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語法，”梅根繼續(xù)說道，“還有可笑的作文。還有雪萊寫的那些無聊的話，沒完沒了地談著云雀，而華茲華斯則不停地念叨黃色水仙。還有莎士比亞。”

“莎士比亞有什么問題？”我饒有興趣地問。

“話都擰著說，弄得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過，他的有些作品我還是喜歡的。”

“他聽到這話會很高興的，我肯定。”

梅根對我的挖苦毫無反應(yīng)。然后，她整個臉都亮了起來，說：

“比如，我喜歡貢納莉和里根。”

“為什么是她們倆？”

“哦，我不知道。就覺得她們還比較讓人能接受。你為什么覺得她們是那樣的？”

“哪樣的？”

“就是她們的樣子。我是說，一定有什么原因把她們變成了那樣。”

這是我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一直以來，我就認(rèn)為李爾的女兒就是兩個令人討厭的家伙，從沒多想過。梅根的問題讓我產(chǎn)生了興趣。

“我要想一想。”

“哦，沒什么，真的。我只是有點困惑。再說了，這只是英國文學(xué)，不是嗎？”

“是的，是的。你就沒什么喜歡的課程嗎？”

“只有數(shù)學(xué)。”

“數(shù)學(xué)？”我非常驚訝。

梅根的臉亮了起來。

“我喜歡數(shù)學(xué)。可學(xué)校里教得不好。我很想有人好好教我，那太美妙了。我覺得數(shù)字都是很美妙的，你呢？”

“我從來沒這樣覺得。”

這時我們已經(jīng)走上了高街，梅根聲音尖利地說：

“格里菲斯小姐來了，這個可惡的女人。”

“你不喜歡她？”

“我討厭她。她老是讓我去參加她那個討厭的團契。我討厭團契。為什么要衣著整齊、戴上徽章，成群結(jié)隊地去做那些你根本就不會做的事？我覺得真是太無聊了。”

總的來說，我相當(dāng)贊同梅根的說法。不過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格里菲斯小姐已經(jīng)來到我們面前了。

這位醫(yī)生的姐姐很是享受那個對她而言非常不恰當(dāng)?shù)拿帧祝瑫r有著弟弟所缺乏的自信。她是個長相秀氣的女人，透著一種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男性氣質(zhì)，嗓音低沉。

“嗨，你們好，”她一下站在了我們面前，“真是個令人神清氣爽的早晨，不是嗎？梅根，我正要找你，保守團契需要人寫一些信封。”

梅根小聲嘀咕了幾句，便跳上自行車?yán)@過路邊的街石，朝國際商店的方向沖去。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格里菲斯小姐看著她的背影說，“懶惰的姑娘，整天到處游蕩，對可憐的辛明頓太太來說真是極大的考驗。我知道她母親多次嘗試著讓她做點事兒——速記、打字、烹飪，或者養(yǎng)安哥拉兔子。她生活里總得有個興趣愛好。”

我覺得這或許是對的，不過站在梅根的角度考慮，我應(yīng)該會堅決拒絕艾米·格里菲斯提出的任何建議，原因就是她那種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實在讓人惱火。

“我不贊成懶惰，”格里菲斯小姐繼續(xù)說，“尤其是年輕人。梅根算不上漂亮迷人，完全談不上。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姑娘有點笨。她母親一定非常失望。她父親，你知道，”她壓低了聲音，“顯然不是個好人。真擔(dān)心這孩子會像他，這對她母親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痛苦。唉，總之，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我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

“真幸運。”我說。

艾米·格里菲斯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

“是啊，如果所有人都是一個樣，肯定是不行的。如果有人不好好生活，我可是看不下去的。我很享受自己的生活，希望大家都能這樣。有人跟我說，你一年到頭都住在鄉(xiāng)下，一定很無聊。我說，一點也不！我總是很忙碌、很快樂。鄉(xiāng)下總會有各種事情發(fā)生，團契、學(xué)校，和各種委員會的事把我的時間占得滿滿的——再說還要照顧歐文。”

就在這時，格里菲斯小姐看到街對面有一個她的熟人，便低聲說了幾句她認(rèn)識對方之類的話，接著沖過了馬路，于是我獨自朝銀行走去。

盡管我一直覺得格里菲斯小姐非常盛氣凌人，但我很欽佩格里菲斯小姐的精神和活力，看到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喜悅和滿足是令人愉快的，跟大多數(shù)女人的抱怨嘮叨形成強烈的對比。

在銀行的事務(wù)辦得很順利，之后我又去了加爾布雷思，加爾布雷思及辛明頓律師事務(wù)所。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加爾布雷思，總之我沒見到。我被領(lǐng)進(jìn)理查德·辛明頓在里間的辦公室，這里有一種成立多年的律師事務(wù)所特有的陳舊氣息，令人愉悅。

