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聯網大廈駐扎著號稱當今最有前景的網絡公司和它們星光燦爛的老板,搜狐、網易、招牌尤在實體已不在的Google……輝騰也在其中,這個風生水起的網絡公司被業界看作潛力股,業務涉足游戲、視頻等盈利前景向好的領域。輝騰網總裁葉健說自己就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攥著一大把朝陽產業等待熱錢進駐。
雖然至今搜狐像奧迪,輝騰像奧拓,但葉健說就憑這片風水,輝騰不日就會比肩搜狐。
崔雁南沖到互聯網大廈宴會廳外面的時候,會程已過大半。門外,她聽到了第一句從會場里傳來的話,葉健說:“我講完了,謝謝各位!”
主持人宣布“,接下來,我們請尊貴的意風公司總裁朱玫女士給我們頒獎。”燈光作勢向觀眾席搜尋,這時候,崔雁南推門進來了,搜尋的光柱像魔咒一樣罩住她錯愕而失落的臉。崔雁南恨不能找個座位坐下來,但帶著光環通常讓人看不清真實情況。
旁邊有人拉了她一下,低頭間,見到一張年輕俊朗的臉。一個小伙子站起來,讓她坐下了。
光柱無趣地移走了。緊湊的會場人坐得比較滿。這是輝騰公司年終答謝媒體、客戶、合作伙伴的一個晚宴,氣氛放松娛樂,穿插進行的抽獎頒獎,毫無征兆。
工作人員拿來了一把椅子,小伙子坐在崔雁南旁邊。她沖他感激地笑笑:“你是哪家公司的?”小伙子說:“訊鳥。”人多,崔雁南沒聽清:“什么鳥公司?”“哈哈!”對方忍不住笑起來,“是訊鳥公司,做游戲的。”
崔雁南為自己口不擇言不好意思:“和……和輝騰有合作?”小伙子說:“是的。我們就要被輝騰收購了。”崔雁南和對方換了一張名片,看到對方的名號是“北京訊鳥游戲有限公司CEO林大同”。
崔雁南看到CEO都會頓生敬畏,最初,她覺得用CEO的公司通常都象征著蘋果、微軟、通用電氣的規模。后來發現,她家門口賣水果的阿祥給她的名片title 都是“花果山水果攤CEO”。
崔雁南說:“你這么年輕就做CEO啦!”林大同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公司就我一個人的時候我也叫CEO,現在10個人我還叫CEO,談生意可以唬人,自己自信對方才會相信對不對?其實是小公司,兄弟連。”
崔雁南會意地笑了笑:“也好,聽著就比總經理神氣。”然后,崔雁南搜尋她的目標,意風公司的董事長張潮涌和他的總裁夫人朱玫,在曖昧的燈光下坐在一起卻看不清神情。崔雁南只覺得張潮涌坐下來都有股氣宇軒昂的氣質,朱玫裹著一件黑白相間的小格子大披肩,有種低調的華麗。旁邊放的包包崔雁南沒看清,看格調類LV,類GUCCI,類COACH……名牌包似乎都差不多。
這對夫婦聯手經營這個已經沒有主業的公司,現在據說要離婚了,這將涉及到一個規模巨大的私營集團是否要被分拆的問題。
他們出現在這個宴會上是很奇怪的,意風和輝騰尚無業務往來,難道真如外界所傳,意風要和輝騰進行業務合作?
早上,主編把這個選題給她,同時也給她晚宴邀請。據說張潮涌夫婦會出席這個晚宴。
都是“據說”,崔雁南懇求主編能否提供更確切的線索,四眼主編愛莫能助地搖搖頭笑道:“你的答案在報社外。”
四眼主編的眼鏡給他增添了很多文人的氣質以及境界,所以即便他說“NO”的時候你仍然感覺他很親和。他好學上進而穩妥,文章當然也不錯,從部門主任助理干到主編助理最終主導了編輯部,非常符合卡耐基的成功定律:一個人的成功15%靠技能85%靠人脈。
四眼主編主政之后馬上取消了采編工作量,這讓他上任伊始就獲得了受苦受難記者們的廣泛擁戴。每周一篇或者每月四篇的工作量額度就像緊箍咒,讓記者淪為記件工。但是年底的時候,編輯部要公布一張全年稿件統計榜單,前10名記者的名字是標紅的,后10名記者的名字是標藍的,這效果和陜西某小學優等生要戴紅領巾,“差等生”要戴綠領巾是一樣的。
