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乙大正從窯上回來,聽得孫大娘叫罵,側(cè)耳多時,一句句都聽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氣,替老公妝幌子,惹得綽板婆叫罵。”及至回家,見長兒啼哭,問起緣繇,到是自家家里招攬的是非。丘乙大是個硬漢,怕人恥笑,聲也不嘖,氣忿忿地坐下。遠遠的聽得罵聲不絕,直到黃昏后,方才住口。丘乙大吃了幾碗酒,等到夜深人靜,叫老婆來盤問道:“你這賤人瞞著我做的好事!趁的許多漢子,姓甚名誰?好好招將出來,我自去尋他說話。”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聽得這句話,分明似半空中響一個霹靂,戰(zhàn)兢兢還敢開口?丘乙大道:“潑賤婦!你有本事偷漢子,如何沒本事說出來?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瞞得老公,瞞不得鄰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說來,也得我心下明白。”楊氏道:“沒有這事,教我說誰來?”丘乙大道:“真?zhèn)€沒有?”楊氏道:“沒有。”丘乙大道:“既是沒有時,他們?nèi)绾握f你?你如何憑他說,不則一聲?顯是心虛口軟,應他不得。若是真?zhèn)€沒有,是他們詐說你時,你今夜吊死在他門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脫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與他講話。”那婆娘怎肯走動,流下淚來,被丘乙大三兩個巴掌,出大門,把一條麻索丟與他,叫道:“快死!快死!不死便是戀漢子了。”說罷,關(guān)上門兒進來。長兒要來開門,被乙大一頓栗暴,打得哭了一場,睡去了。乙大有了幾分酒意,也自睡去。單撇楊氏在門外好苦,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千不是,萬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卻死,別無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時,恐怕天明,慌慌張張的取了麻索,去認那劉三旺的門首。也是將死之人,失魂顛智,劉家本在東間壁第三家,卻錯走到西邊去。走過了五六家,到了第七家,見門面與劉家相像,忙忙的把幾塊亂磚襯腳,搭上麻索于檐下,系頸自盡。可憐伶俐婦人,只為一文錢斗氣,喪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惡死鬼,人間不見畫花人。
卻說西鄰第七家,是個打鐵的匠人門首。這匠人渾名叫做白鐵,每夜四更便起來打鐵。偶然開了大門撒溺,忽然一陣冷風,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時,吃了一驚。不是傀儡場中鮑老,竟像秋千架上佳人。檐下掛著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來的,好不怕人!猶恐是眼花,轉(zhuǎn)身進屋,點個亮來一照,原來是新縊的婦人,咽喉氣斷,眼見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見,卻不是一場飛來橫禍,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計:“將他移在別處,與我便無干了。”耽著驚恐,上前去解這麻索。那白鐵本來有些蠻力,輕輕的便取下掛來,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詳,向一家門里撇下。頭也不回,竟自歸家,兀自連打幾個寒噤,鐵也不敢打了,復上床去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丘乙大黑蚤起來開門,打聽老婆消息,走到劉三旺門前,并無動靜,直走到巷口,也沒些蹤影,又回來坐地尋思:“莫不是這賤婦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門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動?”又想道:“他若不死時,麻索必然還在。”再到門前去看時,地下不見麻繩。“定是死了劉家門首,被他知覺,藏過了尸首,與我白賴。”又想:“劉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綽板婆和那小廝在家,那有力量搬運?”又想道:“蟲蟻也有幾只腳兒,豈有人無幫助?且等他開門出來,看他什么光景,見貌辨色,可知就里。”等到劉家開門,再旺出來,把錢去市心里買饃饃點心,并不見有一些驚慌之意。丘乙大心中委決不下。又到街前街后閑蕩,打探一回,并無影響。回來看見長兒還睡在床上打齤,不覺怒起,掀開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這小廝睡夢里直跳起來。丘乙大道:“娘也被劉家逼死了,你不去討命,還只管睡!”這句話,分明丘乙大教長兒去惹事,看風色。