辦公室里有很多保存契約的箱，上面分別標(biāo)著“霍普夫人”、“埃弗拉德·卡爾爵士”、“威廉·耶茲比·霍爾斯先生（已故）”……等等，一看就知道都是郡里的望族，同時也體現(xiàn)了這家律師事務(wù)所悠久的歷史。

我看著辛明頓先生低頭閱讀我給他的文件，不禁想到：如果說辛明頓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是場災(zāi)難的話，那么第二段婚姻顯然是平靜穩(wěn)定。理查德·辛明頓是個穩(wěn)重而受人尊敬的人，從不會讓他的妻子感覺到任何焦慮。他長長的脖子處有個明顯的喉結(jié)，臉色略顯蒼白，鼻子長而瘦。無疑是個好人，而且也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但顯然也讓人心跳加速。

不一會兒，辛明頓先生開始說話了。他語速緩慢，口齒清楚，說明有頭腦聰明而敏銳。我們很快處理完了事情，我一邊起身一邊說：

“剛才我是和您的繼女下山的。”

一時間，辛明頓先生似乎沒明白他的繼女是誰，過了一會兒他才笑了。

“哦，是的，當(dāng)然——梅根，她——呃——從學(xué)校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們一直想著給她找點事情做——是的，做點事情。不過當(dāng)然了，她還很年輕；而且就像別人說的，她其實沒有實際年齡那么成熟。是的，他們就是這樣對我說的。”

我走了出來。外間辦公室的凳子上坐著一位年紀(jì)很大的老人，正緩慢而費勁地寫著什么；有一個瘦小、看起來教養(yǎng)很差的男孩；另外還有一個戴著夾鼻眼鏡、留著卷發(fā)中年婦女，正在快速而用力地敲著打字機。

如果這位中午婦女就是就是金奇小姐的話，那么我非常同意歐文·格里菲斯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間絕不可能有什么曖昧關(guān)系。

然后我去了面包店，說我要一條葡萄干面包，這個要求似乎很突兀且不合時宜，不過一條“新鮮出爐的面包”還是扔到了我面前，讓我的胸口感到一股溫?zé)帷?

出了面包店，我打量了一下街道，希望看到喬安娜開車過來。剛才那段步行已經(jīng)讓我相當(dāng)疲憊了，現(xiàn)在一手拿著拐杖，一手還捧著葡萄干面包，實在有點狼狽。

然而沒有喬安娜的蹤影。

突然，我的眼睛被一種快樂和詫異抓住了。

有一位女神衣袂翩翩地沿著人行道向我緩緩走來。除了“女神”，我想不出還有什么詞可以形容她。

完美的五官，卷曲的金色頭發(fā)，高挑精致的身材！她就像一位女神，輕輕地向我越飄越近。一位光彩照人、不可思議，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姑娘！

我一時忘形，有什么東西掉下去了。是那條葡萄干面包，它從我手里滑落。我俯身去拾，拐杖卻又掉落在了人行道上，我一時沒站穩(wěn)，差點摔倒。

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了我，把我扶住。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感——呃——非常感謝，我——非常抱歉。”

她拾起面包，連同拐杖一起遞給我。然后露出和善快樂的微笑，說：

“不客氣，這沒什么，真的。”在她普通、平淡的聲音中，那種魔力消失了。

一個漂亮、健康、得體的姑娘，僅此而已。

我想到，如果特洛伊的海倫也被賦予了如此平凡的聲音，會是怎么樣的呢？真情真是奇怪，當(dāng)一個姑娘沉默不語的時候，能觸動你靈魂的最深處，然后在她開口的那一瞬間，所有的魔力便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

不過我也見過相反的情形。我曾經(jīng)見過一個尖嘴猴腮、長相普通的女人，誰都不會轉(zhuǎn)頭看她第二眼。然而她一開口說話，便忽然魅力四射，就像施有魔法一樣，克麗奧佩拉復(fù)活了。

喬安娜已經(jīng)把車停在了我身邊，我卻根本沒注意到。她問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什么，”我回過神來，說，“只是忽然想到了特洛伊的海倫和其他一些事。”

“在這兒想可真是太滑稽了！”喬安娜說，“你的樣子非常奇怪，呆呆地站著，胸前抱著面包，嘴巴大張著。”

“是驚呆了，”我說，“剛才似乎去了特洛伊，然后又回來了。”

“你知道那是誰嗎？”我指著優(yōu)雅地飄然遠(yuǎn)去的背影問道。

喬安娜看了一眼，說那是辛明頓家的保姆兼家庭教師。

“讓你這么震驚的就是她？”喬安娜問，“很漂亮，不過比較膚淺。”

“我知道，”我說，“只是個漂亮可愛的女孩而已。我簡直覺得她是維納斯！”

喬安娜打開車門，我鉆了進(jìn)去。

“很有意思，不是嗎？”她說，“有的人長得很漂亮，卻毫無吸引力。剛才那個女孩就是這樣，很遺憾。”

我說如果她當(dāng)了保姆兼家庭教師的話，可能也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