暇日攀今吊古,從來幾個男兒,履危臨難有神機,不被他人算計?
男子盡多慌錯,婦人反有權奇。若還智量勝蛾眉,便帶頭巾何愧?常言有智婦人,賽過男子。古來婦人賽男子的,也盡多。除著呂太后、武則天,這一班大手段的歹人不論;再除卻衛(wèi)莊姜、曹令女,這一班大賢德、大貞烈的好人也不論;再除卻曹大家、班婕妤、蘇若蘭、沈滿愿、李易安、朱淑真,這一班大學問、大才華的文人也不論;再除卻錦車夫人馮氏、浣花夫人任氏、錦繖夫人洗氏和那軍中娘子、繡旗女將,這一班大智謀、大勇略的奇人也不論。如今單說那一種奇奇怪怪,蹊蹊蹺蹺,沒陽道的假男子,帶頭巾的真女人,可欽可愛,可笑可歌。正是:說處裙釵添喜色,話時男子減精神。
據唐人小說,有個木蘭女子,是河南睢陽人氏。因父親被有司點做邊庭戍卒,木蘭可憐父親多病,扮女為男,代替其役。頭頂兜鍪,身披鐵鎧,手執(zhí)戈矛,腰懸弓矢,擊柝提鈴,餐風宿草,受了百般辛苦。如此十年,役滿而歸,依舊是個童身。邊廷上萬千軍士,沒一人看得出她是女子。后人有詩贊云:緹縈救父古今稀,代父從戎事更奇。全孝全忠又全節(jié),男兒幾個不虧移?
又有個女子,叫做祝英臺,常州義興人氏,自小通書好學。聞余杭文風最盛,欲往游學。其哥嫂止之曰:“古者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你今一十六歲,卻出外游學,男女不分,豈不笑話!”英臺道:“奴家自有良策。”乃裹巾束帶,扮作男子模樣,走到哥嫂面前,哥嫂亦不能辨認。英臺臨行時,正是夏初天氣,榴花盛開,乃手摘一枝,插于花臺之上,對天禱告道:“奴家祝英臺出外游學,若完名全節(jié),此枝生根長葉,年年花發(fā);若有不肖之事,玷辱門風,此枝枯萎。”禱畢出門,自稱祝九舍人。遇個朋友,是個蘇州人氏,叫做梁山伯,與他同館讀書,甚相愛重,結為兄弟。日則同食,夜則同臥,如此三年。英臺衣不解帶,山伯屢次疑惑盤問,都被英臺將言語支吾過了。讀了三年書,學問成就,相別回家,約梁山伯:“二個月內,可來見訪。”英臺歸時,仍是初夏,那花臺上所插榴枝,花葉并茂,哥嫂方信了。同鄉(xiāng)三十里外,有個安樂村,那村中有個馬氏,大富之家,聞得祝娘賢慧,尋媒與他哥哥議親。哥哥一口許下,納彩問名都過了,約定來年二月娶親。原來英臺有心于山伯,要等他來訪時,露其機括。誰知山伯有事,稽遲在家。英臺只恐哥嫂疑心,不敢推阻。山伯直到十月,方才動身,過了六個月了。到得祝家莊,問祝九舍人時,莊客說道:“本莊只有祝九娘,并沒有祝九舍人。”山伯心疑,傳了名刺進去。只見丫鬟出來,“請梁兄到中堂相見。”山伯走進中堂,那祝英臺紅妝翠袖,別是一般妝束了。山伯大驚!方知假扮男子,自愧愚魯,不能辨識。寒溫已罷,便談及婚姻之事。英臺將哥嫂做主,已許馬氏為辭。山伯自恨來遲,懊悔不迭。分別回去,遂成相思之病。奄奄不起,至歲底身亡。囑付父母:“可葬我于安樂村路口。”父母依言葬之。明年,英臺出嫁馬家,行至安樂村路口,忽然狂風四起,天昏地暗,輿人都不能行。英臺舉眼觀看,但見梁山伯飄然而來,說道:“吾為思賢妹,一病而亡,今葬于此地。賢妹不忘舊誼,可出轎一顧。”英臺果然走出轎來。忽然一聲響亮,地下裂開丈余,英臺從裂中跳下。眾人扯其衣服,如蟬脫一般,其衣片片而飛。頃刻天清地明,那地裂處,只如一線之細。歇轎處,正是梁山伯墳墓。乃知生為兄弟,死作夫妻。再看那飛的衣服碎片,變成兩般花蝴蝶。傳說是二人精靈所化,紅者為梁山伯,黑者為祝英臺。其種到處有之,至今猶呼其名為梁山伯、祝英臺也。后人有詩贊云:三載書幃共起眠,活姻緣作死姻緣。非關山伯無分曉,還是英臺志節(jié)堅。
