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青城縣里有個漁戶叫做趙干,與妻子在沱江上網魚為業。豈知網著一個癩頭黿,被他把網都牽了去,連趙干也幾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們??窟@網做本錢,養活兩口。今日連本錢都弄沒了,那里還有馀錢再討得個網來?況且縣間官府,早晚常來取魚,你把甚么應他?”以此整整爭了一夜。趙干被他絮聒不過,只得裝一個釣竿,商量來東潭釣魚。你道趙干為何舍了這條大江,卻向潭里釣魚?原來沱江流水最急,正好下網,不好下釣,故因想到東潭另做此一行生意。那釣鉤上鉤著香香的一大塊油面,沒下水中。薛少府自龍門點額回來,也有許多沒趣,好幾日躲在東潭,不曾出去覓食,肚中饑甚。忽然間趙干的漁船搖來,不免隨著他船游去看看。只聞得餌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邊,想道:“我明知他餌上有個鉤子。若是吞了這餌,可不被他釣了去?我雖是暫時變魚耍子,難道就沒處求食,偏只吃他釣鉤上的?”再去船傍周圍游了一轉,怎當那餌香得酷烈,恰似鉆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饑,怎么再忍得住!想道:“我是個人身,好不多重,這些釣鉤怎么便釣得我起?便被他釣了去,我是縣里三衙,他是漁戶趙干,豈不認得?自然送我歸縣,卻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才把口就餌上一合,還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趙干一掣,掣將去了。這便叫做眼里識得破,肚里忍不過。那趙干鉤得一個三尺來長金色鯉魚,舉手加額,叫道:“造化!造化!我再釣得這等幾個,便有本錢好結網了?!鄙俑B聲叫道:“趙干!你是我縣里漁戶,快送我回縣去!”那趙干只是不應,竟把一根草索貫了魚鰓,放在艙里。只見他妻子說道:“縣里不時差人取魚。我想這等一個大魚,若被縣里一個公差看見,取了去,領得多少官價?不如藏在蘆葦之中,等販子投來,私自賣他,也多賺幾文錢用?!壁w干說道:“有理!”便把這魚拿去藏在蘆葦中,把一領破蓑衣遮蓋。回來對妻子說:“若多賣得幾個錢時,拚得沽酒來與你醉飲。今夜再發利市,安知明日不釣了兩個?”
那趙干藏魚回船,還不多時候,只見縣里一個公差叫做張弼,來喚趙干道:“裴五爺要個極大的魚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邊來喚你,你卻又移到這個所在,教我團團尋遍,走得個汗流氣喘??煨晃泊蟮?,同我送去!”趙干道:“有累上下走著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這里,只為前日弄沒了網,無錢去買,沒奈何,只得權到此釣幾尾去做本錢。卻又沒個大魚上釣,止有小魚三四斤在這里,要便拿了去。”張弼道:“裴五爺吩咐要大魚,小的如何去回話?”撲的跳下船,揭開艙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權時答應,又想道:“這般寬闊去處,難道沒個大魚?一定這廝奸詐,藏在那里。”即便上岸各處搜看,卻又不見。次后尋到蘆葦中,只見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亂動。張弼料道必是魚在底下,急走上前,揭起看時,卻是一個三尺來長的金色鯉魚。趙干夫妻望見,口里只叫得苦。張弼不管三七廿一,提了那魚便走,回頭向趙干說道:“你哄得我好!待稟了裴五爺,著實打你這廝。”少府大聲叫道:“張弼!張弼!你也須認得我。我偶然游到東潭,變魚耍子,你怎么見我不叩頭,到提著我走?”張弼全然不理,只是提了魚,一直奔回縣去。趙干也隨后跟來。那張弼一路走,少府也一路罵。提到城門口,只見一個把門的軍,叫做胡健,對張弼說道:“好個大魚!只是裴五爺請各位爺飲宴,專等魚來做鲊吃,道你去了許久不到,又飛出簽來叫你,你可也走緊些!”少府抬頭一看,正前日出來的那一座南門,叫做迎薰門,便叫把門軍道:“胡健!胡?。∏叭粘龀菚r節,曾吩咐你道:我自私行出去的,不要稟知各位爺,也不要差人迎接。難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記得了?如今正該去稟知各位爺,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這等無狀!”豈知把門軍胡健也不聽見,卻與張弼一般。那張弼一徑的提了魚,進了縣門。薛少府還叫罵不止。只見司戶吏與刑曹吏,兩個東西相向在大門內下棋。那司戶吏道:“好怕人子!這等大魚,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個活潑潑的金色鯉魚,只該放在后堂綠漪池里養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兩個吏,終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變了魚,也該認得,怎么見了我都不站起來,也不去報與各位爺知道?”那兩個吏依舊在那里下棋,只不聽見。少府想道:“俗諺有云:‘不怕官,只怕管?!M是我管你不著,一些兒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這幾日,我的官被勾了?縱使勾了官,我不曾離任,到底也還管得他著。且待我見同僚時,把這起奴才從頭告訴,教他一個個打得皮開肉綻!”看官們牢記下這個話頭,待下回表白。
