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桂子不勝悲,江介年華憶昔時。天目山來孤鳳歇,海門潮去六龍移。賈充誤世終無策,庾信哀時尚有詞。莫向中原夸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這一首詩是張志遠所作。只為宋朝南渡以后,紹興、淳熙年間息兵罷戰,君相自謂太平,縱情佚樂,士大夫賞玩湖山,無復恢復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聯詩說道:“莫向中原夸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那時,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青山四圍,中涵綠水,金碧樓臺相間,說不盡許多景致。蘇東坡學士有詩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兩相宜。”因此群臣耽山水之樂,忘社稷之憂,恰如吳宮被西施迷惑一般。
當初吳王夫差寵幸一個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錦帆涇、姑蘇臺,流連玩賞。其時有個佞臣伯嚭,逢君之惡,勸他窮奢極欲,誅戮忠臣,以致越兵來襲,國破身亡。今日宋朝南渡之后,雖然夷勢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趙氏,尚可乘機恢復,也只為聽用了幾個奸臣,盤荒懈惰,以致于亡。那幾個奸臣?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秦檜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議,殺害岳飛,解散張、韓、劉諸將兵柄。韓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趙汝愚丞相,罷黜道學諸臣,輕開邊釁,辱國殃民。史彌遠在相位二十六年,謀害了濟王竑,專任憸壬以居臺諫,一時正人君子,貶斥殆盡。那時蒙古盛強,天變屢見,宋朝事勢已去了七八了。也是天數當盡,又生出個賈似道來,他在相位一十五年,專一蒙蔽朝廷,偷安肆樂;后來雖貶官黜爵,死于木綿庵,不救亡國之禍。有詩為證:奸邪自古誤人多,無奈君王輕信何?朝論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燭永調和。
話說南宋寧宗皇帝嘉定年間,浙江臺州一個官人,姓賈,名涉。因往臨安府聽選,一主一仆,行至錢塘,地名叫做鳳口里。行路饑渴,偶來一個村家歇腳,打個中火。那人家竹籬茅舍,甚是荒涼。賈涉叫聲:“有人么?”只見蘆簾開處,走個婦人出來。那婦人生得何如?面如滿月,發若烏云,薄施脂粉,盡有容顏,不學妖嬈,自然豐韻。鮮眸玉腕,生成福相端嚴;裙布釵荊,任是村妝希罕。分明美玉藏頑石,一似明珠墜塹淵。隨他呆子也消魂,況是客邊情易動。那婦人見了賈涉,不慌不忙,深深道個萬福。賈涉看那婦人是個福相,心下躊躇道:“吾今壯年無子,若得此婦為妾,心滿意足矣!”便對婦人說道:“下官往京候選,順路過此;欲求一飯,未審小娘子肯為炊爨否?自當奉謝。”那婦人笑道:“奴家職在中饋,炊爨當然;況是尊官榮顧,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賈涉見他應對敏捷,愈加歡喜。
那婦人進去不多時,捧兩碗熟豆湯出來,說道:“村中乏茶,將就救渴。”少停,又擺出主仆兩個的飯來。賈涉自帶得有牛脯、干菜之類,取出嗄飯。那婦人又將大磁壺盛著滾湯,放在桌上,道:“尊官凈口。”賈涉見他殷勤,便問道:“小娘子尊姓?為何獨居在此?”那婦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連年種田折本,家貧無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一個財主過活。奴家立誓不從,丈夫拗奴不過,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奴家獨自守屋。”賈涉道:“下官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未知可否?”那婦人道:“但說不妨。”賈涉道:“下官頗通相術,似小娘子這般才貌,決不是下賤之婦。你今屈身隨著個村農,豈不擔誤終身?