又有一個女子,姓黃,名崇嘏,是西蜀臨邛人氏,生成聰明俊雅,詩賦俱通。父母雙亡,亦無親族。時宰相周庠鎮(zhèn)蜀,崇嘏假扮做秀才,將平日所作詩卷呈上。周庠一見,篇篇道好,字字稱奇,乃薦為郡掾。吏事精敏,地方凡有疑獄,累年不決者,一經崇嘏剖斷,無不洞然。屢攝府縣之事,到處便有聲名,胥徒畏服,士民感仰。周庠首薦于朝,言其才可大用。欲妻之以女,央太守作媒,崇嘏只微笑不答。周庠乘他進見,自述其意。崇嘏索紙筆,作詩一首獻上。詩曰:一辭拾翠碧江湄,貧守蓬茅但賦詩。自服藍袍居郡掾,永拋鸞鏡畫蛾眉。立身卓爾青松操,挺志堅然白璧姿。幕府若教為坦腹,愿天速變作男兒。庠見詩大驚。叩其本末,方知果然是女子。因將女作男,事關風化,不好聲張其事,教他辭去郡掾,隱于郭外。乃于郡中擇士人嫁之。后來士人亦舉進士及第,位致通顯,崇嘏累封夫人。據如今搬演《春桃記》傳奇,說黃崇嘏中過女狀元,此是增藻之詞。后人亦有詩贊云:珠璣滿腹彩生毫,更服烹鮮手段高。若使生時逢武后,君臣一對女中豪。
那幾個女子,都是前朝人。如今再說個近代的,是大明朝弘治年間的故事。南京應天府上元縣有個黃公,以販線香為業(yè),兼帶賣些雜貨,慣走江北一帶地方。江北人見他買賣公道,都喚他做“黃老實”。家中止一妻二女,長女名道聰,幼女名善聰。道聰年長,嫁與本京青溪橋張二哥為妻去了;止有幼女善聰在家,方年一十二歲。母親一病而亡。殯葬已畢,黃老實又要往江北賣香生理。思想女兒在家,孤身無伴;況且年幼,未曾許人,怎生放心得下?待寄在姐夫家,又不是個道理。若不做買賣,撇了這走熟的道路,又那里尋幾貫錢鈔養(yǎng)家度日?左思右想,去住兩難。香貨俱已定下,只有這女兒沒安頓處。一連想了數日,忽然想著道:“有計了!我在客邊沒人作伴,何不將女假充男子,帶將出去?且待年長,再作區(qū)處。只有一件,江北主顧人家,都曉得我沒兒,今番帶著孩子去,倘然被他盤問,露出破綻,卻不是個笑話?我如今只說是張家外甥,帶出來學做生理,使人不疑。”計較已定,與女兒說通了,制副道袍凈襪,教女兒穿著;頭上裹個包巾,妝扮起來,好一個清秀孩子!正是:眉目生成清氣,資性那更伶俐。若還伯道相逢,十個九個過繼。
黃老實爹女兩人,販著香貨,趁船來到江北廬州府,下了主人家。主人家見善聰生得清秀,無不夸獎,問黃老實道:“這個孩子,是你什么人?”黃老實答道:“是我家外甥,叫做張勝。老漢沒有兒子,帶他出來走走,認了這起主顧人家,后來好接管老漢的生意。”眾人聽說,并不疑惑。黃老實下個單身客房,每日出去發(fā)貨,討帳,留下善聰看房。善聰目不妄視,足不亂移。眾人都道,這張小官比外公愈加老實,個個歡喜。
自古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黃老實在廬州,不上兩年,害個病癥,醫(yī)藥不痊,嗚呼哀哉。善聰哭了一場,買棺盛殮,權寄于城外古寺之中。思想年幼孤女,往來江湖不便。間壁客房中下著的,也是個販香客人,又同是應天府人氏。平昔間看他少年誠實,問其姓名來歷。那客人答道:“小生姓李,名英,字秀卿,從幼跟隨父親出外經紀。今父親年老,受不得風霜辛苦,因此把本錢與小生,在此行販。”善聰道:“我張勝跟隨外祖在此,不幸外祖身故,孤寡無依。足下若不棄,愿結為異姓兄弟,合伙生理,彼此有靠。”李英道:“如此最好。”李英年十八歲,長張勝四年,張勝因拜李英為兄,甚相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