且說顧夫人謹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覺過了二十多日,只見肌肉如故,并不損壞。把手去摸著心頭,覺得比前更暖些,漸漸的上至喉嚨,下至肚臍,都不甚冷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說話,果然有些靈驗。因此在他頂上刺出鮮血來,寫成一疏,請了幾個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廟里建醮,祈求仙方,保護少府回生。許下重修廟宇,再塑金身的愿心。宣疏之日,三位同僚與通縣吏民,無不焚香代禱,如當日一般。我想古語有云:吉人天相。難道薛少府這等好官,況兼合縣的官民又都來替他祈禱,怕就沒有一些兒靈應?只是已死二十多日的人,要他依舊又活轉來,雖則老君廟里許下愿的,從無不驗之人;但是閻王殿前投到過的,那有退回之鬼!正是:
須知作善還酬善,莫道無神定有神。
卻說是夜道士在醮壇上面,鋪下七盞明燈,就如北斗七星之狀。原來北斗第七個星,叫做斗杓,春指東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轉的。只有第四個星,叫做天樞,他卻不動。以此將這天樞星上一燈,特為本命星燈。若是燈明,則本身無事,暗則病勢淹纏,滅則定然難救。其時道士手舉法器,朗誦靈章,虔心禳解,伏陰而去,親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還魂魄,再轉陽間。起來看這七盞燈時,盡皆明亮,覺得本命那一盞尤加光彩,顯見不該死的符驗。便對夫人賀喜道:“少府本命星燈,光彩倍加,重生當在旦夕;切不可過于哀泣,恐驚動他魂魄不安,有難回轉。”夫人含著兩行眼淚謝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這個道場,和那晝夜看守的辛苦?!钡昧诉@個消息,心中少覺寬解。豈知朦朧睡去,做成一夢。明明見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門來,滿身都是鮮血,把兩只手掩著脖子叫道:“悔氣!悔氣!我在江上泛舟,情懷頗暢,忽然狂風陡作,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卻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憐我陽壽未絕,贈我一領黃金鎖子甲,送得出水。正待尋路入城,不意遇著剪徑的強人,要謀這領金甲,一刀把我殺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狈蛉艘宦劥搜?,不覺放聲大哭,就驚醒了。想道:“適間道士只說不死,如何又有此惡夢?我記得夢書上有一句道:‘夢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災悔脫盡,故此身上全無一絲一縷,亦未可知。只是緊緊的守定他尸骸便了?!?
到次日,夫人將醮壇上犠牲諸品,分送三位同僚,這個叫做“散福”。其日就是裴縣尉作主,會請各衙,也叫做“飲?!?。因此裴縣尉差張弼去到漁戶家取個大魚來做鲊,好配酒吃。終是鄒二衙為著同年情重,在席上嘆道:“這酒與平常宴會不同,乃為薛公祈禱回生,半是醮壇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們食怎下咽?”裴五衙便道:“古人臨食不嘆,偏是你念同年,我們不念同僚的?聽得道士說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們且待魚來做鲊下酒,拚吃個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個消息,豈不是公私兩盡?”當日直到未牌時分,張弼方才提著魚到階下。原來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單為等魚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鄒二衙與雷四衙打雙陸,自己在旁邊吃著桃子。忽回轉頭看見張弼,不覺大怒道:“我差你取魚,如何去了許久?若不是飛簽催你,你敢是不來了么?”張弼只是叩頭,把漁戶趙干藏過大魚的情節,備細稟上一遍。裴五衙便叫當直的把趙干拖翻,著實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你道趙干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著張弼到縣,自討打吃?他只戀著這幾文的官價,思量領去,卻被打了五十皮鞭,價又不曾領得,豈不與這尾金色鯉魚為貪著香餌上了他的鉤兒一般!正是:世上死生皆為利,不到烏江不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