標藍記者的職業前景果然不佳,慢慢就從刊物消失了。四眼主編說,適者生存,弱肉強食,不必用工作量人為干預自然定律,哪里都有自然淘汰。事實上,“披著羊皮”的主編改變了競爭方式,把外部競爭變成了內部競爭。一個領域由一個記者“跑口”變為多個記者“跑口”。實施后發現這種內向型競爭果然比外向型競爭更有效果。記者出稿量不降反升,生存壓力大大增加,幸福指數持續緊繃。
有一次,某個行業市場老二要“搞垮”市場老大,于是給了公關公司800萬指使他們買通媒體刊登老大負面新聞。老大能當老大當然也不是好惹的,對企業來說萬般資源皆可用,老大分別使用了法律武器、輿論武器,以及其他不明暗器,堅定不移地遵守無底線原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斗法最后,老二技遜一籌光榮完敗,黑幕曝光。
這件事主體發生在北京,《財經周刊》卻是鄒秀娜“上海報道”。在企業“竄貨”是嚴格禁止的,在《財經周刊》跨界報道是受鼓勵的。至少主編的姿態是暗自倡導,這有助于內部隱形競爭。
和崔雁南同在“標紅方隊”的鄒秀娜不斷跨界報道,搞得北京和廣州等地的同事非常焦慮,大家都叫她“鯰魚”。鯰魚彪悍而高產,她甚至不能容忍自己的稿子出現在版面二條,她也不需要同事聯袂重大報道和她共享殊榮。
崔雁南讀了鄒秀娜的報道驚嘆得不得了,這同事實在太厲害了,不像個刺探內幕的,也不像個旁觀者,倒像個主謀。新聞細節了解得實在太過透徹。她懷疑是不是老大刻意要讓媒體知道這件事的細節以讓老二的名聲掃地,沒有內線和“深喉”,記者通常很難了解到新聞內幕的。
月底稿件評分的時候,鄒秀娜的文章被主編打了最高級別A稿,而且還追加了“月度優秀報道獎”,搞得北京的一位跑口記者王加嘉有點灰溜溜的。崔雁南心有戚戚焉,自己和鄒秀娜也有資源重合的領域,有時何嘗不是把對方當成假想敵,保不準什么時候也會與鄒秀娜擦槍走火起爭執。她不禁安慰王加嘉最好看看競爭媒體最近在關注什么,以尋些更有價值的線索。王加嘉恨恨地說,我從來不關心競爭對手報什么,我只關心我上海、廣州的同事報什么。崔雁南無言以對。
真正當了記者,崔雁南才發現記者就像工蜂,是處在媒體生物鏈的最底層,穿梭于重要場合的藍領。狗仔狀態其實是工作的真實鏡像,“無冕之王”的風光是虛妄。
還好這個線索不是為了滿足主編的求知欲,而是讀者會喜歡。試想一對商界高調曝光的模范夫妻、明星伉儷就要離婚了,無論社會類媒體還是財經類媒體該多感興趣啊,八卦最能滿足窺私欲啊!
崔雁南丟下淪為“包打聽”的主編,出門走了。每當有重要線索的時候,崔雁南都覺得自己充滿了激情。這次,要像勇敢的狗仔一樣,從緋聞入手。
她耐心地等待散場。會程進行到最后一項了,也是高潮,一等獎抽獎,是一對價格不菲的情侶手表。
這年頭,區別身份、彰顯品位就要看他用手表看時間還是用手機看時間。
主持人鼓動聲勢宣布了一下手表的牌子,還好不是贊助了某個節目的某品牌。崔雁南一聽到那節目的主持人像送白菜一樣宣布“祝賀在座的所有觀眾獲得××品牌的手表一塊”時就想,以后再也不用買這個牌子的手表了,它已生生把自己做成了地攤貨。
搖獎的箱子裝滿了在座嘉賓的名片,有人還不甘心地預謀再放兩張,崔雁南雖然遲到了,工作人員本著對每一個人運氣負責的態度還是給放進去了。
主持人像玩雜耍一樣把箱子大幅度地轉了幾下以造勢,這意味著某些人的運氣將隨之逆轉。
“這個獎,我們請意風公司的董事長張潮涌先生上臺抽取。”主持人請上壓軸的人。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張潮涌身上,除了動人的獎品還有明星效應。這個見報率頗高的董事長,有很多照片都是和夫人一起面世的。他是董事長,她是總裁,相遇,結婚,聯手創造商業傳奇。多美的江湖故事啊,聽起來就像神仙眷侶。
張潮涌健步跨上講臺的時候崔雁南覺得很優美,女人的體態要看前面,男人的體態要看他的背后,從肩到腰,從臀到腿是不是矯健有型。
抽獎前的氣氛總是最亢奮的。“看看誰是今晚最幸運的觀眾!”在獎品巨大的感召力下主持人輕易就可以煽動起氣氛。
張潮涌終于摸出了一張名片,故意停頓賣個關子,然后煞有介事地宣布:“最幸運的女士——崔、雁、南。”
崔雁南呆住,這是生平第一次中獎吧,在失戀的夜晚。上天對心靈的補償這么快就來啦?
