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下午,靜秋匆匆趕到長途車站,擠上了開往K縣城的最后一班車。沒想到車剛開出K市就拋錨了,停在一個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地方,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才重新聽見汽車發動機聲。
靜秋急得要命,等趕到K縣城,肯定七點都過了,車站都關門了,不知道老三還會不會等她。如果他走了,她今天是沒法趕回西村坪了,只好在K縣城找個地方住一晚上。但她身上的錢買了車票之后就沒剩下什么了。她想:萬不得已的話,只好把大媽請她買毛線剩下的錢用來住旅館了,只不知道住一夜旅館要多少錢。
當她的車開近K縣汽車站的時候,她看見老三正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等她。車一停,他就跑到車門口向里張望,看見她了,就跳上車來,擠到她跟前:“以為你不來了,又以為你的車……翻了。肚子餓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吧。”
他接過她的那些包:“背了這么多東西?跟別人帶的?”然后就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帶著她下了車,去找餐館。她試著掙脫他的手,但他抓得好緊,而且又是晚上,想必也沒人會看見,她就由著他抓了。
K縣城不大,連公共汽車都沒有,幾家餐館早就關門了,沒地吃飯了。靜秋問:“你吃了沒有?如果你吃過了,我們就不用找餐館了,回到西村坪再吃吧。”“我也沒吃,開始準備等你來了一起吃的,后來就怕離開了會跟你錯過,所以就守在那里。你肯定餓了,還是先吃點東西吧,待會兒要走很遠的路的。”他拉著她的手,說,“跟我來,我有辦法。”
他帶著她到縣城附近的那些農民家去找吃的,說只要給錢,總歸能找到飯吃。走了一會兒,他看見一戶人家,說:“就是這家了,房子大,豬圈也大,肯定家里殺了豬的肉還有剩的,讓我們去開開葷。”
他們倆去敲那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婦女,聽說他們是來找飯吃的,又看見老三手里的鈔票晃來晃去的,就把他們讓進屋去。老三跟她談了一會兒,給了錢,那個婦女就張羅做飯了。
老三幫忙燒火,他坐在灶跟前,很老練地架柴燒火,還拉靜秋坐在旁邊看。
灶跟前堆著一些茅草樣的東西,算是坐的地方。靜秋跟老三坐在茅草堆里燒火,只有那么一點地方,兩個人擠在那里,她的人幾乎靠在他身上了,但她不怎么怕,因為這戶人家肯定不認識他們倆。
爐灶里的火映在老三臉上,他的臉變得紅紅的,好像特別英俊。靜秋不時偷偷地看他,他也不時地側過頭望她一眼,跟她的視線相遇,就會心地一笑,問她:“這種生活好不好玩?”
“好玩。”那頓飯對靜秋來說,真是太豐盛了,新米煮出來的飯特別好吃,幾個菜也是色香味俱全,有一碗煎得兩面黃的豆腐,一個炒得綠油油的青菜,一碗咸菜,還有兩根自家做的香腸。他把兩根香腸都夾給她,說:“知道你喜歡吃香腸,剛才專門問了,如果主人說沒香腸,我就要換一家了。”
“你怎么知道我愛吃香腸?”她不肯要兩根,一定要留一根給他。他說:“我不愛吃香腸,真的,我愛吃咸菜,隊上食堂吃不到的。”
她知道他是在讓給她吃,哪里會有不愛吃香腸的人?她一定要他吃,說你不吃,我也不吃了。兩個人在那里讓來讓去,主人看見了,樂呵呵地說:“你們這兩口子怪有趣的,蠻恩愛呢,要不我再給你們煮兩根?”
老三趕快掏錢,連聲說:“那就多煮幾根吧,我們可以帶在路上吃。”吃完飯,他問靜秋:“今天還回去不回去?”“當然回去,不回去在哪里住?”“想不回去當然能找到住的地方,”他笑了一下,“還是回去吧,不然你又怕別人說這說那。”一路上,他都牽著她的手,說天太黑,怕她摔跤。兩個人的手一直抓在一起,有點汗涔涔的。他問:“我牽著你的手,你是不是……好怕?”
