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好將那張邀請函正面背面反反復復查看了多遍,才問了關海波一個她認為至關重要的問題,“關總,到那天,我該穿什么呢?”
騰玖的慈善基金組織將于本周末舉辦一次以公益為目的的高爾夫球賽,募集到的贊助金和活動期間的酒水茶點等銷售所得都將捐贈給市社會福利中心。能夠被騰玖邀請到,可以說是莫大的榮幸,更何況是慈善活動,應者云集。
關海波正埋著頭緊鑼密鼓的查資料,于百忙中抬頭瞄了她一眼,淡漠的回答:“隨便。”
方好掃興的鼓了鼓嘴,但她一向是經得住打擊的,也沒指望關海波能給出些什么實質性的建議來。
信函中寫明,所有參賽者和球童都會由組織方提供統一著裝,對于其他參與人員在服裝上沒有明確的規定。
但這畢竟是戶外運動,怎么也得穿得矯健一點才行,方好想起自己的衣櫥里有套白色的阿迪運動裝,跟春曉一起逛街淘到的,是難得令她滿意的運動服中的一套,只是她向來四肢不勤,偶爾跟沈亮出去打個球還是匆匆忙忙的,連衣服都來不及回去換,所以鮮有機會穿出來顯擺,這次剛好能用得上。
方好于想象中揣摩著自己白衣勝雪的英姿,不覺得意的輕笑起來。
關海波聽見她莫名的笑聲,不覺朝她側目,“很空么?要不要給你找點事做?”
話音未落,方好已經溜得無影無蹤了。
高爾夫俱樂部建在S市遠郊的山區,嚴格來說,是座獨立的縣城,依山傍水,城市里的人周末休閑放松的好去處。
球場出人意料的大而漂亮,起伏延綿的山坡,大片的綠草坪,外圍有成片的茂密挺拔的水杉,正值初夏,放眼望去一派郁郁蔥蔥的盎然綠意,著實賞心悅目。等候比賽的隊員雖然高矮胖瘦層次不齊,但統一的著裝之下,也有種整齊美。
關海波穿著白色短T恤,淺灰色的休閑褲,頭上頂著黑色棒球帽,極普通的打扮,卻常能惹人回眸注目。
他站在練習場的一角手把手的教盛裝下的方好打球。她總是不得要領,他也不介意,她什么時候一學就會,他反而會懷疑是不是被人調了包。
方好卻對老板刮目相看,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問:“關總,你打得這么好,怎么不報名參加比賽呀?說不定能拿頭獎呢!”
她在進門的時候看見主席臺供著一小溜水晶獎牌,十分漂亮!
關海波把手里的球桿遞給她,隨口道:“沒時間。” 他來的目的是廣交商友,并不想把時間浪費在球場上。
方好卻不明白,來都來了,怎么還說沒時間呢!她接過桿子,聽他囑咐道:“你在這兒玩著,我去溜一圈。”
方好答應了,扭過頭來一心一意的練習,她不能辜負了自己這身比她人還出色的行頭。
關海波其實沒走多遠,練習場里有許多半生不熟的面孔,聊著聊著就稱兄道弟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轉身又向方好的方向疾步走來。
很短的時間里,方好已經覓得一個新教練,正練得起勁,額上起了一層薄汗,聽到老板在身后叫自己,立刻回過頭來。
關海波朝站在她身旁的那個殷勤的男孩睨了一眼,然后掏出一張卡遞給她,“你想喝什么,可以去附近的點上挑,刷這張卡就成。”
“哦,好。”方好正覺得渴了,高興的接過來,“你要什么,我給你帶。”
“不用。”關海波說著已經走遠了。
方好跟“教練”打了聲招呼,拿小手巾抹了抹額上的汗,拖著球桿就往場外走。
這地方真氣派,喝罐飲料都得刷卡,她要了罐椰汁,看看銷售單上的數字不覺嚇一跳,外面賣兩塊多,這里翻了十倍不止,也罷,募捐么!
“小姐,還要些什么?”銷售人員明顯也是義工,臉上的笑燦爛得過分,超市的收銀員哪有笑成這樣的,兩天下來準保叫她面部肌肉拉傷。
方好想了想,又要了瓶礦泉水,關海波渴了就愛喝純水。
一路呷著椰汁走過去,飲料玲瑯滿目,還有品種繁多的酒類,許多她叫不出牌子的啤酒,紅酒,居然連人頭馬都有,她再一次困惑,打高爾夫能喝人頭馬么?
邊上豎了兩只橡木桶,貼著“生啤”的字樣,方好走過去,笑著拍拍桶身,撲撲作響。季杰是個很會享受的家伙,他買過這種連桶裝的生啤,一只的價格上萬,這回她算見識到了。
“好好!”身后傳來的這聲召喚沒能及時把方好羨慕的魂勾回來,她帶著微笑轉身,一個高大白凈的身影,噙著與她同樣溫暖的微笑氣宇軒昂的立在她面前。
方好記得,她最后一次見到閔永吉時他還沒有象現在這樣光鮮氣派,同樣的運動服穿在他身上,怎么就那么合身,那么讓她看著這么的――不順眼呢!
