下優耐他爹呢?那就是刑天——也許就是晉人陶潛詩中那個“猛志固常在”的刑天吧?刑天剛生下來的時候,天像白泥,地像黑泥,疊在一起,連老鼠也住不下。他舉起斧頭奮力大砍,天地才得以分開。可是他用勁用得太猛啦,把自己的頭也砍掉了,于是以后成了個無頭鬼,只能以乳頭為眼,以肚臍為嘴,長得很難看的。但幸虧有了這個無頭鬼,他揮舞著大斧,向上敲了三年,天才升上去;向下敲了三年,地才降下來。這才有了世界。

刑天的后代怎么來到這里呢?——那是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很早很早很早以前,五支奶和六支祖住在東海邊上,發現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都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怎么辦呢?五家嫂共一個舂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么活下去呵?于是,在鳳凰的提議下,大家帶上犁耙,坐上楓木船和楠木船,向西山遷移。他們以鳳凰為前導,找到了黃央央的金水河,金子再貴也是淘得盡的。他們找到了白花花的銀水河,銀子再貴也是挖得完的。他們最后才找到了青幽幽的稻米江。稻米江,稻米江,有稻米才能養育子孫。于是大家唱著笑著來了。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據說,曾經有個史官到過千家坪,說他們唱的根本不是事實。那人說,刑天是爭奪帝位時被黃帝砍頭的。此地彭、李、麻、莫四大姓,原來住在云夢澤一帶,也不是什么“東海邊”。后因黃帝與炎帝大戰,難民才沿著五溪向西南方向逃亡,進了夷蠻山地。奇怪的是,這些難民居然忘記了戰爭,古歌里沒有一點戰爭逼迫的影子。

雞頭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他們的德龍——盡管對德龍的淡眉毛看不上眼。眉淡如水,完全是孤貧之相。

德龍唱了十幾年,帶著那條小青蛇出山去了。

他似乎就是丙崽的父親。

丙崽對陌生人最感興趣。碰上匠人或商販進寨,他都會迎上去大喊一聲“爸爸”,嚇得對方驚慌不已。

碰到這種情況,丙崽娘半是害羞,半是得意,對兒子又原諒又責怪地呵斥:“你亂喊什么?要死呵?”

呵斥完了,她眉開眼笑。

窯匠來了,丙崽也要跟著上窯去看,但窯匠說老規矩不容。傳說燒窯是三國時的諸葛亮南征時路過這里教給山民們的,所以現在窯匠動土,先要掛一太極圖頂禮膜拜。點火也極有講究,須焚香燃炮在先,南北兩處點火在后,窯匠念念有詞地輕搖鵝毛扇——諸葛亮不就是用的鵝毛扇嗎?

女人和小孩不能上窯,后生去擔泥坯也得禁惡言穢語。這些規矩,使大家對窯匠頗感神秘。歇工時,后生就圍著他,請他抽煙,恭敬地討教技藝,順便也打聽點山外的事。這其中,最為客氣的可能要數石仁,他一見窯匠就喊“哥”喊“叔”,第二句就熱情問候“我嫂”或“我嬸”——指窯匠的女人。有時候對方反應不過來,不知道他是扯上了誰。三言兩語說親熱了,石仁還會盛情邀請窯匠到他家去吃肉飯,吃粑粑,去“臥夜”。

石仁對窯匠最討好,但一再討好的同時也經常添亂,不是把堆碼的窯坯撞垮了,就是把桶模踩爛了,把弓線拉斷了,氣得窯匠大罵他“圓手板”和“花腳烏龜”,后來干脆不準他上窯來——權當他是另一個丙崽。

這使他多少有些沮喪和寞落。他外號仁寶,是個老后生,雖至今沒有婚娶,但自認為是人才,常與外來的客人攀攀關系。無所事事的時候,他溜進林子里,偷看女崽們笑笑鬧鬧溪邊洗澡,被那些白色影子弄得快快活活地心痛。但他眼睛不好,看不大清楚,作為補償,就常常去看小女崽撒尿,看母狗母豬母牛的某個部位。有一次,他用木棍對一頭母牛進行探究,被丙崽娘看見了。這婆娘愛撥弄是非,回頭就找這個嘀咕幾句,找那個嘀咕幾句,眉頭跳跳的,見仁寶來了才鎮定自若地走開。后來仁寶上山挖個筍子,刮點松膏,或是到牛欄房去加點草料,也總看見那婆娘探頭探腦,裝著在尋草藥什么的,死魚般的眼睛充滿信心地往這邊瞥一瞥,瞥得仁寶心里發毛。