長兒聽說娘死了,便哭起來,忙忙的穿了衣服,帶著哭,一徑直趕到劉三旺門首,大罵道:“狗娼根!狗淫婦!還我娘來?”那綽板婆孫大娘見長兒罵上門,如何耐得,急趕出來,罵道:“千人射的野賊種,敢上門欺負老娘么?”便揪著長兒頭發(fā),卻待要打,見丘乙大過來,就放了手。這小廝滿街亂跳亂舞,帶哭帶罵討娘。丘乙大已耐不住,也罵起來。那綽板婆怎肯相讓,旁邊鉆出個再旺來相幫,兩下干罵一場,鄰里勸開。丘乙大教長兒看守家里,自己去街上央人寫了狀詞,趕到浮梁縣告劉三旺和妻孫氏人命事情。大尹準了狀詞,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鄰里干證,到官審問。原來綽板婆孫氏平昔口嘴不好,極是要沖撞人,鄰里都不歡喜。因此說話中間,未免偏向丘乙大幾分,把相罵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隱隱的將這人命,射實在綽板婆身上。這大尹見眾人說話相同,信以為實。錯認劉三旺將尸藏匿在家,希圖脫罪。差人搜檢,連地也翻了轉(zhuǎn)來,只是搜尋不出,故此難以定罪。且不用刑,將綽板婆拘禁,差人押劉三旺尋訪楊氏下落,丘乙大討保在外。這場官司好難結(jié)哩!有分教:綽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擔誤生涯。
這事且閣過不題。再說白鐵將那尸首,卻撇在一個開酒店的人家門首。那店主人王公,年紀六十馀歲,有個媽媽,靠著賣酒過日。是夜睡至五更,只聽得叩門之聲,醒時又不聽得。剛剛合眼,卻又聞砰砰聲叩響。心中驚異,披衣而起,即喚小二起來,開門觀看。只見街頭上,不橫不直,擋著這件物事。王公還道是個醉漢,對小二道:“你仔細看一看,還是遠方人,是近處人?若是左近鄰里,可叩他家起來,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認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細。見頸邊拖著麻繩,卻認做是條馬鞭,便道:“不是近邊人,想是個馬夫。”王公道:“你怎么曉得他是個馬夫?”小二道:“見他身邊有根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處人,由他罷!”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時,卻拿不起,只道壓了身底下,盡力一扯,那尸首直豎起來,把小二嚇了一跳,叫道:“啊呀!”連忙放手,那尸撲的倒下去了。連王公也吃一驚,問道:“這怎么說?”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兒,要拿他的,不想?yún)s是縊死的人,頸下扣的繩子。”王公聽說,慌了手腳,欲待叫破地方,又怕這沒頭官司惹在身上;不報地方,這事洗身不清。便與小二商議,小二道:“不打緊!只教他離了我這里,就沒事了。”王公道:“說得有理,還是拿到那里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里罷!”當下二人動手,直抬到河下。遠遠望見岸上有人打著燈籠走來,恐怕被他撞見,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邊,奔回家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岸上打燈籠來的是誰?那人乃是本鎮(zhèn)一個大戶,叫做朱常,為人奸詭百出,變詐多端,是個好打官司的主兒。因與隔縣一個姓趙的人家爭田,這一蚤要到田頭去割稻,同著十來個家人,拿了許多扁挑、索子、鐮刀,正來下舡。那提燈的在前,走下岸來,只見一人橫倒在河邊,也認做是個醉漢,便道:“這該死的,貪這樣膿血!若再一個翻身,卻不滾在河里,送了性命?”內(nèi)中一個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幫手,他只道醉漢身邊有些錢鈔,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卻冰一般冷,嚇得縮手不迭,便道:“原來死的了!”朱常聽說是死人,心下頓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嚷,把燈來照看,是老的?是少的?”眾人在燈下仔細打一認,卻是個縊死的婦人。朱常道:“你們把他頸里繩子快解掉了,扛下艄里去藏好。”眾人道:“老爹!這婦人正不知是甚人謀死的,我們?nèi)绾螀s到去招攬是非?”朱常道:“你莫管,我自有用處。”眾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繩,叫起看船的扛上船,藏在艄里,將平基蓋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婦子叫五六個來。”卜才道:“這二三十畝稻,勾什么砍,要這許多人去做甚?”朱常道:“你只管叫來,我自有用處。”卜才不知是意見,即便提燈回去。不一時叫到,坐了一舡,解纜開船,兩人蕩槳,離了鎮(zhèn)上。眾人問道:“老爹載這東西去,有甚用處?”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趙家定來攔阻,少不得有一場相打,到告狀結(jié)殺。如今天賜這東西與我,豈不省了打官司!還有許多妙處。”眾人道:“老爹怎見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處?”朱常道:“有了這尸首時,只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卻不省了打官司,你們也有些財采。他若不見機,弄到當官,定然我們占個上風,可不好么?”眾人都喜道:“果然妙計!小人們怎省得?”正是:
