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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清華園之菊(2)

這里就有奇怪的事了,取種子十粒下種,長起來便是不同的十種。可是這等新種并不株株是好的,今年四百新種當中只采了二十余種。不足取的是怎樣的呢?這大概是每一朵中花瓣大小雜亂,不適合于美的條件統一勻稱,所謂不成品是也。不成品的原因大概在于花粉太雜之故,所以收種應用人工配合法。

“紫虬龍”那樣美麗的花就是配合而成的。細長直管的“喜地泥封”與拳曲的“紫氣東來”相配合,就變了長管而又拳曲,如軍樂用號的管子,這樣有特性的了。它的父母都是紫色的,它也是紫色。倘若父母是異色的,則新種常像兩者之一或介于兩者之間,但絕不出兩者之外。因為它們在無窮的變化中也有若干的規律,所以配種當有制限了。大概花瓣粗細不同的兩種配合總是雜亂的,所以配合以粗細相仿者為宜。

花房中,兩株一組,有如跳舞的,有許多擺著,楊先生每次來時,拿了紙片,以他好生之德在各組的花間傳送花粉。據說種子的結成是很遲的,有的要到第二年一月可收。我推想這類種子當年必不能開花的了,詎知大不然,下種在四月,當初確實很細弱,但到六月以后,他們就加工趕長,竟能長到一丈多高與插枝一樣。

凡新種的花一定是很大的,不像老種如“天女散花”與“金連環”等等永遠培植不大也不高者。可是第一年的花瓣總是很單的,以后一年一年的多起來;而在初年,花的形狀也易變更,第一年是很整齊的,或者次年是很壞了,幾年之后始漸漸的固定。

我很愛“大富貴”,它正在與“素帶”配合。牡丹是被稱為富貴花的,然而這名字不能表示它所有性狀的大部。我要改稱這種菊花為“牡丹”,因為它有牡丹所有一切的美德。它的身材一直高到茅屋的頂篷再俯下頭來。花的直徑大過一尺;展開一瓣,可以做一群小鳥的窩,可以做一對彩蝶的衾褥。我也仰著頭瞻望它,希望或我將因它而有這樣豐滿這樣燦爛的一個心。我明白,它不過是芥子的一小粒花蕾長大起來的,除少數有經驗的以外,誰想到它是要成尺余大的花朵的。到現在,蜜蜂鬧營營地陣陣飛來道賀,它雖靜默著,也樂受蜂們的厚意。楊先生每晚拂刷“牡丹”的花粉送給“素帶”,他身上是北京人常穿的藍布大褂,然而他立在錦繡叢中可無愧色,他的服裝因他的種菊而愈有榮譽了。我可預料而且急切地等待明年新穎種子的產出,我敢與楊魯二先生約,“你們每年培植出新鮮顏色的菊種,而我也愿竭力研究我可憐的畫盤中的顏色,希望能夠追隨。”這樣兩種美麗的花,在我們以為無可再美的了,不知明年還要產生許多的更美的新種,我真的神往了。對大眾盡力表現這等奧妙是我們“做藝”的人的天職;在不可能的時候,我們只有盡心超脫自己,雖然我是不以此為滿足的。

一人在遠隔人群的花房中,聽晚來歸去的水鳥單獨的在長空中飛嗚,枯去的蘆葉驚風而哀怨,花房的茅篷也絲絲飄動,我自問是否比孤鳥衰草較有些希望。滿眼的菊花是我的師范,而且做了陪伴我的好友。他們偏不與眾草同盡,挺身抗寒,且留給人間永不磨滅的壯麗的印象。我手下正在畫“趵突噴玉”,它用無窮的力,縷縷如花筒的放射出來。它是純白的,然而是燦爛;它是倔強的,然而是建立在柔弱的身體上的。我心領這種教訓了。

與楊先生合種菊花的魯璧光先生正與楊先生同任舍務部職務。每天正午是公余時間,輪到他來看護菊花。有一次,他引導幾位客人來看菊,同時看我紙上的菊花,他看完每頁時必移開得很緩,使不露出底下一張上我注有的花名。很高興的,他與客人看了畫猜出花的名字來。他說,“畫到這樣猜得出,可不容易了。”

當時我非但不覺得他的話對我過譽,我要想,難道畫了會不像的?所以我還可以生氣的。我自己所覺得可以驕傲的,我相信,在中國不會有人為他們畫過這許多種,我對他們感激,而他們也當認我為難逢罷。