仁寶沒理由發作,罵了陣無名娘,還是不解恨,只好在丙崽身上出氣,一見到他,注意到周圍沒什么旁人,就狠狠地在他臉上扇耳光。

小老頭被打慣了,經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幾下,沒有痛苦的表情。

石仁再來幾下,直到手指有些痛。

“×嗎嗎,×嗎嗎……”小老頭這才感到形勢不妙,穩穩地逃跑。

仁寶追上去,捏緊他的后頸皮,逼著他給自己磕了幾個響頭,直到他額上有幾顆陷進皮肉的沙粒。

他哇哇哭起來。但哭沒有用,等那婆娘來了,他一張啞巴嘴說不清誰是兇手,只能眼睛翻成全白,額上青筋一根根暴出來,憤怒地揪自己的頭發,咬自己的手指,朝著天大喊大叫,瘋了一樣。

丙崽娘在他身上找了找,沒發現什么傷痕,“哭,哭死呵?走不穩,要出來野,摔痛了,怪哪個?”

丙崽氣絕,把自己的指頭咬出血來。

就這樣,仁寶報復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債,讓小崽子加倍償還,他自己躲在遠處暗笑。不過,丙崽后來也多了心眼。有一次再次慘遭欺凌,待母親趕過來,他居然止住哭泣,手指地上的一個腳印:“×嗎嗎”。那是一個皮鞋底印跡,讓丙崽娘一看就真相大白。“好你個仁寶臭腸子哎,你鼻子里長蛆,你耳朵里流膿,你眼睛里生霉長毛呵?你欺侮我不成,就來欺侮一個蠢崽,你枯臠心毒臠心不得好死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拉著丙崽去尋找兇手,“賊娘養的你出來,你出來!老娘今天把丙崽帶來了,你不拿刀子殺了他,老娘就同你沒完!你不拿錘子錘癟他,老娘就一頭撞死在你面前……”

這一夜,據說仁寶嚇得沒敢回家。

不過,后來仁寶同她并沒有結仇,一見到她還“嬸娘”前“嬸娘”后的喊得特別甜。幫她家舂個米,修個桶,找窯匠討點廢磚瓦,都是挽起袖子轟轟烈烈地干。摘了幾個南瓜或幾個包谷,也忙著給她家送去。有人說,他是同丙崽娘打過一架,但打著打著就摟到一起去了,摟著摟著就撕褲子了——這件事就發生在他們去千家坪告官的路上,就發生在林子里,不知是真是假。還有人說,當時丙崽“×嗎嗎×嗎嗎”地騎到仁寶的頭上揪打,反而被他娘一巴掌扇開,被趕到一邊去,也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結果有點蹊蹺。看見仁寶有時給呆子一把楊梅或者紅薯片,婦女們免不了更多指指點點:真的嗎?不會吧?諸如此類。

丙崽對紅薯片并不領情,一把擲回仁寶。“×嗎嗎。”

“你瘋呵?好吃的。”

“×嗎嗎!”

“我×你媽媽呢。”

丙崽一口濃痰吐到仁寶的身上。

婦女們大笑:仁寶伢子,這下知道了吧?要×嗎嗎還不容易呵……她們沒說完,差點笑得氣岔,羞得仁寶一臉脹紅奪路而逃。大概是受到笑聲的鼓舞,丙崽左右看看,更加猖狂起來,把自己拉的屎抓了個滿手,偏斜著腦袋,輪出一個白眼,繼續追擊仁寶,一路“×嗎嗎×嗎嗎×嗎嗎”,竟把一條漢子追得滿山跑。

仁寶跑下山去了。直到半個多月以后,他才重新出現在人們眼前。他頭發剪短了,胡樁刮光了,還帶回了一些新鮮玩意兒,一個玻璃瓶子,一盞破馬燈,一條能長能短的松緊帶子,一張舊報紙或一張不知是何人的小照片。他踏著一雙更不合腳的舊皮鞋殼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響,很有新時代氣象。“你好!”他逢人便招呼,招呼的方式很怪異,讓大家聽不大懂。你什么好呢?又沒生病,能不好么?

仁寶的父親仲滿是個裁縫,看見菜園里雜草深得可以藏一頭豬,氣不打一處來,對兒子腳下的皮鞋最感到戳眼:“畜生!死到哪里去了?有本事就莫回來!”

“你以為我想回來?我一進門就臠心沖。”

“你還想跑?看老子不剁了你的腳!”

“剁就要剁死,老子好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銀子是吧?”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還釘了鐵掌子,走起來當當地響,你視過?”

仲滿沒見過什么釘鐵掌的皮鞋,不便吭聲,停了片刻才說:“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氣,穿起來腳臭,有什么稀奇?”