算定機謀夸自己,排與圈套害他人。
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曉得什么利害?聽見家主說得都有財采,竟像甕中取鱉,手到拿來的事,樂極了,巴不得趙家的人,這時便到舡邊來廝鬧便好。銀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贏得,心急,發(fā)狠蕩起槳來。這舡恰像生了七八個翅膀一般,頃刻就飛到了。此時天色漸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闊無人居住之處,離田頭尚有一箭之路。眾人都上了岸,尋出一條一股連一股斷的爛草繩,將船纜在一顆草根上,只留一個人坐在船上看守,眾男女都下田砟稻。朱常遠遠的立在岸上打探消耗,原來這地方叫做鯉魚橋,離景德鎮(zhèn)止有十里多遠,再過去里許,又喚做太白村,乃南直隸徽州府婺源縣所管。因是兩省交界之處,人民錯壤而居。與朱常爭田這人名喚趙完,也是個大富之家,原是浮梁縣人戶,卻住在婺源縣地方,兩縣俱置得有田產(chǎn)。那爭的田,止得三十余畝,乃趙完族兄趙寧的。先把來抵借了朱常銀子,卻又賣與趙完,恐怕出丑,就攬來佃種,兩邊影射了三四年。不想近日身死,故此兩家相爭。這稻子還是趙寧所種。
說話的,這田在趙完屋腳跟頭,如何不先砟了,卻留與朱常來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趙完也是個強橫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這田是明中正契買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戶,料必不敢來砟稻,所以放心托膽。那知朱常又是個專在虎頭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魎,竟來放對。正在田中砍稻,蚤有人報知趙完。趙完道:“這廝真是吃了大蟲的心,豹子的膽,敢來我這里撩撥!想是來送死么!”兒子趙壽道:“爹!自古道:來者不懼,懼者不來。也莫輕覷了他!”趙完問報人道:“他們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數(shù)個男子,六七個婦人。”趙完道:“既如此,也教婦人去。男對男,女對女,都拿回來,敲斷他的孤拐子,連船都拔他上岸,那時方見我的手段。”即便喚起二十多人,十來個婦人,一個個粗腳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風驟雨而來。趙完父子隨后來看。
且說眾人遠遠的望著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賊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婦,看見趙家有人來了,連忙住手,望河邊便跑。到得岸旁,朱常連叫快脫衣服。眾人一齊卸下,堆做一處,叫一個婦人看守,復身轉(zhuǎn)來,叫道:“你來!你來!若打輸與你,不為好漢!”趙完家有個雇工人,叫做田牛兒,自恃有些氣力,搶先飛奔向前。朱家人見他勢頭來得勇猛,兩邊一閃,讓他沖將過來,才讓他沖進時,男子、婦人,一裹轉(zhuǎn)來圍住。田牛兒叫聲:“來的好!”提起升籮般拳頭,揀著個精壯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個硬的,其馀便如摧枯拉朽了。誰知那人卻也來得,拳到面上時,將頭略偏一偏,這拳便打個空,剛落下來,就順手牽羊,把拳留住。田牛兒砫脫不得,急起左拳來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兩邊扯開。田牛兒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抬八綽一般,腳不點地,竟拿上船。那爛草繩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就斷了。艄上人已預先將篙攔住,眾人將田牛兒納在艙中亂打。趙家后邊的人,見田牛兒捉上船去,蜂擁趕上船搶人。朱家婦女都四散走開,放他上去。說時遲,那時快,攔篙的人一等趙家男子、婦人上齊船時,急掉轉(zhuǎn)篙,望岸上用力一點,那船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蕩開去。人眾船輕,三四幌便翻將轉(zhuǎn)來。兩家男女四十多人,盡都落水。這些婦人各自掙紥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縱橫攪亂,激得水濺起來,恰如驟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話上岸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