“嗯。”“以前沒人牽過你的手?”
“沒有。”她好奇地問,“你牽過別人的手?”
他有好一會兒沒回答,最后才說:“如果我牽過,你是不是就覺得我是壞人?”
“那你肯定是牽過的。”“牽和牽是不一樣的,有的時候,是因為責任,有的時候,是因為沒別的辦法,還有的時候是因為……愛情。”她還從來沒有聽過別的人直截了當對她說“愛情”這個詞,那時說到愛情,都是用別的詞代替的。她聽他用這個詞,感覺很尷尬。她不敢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不知道他還會說些什么令她尷尬的話來。
路過那棵山楂樹的時候,他問:“那邊就是那棵山楂樹,想不想過去看一下,坐一會兒?”
靜秋覺得有點毛骨悚然:“不了,聽說那里槍殺過很多抗日英雄的,晚上去那里好怕……”
“那以后有機會再來吧。”他開玩笑說,“你信仰共產主義,還怕鬼?”
靜秋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是怕鬼,其實那些抗日英雄就是變了鬼,應該也是好鬼,也不會害人,對吧?所以我不是怕鬼,只是怕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他,“我到西村坪那天,你是不是剛好也從什么地方回西村坪,在那棵樹下站過?”
“沒有啊,”他驚訝地問,“我怎么會跑那里站著?”“噢,那可能是我看花眼了。那天我一回頭,總覺得樹下站著個人一樣,穿著潔白的襯衣……”
他呵呵笑起來:“你真是看花眼了,那么冷的天,我穿著件潔白的襯衣站在那里?不凍死了?”
靜秋想想也是:“可能是我平常聽《山楂樹》時,老想起那樹下站著的兩個青年,所以看走眼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也許是那些冤魂當中有誰長得像我吧?可能那天他現了形,剛好被你看見,你就以為是我了。快看,他又出來了!”
靜秋哪里敢看,嚇得撒腳就跑,被他一把拉住,扯到自己懷里,摟緊了,安慰說:“騙你的,哪里有什么冤魂,都是編出來嚇唬你的。”他摟了她一會兒,又開玩笑說,“本來是想把你嚇得撲進我懷里來的,哪里知道你反而向別處跑,可見你很不信任我啊。”
靜秋躲在他懷里,覺得這樣有點不大好,但又很舍不得他的懷抱,而且也的確是很怕,就厚著臉皮賴在他懷里。他在雙臂上加了一點力,她的臉就靠在他胸膛上了。她從來不知道男人的身體會有這樣一股令人醉醺醺的氣息,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氣息,就覺得有了個人可以信任依賴一樣,心里很踏實,黑也不怕了,鬼也不怕了,只怕被人看見。
她能聽見他的心跳,好快,好大聲。“其實你也很怕,”她抬頭望著他,“你心跳得好快。”
他松了一下手,讓身上背的包都滑到地上去,好更自由地摟著她:“我真的好怕,你聽我的心跳這么快,再跳,就要從嘴里跳出去了。”
“心可以從嘴里跳出去?”她好奇地問。“怎么不能?你沒見書上都是那么寫的:他的心狂野地跳動著,仿佛要從嘴里跳出去一樣。”“書里這樣寫了?”