臨行的前夜,我到俱樂部去向楊先生道別,他在看人下棋。這一次的談話又給我許多很大的見識。其中有一段,他說,“北京曾有一人,畫過一本菊譜。”我全神貫注地聽他了,他繼續說,“他們父女合畫,那是畫得精細,連葉脈都畫得極真的。因為每一種的葉都不同,葉子比花還重要,花不是年年一樣的,在一年內必定畫不好。所以要畫一定要自己種花知道今年這花好了,可以畫了,那兩位父女自己種花,而且畫了五年才成的。”我以為我的畫菊是空前的,然而這時候我無暇懺悔我以前的自滿了,我渴想探問他,在哪里可以見到這本菊譜,但我不敢急忙就說,于是曲折地先問。

“這位先生姓什么呢?”“姓蔡的。”

“楊先生與他很熟識嗎?”“不熟識的。”

“能夠間接介紹去一看嗎?”

“我也只見過一頁。那真精細,真的用工夫的呢。”

楊先生幼年時就種花,因為他的父親是愛花的,而且他家已三代種菊了。

為什么自己以為是高尚以為是萬能的人總是長著一樣可憎的口鼻心思,用了這肉體與精神所結構的出品無非像泥模里鑄出來的鐵鍋的冥頑而且脫不出舊樣?菊花們卻能在同樣的一小粒花蕾中放出這樣新奇這樣變化富有一切的花朵,非無能的人所曾想象得到甚且看了也不會模仿的。有一種的花瓣細得如玉蜀黍的須了,一大束散著,人沒有方法形容它的美,只給它“棕櫚拂塵”的一個沒有生氣的名字;有一種是玉白色的,返光閃閃,它的瓣寬得像蓮花的樣子,所以名為“銀蓮”,其實還只借用了別種自然物的名稱,人不能給它一個更好的名字。還有可奇的,它們為了要不與它種茍同,奇怪得使我欲笑,有一種標明“黃鵝添毛”者,松花小鵝的顏色,每瓣鉤如受驚的鵝頭,挨擠在一群中,最妙的它怕學得不像,特在瓣上長了毛,表示真的受驚而毛悚了,題首的圖就是。“黃鵝添毛”的名字我不喜歡,乃改稱它為“小鵝”。

有許多名稱是很有趣的,這勝過西洋的花名,然而也有不對的。況且種菊者各自定名,不過用于與人談講,最好能如各種科學名詞的選擇較好者應用,然而這還待先有一種精細而且豐富的菊譜出現。

一班人叫中國要亡了,為什么不去打仗;一班人叫閉門讀書就是愛國。倘若這兩種人知道我畫了菊花甚且愿消費時間做無聊的筆記,必定要大加訓斥的。我很知道中國近來病急亂投藥的情形,他們是無足怪的。其實在用武之地的非英雄的悲哀遠比英雄無用武之地者為甚。現在的中國輿論不讓人專學樂意的一小部分;因為缺人,所以各人拉弄他人入伍。實在像我這樣的人只配畫菊花的,本來不必勞這一班那一班人責備的——可是,我要對自己交代明白,我應該畫他人不愛而我愛的菊花,一直畫到老。我喜歡學他人所不喜歡學的東西,這將是我的長處。

做人二十七年了,以前知道有這許多菊花,知道這許多菊花的性情嗎?我知道還有更多的事物為我所不知道的,就是關于菊花的也千倍萬倍的多著,我想耐心而且盡力地去考究。宰平先生于講起古琴時說北京各種專門家之多,可惜他們不說,沒有方法知道他們。真的,我們在這富有的人海中感著寂寞感著干燥,可惜我們不知道愿意陪伴我們給我們滋潤的人。我肯定人間多著有知識懂得生活的人,不只是種菊一事。

12月29日

【人物介紹】

孫福熙(1898—1972),浙江紹興人。1920年到法國國立美術專科學校學習。1925年回國后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山野掇拾》,1926年至1927年任北新書局編輯,出版散文集《歸航》、《北京乎》、《春城》。

1928年起在杭州國立西湖藝術學院任教授。抗戰時在昆明任友仁難童學校校長。1946年從昆明回到上海,以賣畫為生。1948年任浙江大學文學院教授。

解放后任上海中學校長、上海市教育研究會主席。1951年調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任高級編輯。晚年在張家口藝術學院任教,并兼任北京編譯社高級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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