“鐵掌子,我是說鐵掌子。”

“只有騾馬才釘掌子,你不做人,想做畜生?”

仁寶覺得父親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惱怒,狠狠地報復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曉得么?”

叭——裁縫一只鞋摔過來,正打中仁寶的腦袋。他不允許兒子如此不遵孝道。

“哼!”

仁寶怕第二只鞋子,但堅強地不去摸腦袋,沖沖地走進樓上自己的房間,繼續戳他的舊馬燈罩子。

聽說他挨了打,后生們去問他,他總是否認,并且嚴肅地岔開話題:“這鬼地方,太保守了,太落后了,不是人活的地方。”

后生們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玻璃瓶子和馬燈罩子有何用途,于是新名詞就更有價值,能說新名詞的仁寶也更可敬。人們常見他憤世嫉俗,對什么也看不順眼,又見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在家里研究著什么。有時研究對聯,有時研究松緊帶子,有時研究燒石灰窯。有一回,還神秘地告訴后生們:他在千家坪學會了挖煤,現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來。金子!黃央央的金子哩!

他真的提著山鋤,在山里轉了好幾天。有幾個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著看,看了幾天,發現他并沒有真正動手。

對付同伴們的疑惑,他寬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對方的肩,貼心地作些勉勵:“就要開始了,聽說沒有?上面來人了,已經到了千家坪,真的。”

或者說:“就要開始啦,真的,明天就會落雪,秧都靠不住。”說完回頭望一望什么,似乎總有個無形的人在跟著他。

有時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著吧,可能就在明天。”

這些話赫赫有威,使同伴們好奇和崇敬,但大家不解其中深意,仍是一頭霧水。要開始,當然好,要開始什么呢?要怎么開始呢?是要開始燒石灰窯,還是要開始挖金子,還是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下山去做上門女婿?不過眾人覺得他踏著皮鞋殼子,總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深謀遠慮。邀伴去干犁田、倒樹或者砍茅草這一類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仁寶從此漸漸有了老相,人瘦毛長一臉黑。他兩眼更加瞇,沒看清人的時候,一臉戳戳的怒氣。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尤其是對待一些不凡人士:窯匠、木匠、界(鋸)匠、商販、讀書人、陰陽先生等等,他總是順著對方的言語,及時表示出驚訝、憤慨、惜惋、歡喜乃至悲天憫人的莊嚴。隨著他一個勁地點頭,后頸上一點黑殼也有張有弛。當然,奉承一陣以后,他也會巧妙地暗示自己到過千家坪,見識過那里的官道和酒樓。有時他還從衣袋摸出一塊紙片,謙虛謹慎地考一考外來人,看對方能否記得瓦崗寨的一條好漢到六條好漢,能否懂一點對聯的平仄。

這一天,寨子里照例祭谷神,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仁寶大不以為然,不過受父親鞋底的威脅,還是不得不去應付一下。只是他臉上一直充滿冷笑。可笑呵,年年祭谷神,也沒祭出個好年成,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落后么?他見過千家坪的人作陽春,那才叫真正的作家,所謂作田的專家。哪像這鬼地方,一年只一道犁,甚至不犁不耙,不開水圳也不鏟田埂,更不打糞凼,只是見草就燒一把火,還想田里結谷?再說就算田里結了谷,與他的雄圖大志有何關系?他看到大家在香火前翹起屁股下拜,更覺得氣憤和鄙夷。為什么不行帽檐禮?什么年月了,怎么就不能文明和進步?他在千家坪見過帽檐禮的,那才叫振奮人心!

他自信地對身邊一個后生說:“會開始的。”

“開始?”后生不解地點點頭。

“你要相信我的話。”

“相信,當然相信。”

他覺得對方并非知音,沒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邊的女人們投過去。有個媳婦,晃著耳環,不停地用衣袖擦著汗珠。跪下去時沒注意,側邊的褲縫脹開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寶瞇著眼睛,看不太清楚,不過這已經足夠,可以讓他發揮想象,似乎目光已像一條蛇,從那窄窄的縫里鉆了進去,曲曲折折轉了好幾個彎,上下奔躥,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腦子里已經開始親熱那位女人的肩膀,膝蓋,乃至腳上每個趾頭,甚至舌尖有了點酸味和咸味……直到叭的一聲,他感覺腦門頂遭到重重一擊才猛醒過來。回頭一看,是丙崽娘兩只冒火的大圓眼,“你娘的╳,借走老娘的板凳,還不還回來?”

“我……什么時候借過板凳?”

“你還裝蒜?就不記得了?”丙崽娘又一只鞋子舉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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