“當然了,你的心也跳得很快,快到嘴邊了。”靜秋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狐疑地說:“不快呀,還沒你的快,怎么就說快到嘴邊了?”“你自己感覺不到,你不相信的話,張開嘴,看是不是到嘴邊了。”不等靜秋反應過來,他已經吻住了她的嘴。她覺得大事不妙,拼命推開他。但他不理,一味地吻著,還用他的舌頭頂開她的嘴唇。
如果他只吻她的嘴唇,她可能還不會這么緊張,現在他連舌頭都伸進她嘴里來了,使她覺得很難堪,感覺他很下流一樣,怎么可以這樣?從來沒聽說過接吻是這樣的。她緊緊咬著牙,他的舌頭只能在她嘴唇和牙齒之間滑來滑去。他攻了又攻,她都緊咬著牙,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只覺得既然他是想進入她的口腔,那肯定就是不好的事,就得把他堵在外面。
他放棄了,只在她唇上吻了一會兒,氣喘吁吁地問她“:你……不喜歡?”“不喜歡。”其實她沒什么不喜歡的,只是很害怕,覺得這樣好像是在做壞事一樣。但她很喜歡他的臉貼著她的臉的感覺,她從來沒想到男人的臉居然是暖暖的,軟軟的,她一直以為男人的臉是冰冷繃硬的呢。
他笑了一下,改為輕輕摟住她:“喜歡不喜歡這樣呢?”她心里很喜歡,但硬著嘴說:“也不喜歡。”
他放開她,解嘲地說:“你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他背起那些包,說,“我們走吧。”然后他沒牽她的手,只跟她并排走著。
走了一會兒,靜秋見他不說話,小心地問:“你……生氣了?你不怕我摔跤了?”
“沒生氣,怕你連牽手也不喜歡。”“我沒有說我不喜歡……牽手……”
他又抓住她的手:“那你喜歡我牽著你?”她不肯說話。他偏要問:“說呀,喜歡不喜歡?”“你知道——還問?”“我不知道,你讓我琢磨不透,我要聽你說出來才知道。”
她還是不肯說,他沒再逼她,只緊緊握著她的手,跟她一起走下山去。擺渡的已經收工了,他說:“我們別喊擺渡吧,我們那里有句話,形容一個人難得叫應,就說‘像喊渡船一樣’,說明渡船最難喊了。我背你過河吧。”
說著,他就脫了鞋襪,把襪子塞進鞋里,把鞋用帶子連起來,掛在自己頸子上,然后把幾個包都掛到自己頸子上。他在她前面半蹲下,讓她上去。她不肯,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別不好意思了,上來吧,你們女孩子走了冷水不好。現在天黑,沒人看見。快上來吧。”
她只好讓他背她,但她用兩手撐在他肩上,盡力不讓自己的胸接觸他的背。他警告說:“趴好了啊,用手圈著我的頸子,不然掉水里我不負責的啊。”說完,他仿佛腳下一滑,人向一邊歪去,她趕緊伏在他背上,用手圈住他的脖子,她感到自己的胸擠在他背上,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擠在那里很舒服一樣。但他渾身一震,人像篩糠一樣發起抖來。
她擔心地問:“是不是我好重?還是水好冷?”他不回答,哆嗦了一陣才平復下來。他背著她,慢慢涉水過河。走了一會兒,他扭過臉說:“我們那里有句話,說‘老公老公,老了要人供;老婆老婆,老了要人馱’。不管你老不老,我都馱你,好不好?”
她臉紅了,嗔他:“你怎么盡說這樣的話?再這樣,我跳水里去了。”他突然不吭聲了,靜秋好奇地問:“你怎么啦?又生氣了?”
他用頭向下游方向點了一下:“你二哥在那邊等你。”靜秋順著他頭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真的,長林坐在河邊,身邊放著一對水桶。老三走到岸上,放下靜秋,邊穿鞋襪邊說:“你等在這里,我過去跟他說點事。”說完,他就走過去跟老二打個招呼。
“老二,挑水呀?”“嗯,你們回來了?”
然后他壓低嗓音跟長林講了幾句,就回到靜秋身邊,說:“你到家了,我從這邊走了。”然后就消失在黑夜里了。
長林打了水,挑上肩,默不做聲地往家走。靜秋跟在后面,膽戰心驚,她怕長林把剛才看到的事講出去,讓教改小組的人聽見,那她就算完蛋了。她想趁到家之前的那點工夫給長林囑咐一下:“二……二哥,你別誤會,他只是接了我一下,我們……”
“他剛才說過了。”“你不要對外人講,免得別人誤會。”“他剛才說過了。”
回到家,個個都顯得很驚訝,大媽一迭聲地說:“你一個人跑回來的?走的山路?哎呀,你膽子真大,那條路,我白天都不敢一個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