他一直喜歡穿白色的衣服,至今不變,襯得他本來就白凈的膚色更加耀目。以前她總是笑嘻嘻的跟他開玩笑,“永吉哥,怎么你總是這么白啊?你奶奶是不是天天在你出門前拿刷子把你刷一遍的呀。”
他聽了會笑著過來捉住她,假意要撕她的嘴,而她只知咯咯瞎樂著躲閃,心里并不害怕,因為她知道他不會真的傷害她,那時候她多喜歡他啊,他笑起來兩邊面頰有淡淡的酒窩,說話時,聲音不溫不火,悅耳動聽。
一根針穿過悠悠的三年光陰,針尖還是戳到了她毫無防備的心上,倍感刺痛。
方好的臉上在短短的時間里閃過所有的喜怒哀樂,最后定格在不知所措的憤怒上。
閔永吉瞅著她的面色,立刻解釋道:“不要怪你媽媽,她什么也沒跟我提過,我……是在入場的簽名簿上看到你的名字才知道的。”
她一向是個不難懂的人,而他們曾經在一起那么長時間。
方好知道自己木愣愣的樣子傻極了,即使要走,也該大方得體的說句話再轉身離開吧。可是她端著椰汁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跟閔永吉穿著情侶套裝的女子款款的朝他們走來,帶著笑揚聲道:“永吉,馬上輪到你上場了。”
閔永吉等她在身邊站定了,才道:“我來給你們介紹。”他朝那女子笑了笑,然后對方好說:“這位是我太太林娜,騰玖的名譽董事。”
方好控制不住的睜大眼睛去打量林娜,她是瘦高的個子,五官端正但并不出眾,也白,然而,似乎是種不健康的白皙。可是,雖然她有種種不如意之處,方好不得不承認,她的氣質是自己遠遠不如的,只是靜靜的往人前一站,就有種說不出的雍容典雅。
她是第一次見到閔太太,跟她想象中的那個人差得太遠,又似乎――正是那么一個人。
就是這個人,最終打敗了她,俘獲了閔永吉的心!
閔永吉又指了指方好向他太太介紹:“這就是我干媽的女兒,陳方好。”
在三秒的沉默之后,林娜微笑著走近方好,“原來你就是方好,老聽永吉提起你,你們兩個……可是青梅竹馬呢!”
閔永吉雙手撐在球桿上,半垂了頭,臉上帶著一絲茫然的淺笑,方好分辨不清他的笑容究竟含著怎樣的意義,她不由自主握緊了自己的球桿。
林娜繼續親熱的對方好道:“沒想到你也在S市,真是太好了。以后我們可以常常聯絡,只是,我跟永吉都不能在這兒長住,總是飛來飛去的,唔……一會兒這里結束了我們一起用晚餐好不好?”
方好知道按著習俗自己該禮貌的叫聲嫂子,可是她實在裝不出大方來,勉強擠出了個笑,含糊的點著頭道:“我還有事,失陪了。”
也不顧他們是否尷尬,她就扭身快步跑開了。
方好在人群里穿梭著搜尋關海波的身影,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忽然就這么急切的想要找到他,仿佛有他在身邊,自己慌亂無措的心就可以安定下來。
她跑得急,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可還是沒脧到他的影子。腹部傳來微微的絞痛,她只得停下腳步,一手撐在腰上,定定的喘息。
身邊有人在接電話,發出曖昧的喈喈的笑聲。
笨!怎么沒想到用手機。方好在心里罵了自己一聲,就從褲子口袋里把手機掏出來,撥給關海波。
熟悉的鈴聲從身后傳來,方好驀地回頭,果然看見關海波就混在一群聊得熱鬧的人堆里,離她一點兒也不遠,只需要她轉個身就能看見。
關海波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提示,又抬頭四下望望,很快就退出熱鬧,朝方好的方向快步走來。
“什么事?”
方好有些愣愣的,她還沒從剛才的怔忡中恢復過來,臉色蒼白,額上布滿了虛汗,惹得關海波擰了擰眉,“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這么一說,方好才如夢初醒,就坡下驢道:“嗯,我肚子痛,想早點回去。”
關海波一下子緊張起來,盯著她的腹部就追問:“你剛才吃什么了?痛在哪個部位?靠近左腹還是右腹?”
方好被他一連串的質疑問得頭暈,想了一想,很籠統得回答,“都痛。”
比賽主場上有不小的騷動,大概是什么關鍵人物入場了。
果然,一旁持著酒杯的某人得意的對不清楚狀況的同伴道:“那位就是騰玖的新總裁閔總,旁邊是他太太,康明集團林董的獨生女,他們年初剛收購了騰玖……”
方好幾乎是央求的問關海波,“能不能快點,我,我痛得不行了。”
關海波有些遺憾的朝那個焦點張望了一眼,這是難得的機會,可以跟騰玖最高層照個面,雖然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結果,但對將來的深入合作是個非常好的引子。
只是,他低頭望望“痛苦不堪”的方好,只得放棄了打算,伸手扶住她,亦步亦趨的向出口走。
方好頭歪在車窗上,心緒不寧,腦子里反復放映著剛才與閔永吉和林娜狹路相逢的畫面。
“這位是我太太林娜,騰玖的名譽董事。”
“原來你就是方好,老聽永吉提起你,你們兩個可是青梅竹馬呢!”