況你丈夫家道艱難,顧不得小娘子體面。下官壯年無子,正欲覓一側室,小娘子若肯相從,情愿多將金帛,贈與賢夫,別謀婚娶,可不兩便?”那婦人道:“丈夫也曾幾番要賣妾身,是妾不肯。既尊官有意見憐,待丈夫歸時,尊官自與他說,妾不敢擅許。”說猶未了,只見那婦人指著門外道:“丈夫回也。”
只見王小四戴一頂破頭巾,披一件舊白布衫,吃得半醉,闖進門來。賈涉便起身道:“下官是往京聽選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攪擾。”王小四答道:“不妨事!”便對胡氏說道:“主人家少個針線娘,我見你平日好手針線,對他說了。他要你去教導他女娘生活,先送我兩貫足錢。這遍要你依我去去。”胡氏半倚著蘆簾內外,答道:“后生家臉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飯?不去,不去。”
王小四發個喉急,便道:“你不去時,我沒處尋飯養你。”賈涉見他說話湊巧,便詐推解手,卻分付家童將言語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舍得他往別人家去?”王小四道:“小哥,你不曉得我窮漢家事體。一日不識羞,三日不忍餓,卻比不得大戶人家,吃安閑茶飯。似此喬模喬樣,委的我家住不了。”家童道:“假如有個大戶人家,肯出錢鈔,討你這位小娘子去,你舍得么?”王小四道:“有甚舍不得!”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討一房側室。你若情愿時,我攛掇多把幾貫錢鈔與你。”王小四應允。家童將言語回復了賈涉。賈涉便教家童與王小四講就四十兩銀子身價。王小四在村中央個教授來,寫了賣妻文契,落了十字花押。一面將銀子兌過,王小四收了銀子,賈涉收了契書。王小四還只怕婆娘不肯,甜言勸諭。誰知那婦人與賈涉先有意了。也是天配姻緣,自然情投意合。
當晚,賈涉主仆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王小四也打鋪在外間相伴。婦人自在里面鋪上獨宿。明早賈涉起身,催婦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飯,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雇小生口馱那婦人,一路往臨安去。有詩為證:夫妻配偶是前緣,千里紅繩暗自牽。況是榮華封兩國,村農豈得伴終年?
賈涉領了胡氏,住在臨安寓所。約有半年,謁選得九江萬年縣丞。迎接了孺人唐氏,一同到任。原來唐氏為人妒悍,賈涉平昔有個懼內的毛病;今日唐氏見丈夫娶了小老婆,不勝之怒,日逐在家淘氣。又聞胡氏有了三個月身孕,思想道:“丈夫向來無子,若小賤人生子,必然寵用,那時我就爭他不過了;我就是養得出孩兒,也讓他做哥哥,日后要被他欺侮。不如及早除了禍根方妙。”乃尋個事故,將胡氏毒打一頓,剝去衣衫,貶他在使婢隊里,一般燒茶煮飯,掃地揩臺,鋪床疊被。又禁住丈夫,不許與他睡。每日尋事打罵,要想墮落他的身孕。賈涉滿肚子惡氣,無可奈何。
一日,縣宰陳履常請賈涉飲酒。賈涉與陳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來,相處得極好的。陳履常請得賈涉到衙,飲酒中間,見他容顏不悅,叩其緣故。賈涉抵諱不得,將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細細告訴了一遍。又道:“賈門宗嗣,全賴此婦。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后育得一男,實為萬幸,賈氏祖宗也當銜恩于地下。”陳履常想了一會,便道:“要保全卻也容易,只怕足下舍不得他離身。”賈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舍不得處?”陳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只除如此如此。”乃取紅帛花一朵,悄悄遞與賈涉,教他把與胡氏為暗記。這個計策,就在這朵花上,后來便見。有詩為證:吃醋捻酸從古有,覆宗絕嗣甘出丑。紅花定計有堂尊,巧婦怎出男子手?
忽一日,陳縣宰打聽得丞廳請醫,云是唐孺人有微恙。待其病痊,乃備了四盒茶果之類,教奶奶到丞廳問安。唐孺人留之寬坐,整備小飯相款,諸婢羅侍在側。說話中間,奶奶道:“貴廳有許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寒舍苦于無人,要一個會答應的也沒有,甚不方便。急切沒尋得,若借得一個小娘子,與寒舍相幫幾時,等討得個替力的來,即便送還,何如?”唐氏道:“通家怎說個‘借’字?