她茫茫然在一片羨慕嫉妒恨中走上臺,接受命運的垂青。癲狂的主持人似乎比自己中獎還要開心,對崔雁南發問:“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幸運?這個獎品要和心愛的人一起分享吧?”崔雁南直白地回答:“不是。”主持人被這個預料之外的回答弄得呆了一下,詫異地問:“為什么這么講?”他生生把“你看起來不像沒人要的”咽了回去。
崔雁南黯然道:“我覺得我一直以來都沒什么運氣,從小到大買彩票連個安慰獎都沒中過。我覺得獎品就像好男人一樣總是在別人那兒。”
臺下被這誠懇又幽默的回答逗笑了。主持人看著崔雁南調侃:“喔!我發現你很有小S的風范哦!”崔雁南突然意識到這是在一個娛人娛己的場合,需要掩飾黯然的心情,于是調皮地對著主持人說:“你過獎了,我這個人很謙虛的,我覺得我們沒什么可比性。我比她高比她苗條!”
觀眾被這一唱一和的說辭逗得興致盎然。主持人問:“要不要來個‘感謝CCTV感謝MTV式’的得獎感言?”崔雁南說:“當然要。這是我第一次中大獎,要感謝輝騰公司,感謝張潮涌先生。”崔雁南望向旁邊的張潮涌,發現他正面帶微笑看著自己,便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挪開了。
“祝輝騰公司基業長青!最后我要引用葉健先生剛才的話作為結尾,他是這樣講的——‘我講完了,謝謝各位!’”
在一片笑聲中,崔雁南大面積收獲回頭率走回座位。林大同俏皮地沖她揚了一下眉毛,崔雁南用微笑呼應了一下這個剛剛結識的小伙子。
晚宴在一片開心的氣氛中散場了。因為這個環節,崔雁南和張潮涌在接下來交換名片的時候少了一層隔閡。
“謝謝你的手讓我得獎!”崔雁南對張潮涌說。張潮涌對崔雁南笑笑:“謝謝你的獲獎感言讓大家很開心!”崔雁南再接再厲說:“我想和你約個專訪。談談意風公司目前的一些發展。”張潮涌遲疑了一下說:“如果我有時間的話或許可以。”朱玫在一旁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記者和股民一樣,要想有所收獲就要不懈地做“功課”。崔雁南先行研習了幾萬字意風公司的紙上素材,包括張潮涌和朱玫的情史。記者進入狀態那是相當快,專家研究了好幾年的課題,記者研習幾個小時就能和他們一樣紙上談兵了。
意風的主業是服裝,朱玫刻意給意風起了個英文名字叫SONOWO,用一句廣告詞說就是要“彰顯國際品質”。崔雁南總覺得這名字像“你搜不到我”。在中國商場男裝區,大部分都是標榜意法出身,實際看不出來歷,價格高得離譜,真假難辨的洋品牌。一小撮本土品牌為了抵御“外強”,都化身為豺狼虎豹型的——“七匹狼”、“虎都”、“勁霸”……這到底代表了中國男人的威猛呢,還是不自信?
人人都需要穿衣服,紡織業卻成了夕陽產業。意風的轉型勢在必行。意風的轉型期正逢張潮涌和朱玫相識。朱玫,這個華爾街游回來的“海龜”,見到張潮涌后就火速下嫁給他,在她的操持下,意風的房地產業風生水起,成為其第二個主業,意風的資金大量進入股市。它正在逐步剝離掉制造業的標簽,穿上了房地產公司或者投資公司的馬甲。
許多企業的面目和內涵已相去越來越遠。就像有些奶粉企業,與奶牛無關;有些鞋企,全靠代工,自己一雙鞋子都不生產;有些企業用廣告轟炸視覺強調營養健康賣的卻是垃圾食品……專訪的地點選在了張潮涌的辦公室。張潮涌的公關總監李佳首先接待了崔雁南。這個打扮很白領的女人對崔雁南不冷不熱,臉上的微笑是職業性的。崔雁南能感覺到她骨子里的不滿。直接越過公關部約了老板的專訪,這是隔著鍋臺上炕。沒辦法,公關部原則上是個服務媒體的部門,但實際作用更像“防火墻”,敏感的采訪一般都被屏蔽掉了。李佳帶崔雁南來到張潮涌的辦公室。見到老板的那一刻,崔雁南覺得李佳的笑容似乎充滿了嫵媚。“張總,《財經周刊》的記者來了。”李佳打過招呼后退出去了。崔雁南看了看張潮涌的辦公室。老板的辦公室都毫無創意可言,像標配一樣至少有兩個特點鮮明的標識:深深的黑色高背座椅,背后沉甸甸壓抑的書柜。崔雁南見識過一位企業家的辦公室書柜,幾乎要把經、史、子、集等國學著作全部都裝進去,估計讀完這些成不了錢鐘書季羨林也能力超于丹。
那面書柜似乎對張潮涌有種壓迫感。
做老板首要的素質就是要耐得住寂寞吧。他會有朋友嗎?辦公室哲學上似乎說過:別和領導交朋友。崔雁南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