“沒想到你也在S市,真是太好了。以后我們可以常常聯絡……”
她把頭狠狠的朝窗玻璃上一頂,發出痛苦的呻吟。
關海波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探過來在她額上試了試,冰涼一片,還好,沒發燒。
“很痛嗎?”他關切的問,聲音也柔和了不少。
“……好多了,已經不疼了。”她說好就好,立刻連身子都坐直了。
關海波有點糊涂,不明白她葫蘆里到底在賣什么藥,意味深長的瞟了她一眼,也沒說什么。
車子拐了個彎,眼前豁然開朗,江灣到了。
天氣好,許多人在放風箏,大聲的叫嚷,隔著玻璃聽不到聲音,只能看見一個個亢奮的身影,張大了嘴,彼此交流著歡樂。
“等等,就停這兒吧。”方好忽然叫道。
關海波又是一怔,“這是橋上,不能停車。”
方好不死心,“那,在橋下停吧,我想下去走走。”
車子一剎住,方好就推門出去,在車外對關海波擺擺手,“你先回去吧,我一會兒自己打車走。”
“你確信自己沒事?”他手肘撐著方向盤,一向銳利的眼眸中透出一絲困惑。
方好頓時有點心虛,朝他甜甜一笑,“沒事,這里空氣好,難得來,我想好好遛達遛達。”
她往江灣大橋上走,在最高處駐足,低頭望下去,平靜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偶有船只駛過,發出悠揚的鳴笛聲。
她用雙手握住欄桿高起的小樁,然后把下巴擱在手上,望著空曠的水域發呆。
其實已不剩什么悲傷,她哭過許多次,可年輕就是好,快樂也許無法長存,連悲傷也一樣,時間一長,漸漸淡去。
然而,難堪總是有的,尤其看到他們象一對璧人似的佇立在自己面前,再一次映襯出她的失敗,那么刻骨銘心,于是那種鈍鈍的痛便象久已封存的老照片一樣,再次被翻了出來。
身旁有人故意清了清嗓子,發出惹她注意的聲音,方好歪頭看看,不覺笑了。
她一點兒也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會是他。
“為什么又回來?不會是……怕我往下跳吧?”她心情好轉,居然開起玩笑來。
如果想跳,三年前她就跳了。
可是,姑姑說過,喜歡吃土豆的人不會有輕生的念頭,因為土豆是做通心粉的原料,而方好,最愛吃土豆。
關海波并不笑,慢慢的取出盒煙來,捻了一根,叼在嘴上,右手舉著打火機,左手微攏,“啪-”的一聲點上。
他深深抽了一口,就將夾了煙的手擱在欄桿上,盡著它燃。
“什么事讓你這么不開心?“他望著前面淡淡的問,“跟……男朋友吵架了?”
“……”
沒等到回答,關海波側頭看看她,“怎么,不想跟我說?”
他沉著的聲音仿佛有種魔力,讓她不知不覺的放松下來。
想想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努了努嘴,低聲嘟噥,“不是……剛才,在球場……遇到了不想見的人。”
他不免多瞧了她兩眼,她的臉上從來沒出現過這樣茫然無措的神色,他不難猜出是怎么一回事。
“那個人,傷過你?”他很直接的問。
方好苦笑,“算是吧。”
閔永吉說過,會照顧她一生一世,可他沒有做到。
關海波情不自禁的舉起手上的煙,用力抽了一口,又徐徐吐出。
“什么時候的事?”
她跟著他的這三年似乎沒出過什么狀況。
“……三年前。”
果然!他心里沒來由的一松。
“那就忘了它。”他把煙頭往江里一擲,是果斷的神色。
方好有些愕然,忍不住別過臉來,他的眼里不再有冷漠和不屑,充滿信任的凝視著她。
不過短短的幾句話,方好忽然覺得,自己跟他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接近過,近得讓她心潮翻涌。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長久的停留在關海波的臉上,他有些承受不了,轉身面向江面。
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忽然就沒有辦法坦然的盯著她的眼睛了,他有些懷念以前自己怒目瞪她,瞪到她低下頭為止的日子,而現在,似乎總是他無法堅持到最后。
方好慢吞吞道:“你剛才……扔出去的煙頭差點落在那個人的頭上。”
關海波赫然低頭望去,果然,江面上有艘船,船上一個彪形大漢正仰頭氣憤的瞪著他們,哇哇大叫,還作勢要上岸來。
“快走!”關海波低聲嚷道。
兩人一溜煙的下了橋,直奔關海波的車,迅速的鉆進去,喘息甫定,兩人對視一眼,剛才的緊張立刻無影無蹤,他們爆發出大笑。
方好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回去吧。”關海波邊笑邊溫柔的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