只怕粗婢不中用。奶奶看得如意,但憑選擇,即當奉贈。”奶奶稱謝了。看那諸婢中間,有一個生得齊整,鬢邊正插著這朵紅帛花,心知是胡氏,便指定了他,說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遠遠離身,卻得此句言語,正合其意;加添縣宰之勢,丞廳怎敢不從?料道丈夫也難埋怨,連聲答應道:“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時。奶奶既中意時,即今便教他跟隨奶奶去。”當時席散,奶奶告別。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隨身衣服,跟了奶奶轎子,到縣衙去訖。唐氏方才對賈涉說知,賈涉故意嘆惜。正是:算得通時做得兇,將他瞞在鼓當中。縣衙此去方安穩,絕勝存孤趙氏宮。胡氏到了縣衙,奶奶將情節細說,另打掃個房鋪與他安息。
光陰似箭,不覺十月滿足。到八月初八日,胡氏腹痛,產下一個孩兒。奶奶只說他婢所生,不使丞廳知道。那時賈涉適在他郡去檢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歸。與縣宰陳履常相見,陳公悄悄的報個喜信與他。賈涉感激不盡,對陳公說:“要見新生的孩兒一面。”陳公教丫鬟去請胡氏立于簾內,丫鬟抱出小孩子,遞與賈涉。賈涉抱了孩兒,心中雖然歡喜,覷著簾內,不覺墮下淚來。兩下隔簾說了幾句心腹話兒,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進去,賈涉自回。自此,背地里不時送些錢鈔與胡氏買東買西。闔家通知,只瞞過唐氏一人。光陰荏苒,不覺二載有余,那縣宰任滿升遷,要赴臨安。賈涉只得將情告知唐氏,要領他母子回家。唐氏聽說,一時亂將起來,咶噪個不住,連縣宰的奶奶,也被他“奉承”了幾句。亂到后面,定要丈夫將胡氏嫁出,方許把小孩子領回。賈涉聽說嫁出胡氏一件,到也罷了;單只怕領回兒子,被唐氏故意謀害,或是絕其乳食,心下懷疑不決。
正在兩難之際,忽然門上報道:“臺州有人相訪。”賈涉忙去迎時,原來是親兄賈濡。他為朝廷妙擇良家女子,養育宮中,以備東宮嬪嬙之選,女兒賈氏玉華,已選入數內,賈濡思量要打劉八太尉的關節,扶持女兒上去,因此特到兄弟任所,與他商議。賈涉在臨安聽選時,賃的正是劉八太尉的房子,所以有舊。賈涉見了哥哥,心下想道:“此來十分湊巧。”便將娶妾生子,并唐氏嫉妒事情,細細與賈濡說了。“如今陳公將次離任,把這小孩子沒送一頭處。哥哥若念賈門宗嗣,領他去養育成人,感恩非淺!”賈濡道:“我今尚無子息,同氣連枝,不是我領去,教誰看管?”賈涉大喜!私下雇了奶娘,問宰衙要了孩子,交付你娘。囑付哥哥好生撫養。就寫了劉八太尉書信一封,赍發些路費,送哥哥賈濡起身。胡氏托與陳公領去,任從改嫁。那賈涉、胡氏雖然兩不相舍,也是無可奈何。唐孺人聽見丈夫說子母都發開,十分像意了。只是苦了胡氏,又去了小孩子,又離了丈夫,跟隨陳縣宰的上路,好生凄慘!一路只是悲哭。奶奶也勸解他不住,陳履常也厭煩起來。行至維揚,分付水手:“就地方喚個媒婆,教他尋個主兒,把胡氏嫁去。只要對頭老實忠厚,一分財禮也不要。”你說白送人老婆,那一個不肯上樁?不多時,媒婆領一個漢子到來,說是個細工石匠,夸他許多志誠老實。你說偌大一個維揚,難道尋不出個好對頭?偏只有這石匠?是有個緣故。常言道:三姑六婆,嫌少爭多。那媒婆最是愛錢的,多許了他幾貫謝禮,就玉成其事了。石匠見了陳縣宰,磕了四個頭,站在一邊。陳履常看他衣衫濟楚,年力少壯,又是從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藝,養得老婆過活,便將胡氏許他。石匠真個不費一錢,白白里領了胡氏去,成其夫婦,不在話下。
再說賈涉自從胡氏母子,兩頭分散,終日悶悶不樂。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床,服藥不痊,嗚呼哀哉,死了。賈涉買棺入殮已畢,棄官扶柩而回。到了故鄉,一喜一悲:喜者是見那小孩子比前長大,悲者是胡氏嫁與他人,不得一見。正是:花開遭雨打,雨止又花殘。世間無全美,看花幾個歡?
卻說賈家小孩子,長成七歲,聰明過人,讀書過目成誦。父親取名似道,表字師憲。賈似道到十五歲,無書不讀,下筆成文。不幸父親賈涉,伯伯賈濡,相繼得病而亡。殯葬已過,自此無人拘管,恣意曠蕩,呼盧六博,斗雞走馬,飲酒宿娼,無所不至。不勾四五年,把兩分家私蕩盡。初時聽得家中說道嫡母胡氏嫁在維揚,為石匠之妻;姐姐賈玉華,選入宮中。思量:“維揚路遠,又且石匠手藝,沒甚出產。聞得姐姐選入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寵一個妃子姓賈,不知是姐姐不是?且到京師,觀其動靜。”此時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賈似道時運將至,合當發跡。將家中剩下家火,變賣幾貫錢鈔,收拾行李,徑往臨安。
那臨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況賈似道初到,并無半個相識,沒處討個消息,鎮日只在湖上游蕩。閑時,未免又在賭博場中頑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走。不勾幾日,行囊一空,衣衫藍縷,只在西湖幫閑趁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