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對門,問個老者道:“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老者道:“賃來何用?”小道人道:“因來看棋,意欲賃個房兒住著,早晚偷學他兩著。”老者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說道天下無敵的。小師父小小年紀,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該學他些著法。老漢無兒女,只有個老嬤縫紉度日,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此門面房空著,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閑坐,趁幾文茶錢的。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了也好。”小道人就在袖里摸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與他做了定錢。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到這對門店中安下。
鋪設已定,見店中有見成堊就的木牌在那里,他就與店主人說,要借來寫個招牌。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老者道:“不當人子。那里還討個對手么?”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老者道:“牌自空著,但憑取用。只不要惹出事來,做了話靶。”小道人道:“不妨,不妨。”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豎在店面門口。只因此牌一出,有分交:絕技佳人,望枰而納款;遠來游客,出手以成婚。你道牌上寫的是甚話來?他寫道:
汝南小道人手談,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見了道:“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好大話,好大話。只怕見我女棋師不得。”小道人道:“正要饒得你女棋師,才為高手。”老者似信不信,走進里面去把這些話告訴老嬤。老嬤道:“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老者道:“點點年紀,那里便有什么手段?”老嬤道:“有智不在年高。我們女棋師又是有年紀的么?”老者道:“我們下著這樣一個人,與對門作敵,也是一場笑話。且看他做出便見。”
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噥,且說這邊立出牌來,早已有人報與妙觀得知。妙觀見說寫的是“饒天下最高手”,明是與他放對的了,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里來這個小冤家。來尋我們的錯處?發個狠,要就與他決個勝負。”又轉一個念頭道:“他昨日看棋時,偶然指點的著數,多在我意想之外。假若與他決一局,幸而我勝,劈破他招牌,趕他走路不難;萬一輸與他了,此名一出,那里還顯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須著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妙觀有個弟子張生,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妙觀喚他來說道:“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未卜手段虛實。我欲與決輸贏,未可造次。據汝力量,已與我爭不多些兒了。汝可先往一試,看汝與彼優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張生領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張生讓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上有言在前,遮末是高手也要饒他一先,決不自家下起。若輸與足下時,受讓未遲。”張生只得占先下了。張生窮思極想,方才下得一著,小道人只隨手應去。不到得完局,張生已敗。張生拱手服輸道:“客藝果高,非某敵手。增饒一子,方可再請教。”果然擺下二子,然后請小道人對下。張生又輸了一盤。張生心服道:“還饒不住,再增一子。”增至三子,然后張生覺得松些,恰恰下個兩平。看官聽說:凡棋有敵手,有饒先,有先兩。受饒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稱用智。受得國手三子饒的,也算是高強了。只為張生也是妙觀門下出色弟子,故此還掙得來;若是別一個,須動手不得。看來只是小道人高得緊了。
小道人三局后,對張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強,可見上國一斑矣。不知可有堪與小道對敵的,請出一個來,小道情愿領教。”張生曉得此言是搦他師父出馬,不敢應答,作別而去。來到妙觀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藝甚高,怕吾師也要讓他一步。”妙觀搖手,戒他不可說破,惹人恥笑。自此之后,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
旁人見了標牌,已自驚駭;又見妙觀收斂起來;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漸漸有人傳將開去: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自有這些好事的人,三三兩兩議論。有的道:“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想是不放他在眼里的了。”有的道:“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我們棋師難道忍得這話起,不與爭雄?必是個有些本領的,棋師不敢造次出頭。”有的道:“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并無一個男人贏得他的。難道別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是必等他兩個對一對局,定個輸贏來我們看一看,也是著實有趣的事。”又一個道:“妙是妙,他們豈肯輕放對?是必眾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勝,才弄得成。”內中有個胡大郎道:“妙,妙。我情愿助錢五十千。”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難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余也有認出十千、五千的,一時湊來,有了二百千之數。眾人就推胡大郎做個收掌之人。斂出錢來,多交付與他。就等他約期對局,臨時看輸贏,對付發利物,名為保局。此也是賭勝的舊規。
其時眾人議論已定。胡大郎等利物齊了,便去兩邊約日,比試手段。果然兩邊多應允了,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內對局。眾人散去,到期再會。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雖然應允,心下有些虛怯道:“利物是小事,不爭與他賭勝,一下子輸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遠來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買囑他,求他讓我些兒,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與他,他料無不肯的。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信息便好?又怕弟子們見笑,不好商量得。思量對門店主老嬤常來此縫衣補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說合這話也好。”
算計定了,魆地著個女使招他來說話。老嬤聽得,便三腳兩步走過對門來。見了妙觀道:“棋師娘子,有何吩咐?”妙觀直引他到自己臥房里頭,坐下了。妙觀開口道:“有件事要與嬤嬤商量則個。”老嬤道:“何事?”妙觀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嬤嬤家里下著,奴有句話要嬤嬤說與他,嬤嬤好說得么?”老嬤道:“他自恃棋高,正好來與娘子放對。我見老兒說道,眾人出了利物,約著后日對局,娘子卻又要與他說什么話?”妙觀道:“正為對局的事,要與嬤嬤商量。奴在此行教已久,那個王侯府中不喚奴是棋師?尋遍一國,沒有奴的對手。眼見得手下收著許多徒弟哩!今遠來的小道人,卻說饒盡天下的大話。奴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張生去試他兩局,回來說他手段頗高。眾人要看我每兩下本事,約定后日放對。萬一輸與他了,一則喪了本朝體面,二則失了日前名聲,不是耍處。意欲央嬤嬤私下與他說說,做個人情,讓我些個。”嬤嬤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來,贏他方好。怎么折了志氣,反去求他?況且見賭著利物哩,他如何肯讓?”妙觀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讓奴贏了,奴一毫不取,私下仍舊還他。”嬤嬤道:“他贏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討個大家喝聲采不好?卻明輸與你了,私下受這樣說不響的錢。他也不肯。”妙觀道:“奴再于利物之外,私下贈他五十千。他與奴無仇,況又不是本國人,聲名不關什么干系。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奴這些私贈,也夠了他了。只要嬤嬤替奴致意于他,說奴已甘服,不必在人前贏奴,出奴之丑便是。”嬤嬤道:“說便去說,肯不肯只憑得他。”妙觀道:“全仗嬤嬤說得好些。肯時奴自另謝嬤嬤。”老嬤道:“對門對戶,日前相處面上,什么大事說起謝來?”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里,見了小道人,把妙觀邀去的說話,一十一五對他說了。小道人見說罷,便滿肚子癢起來,道:“好,好,天送個老婆來與我了。”回言道:“小子雖然年幼遠游,靠著些小技藝,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錢財頗不稀罕。只是旅邸孤單。小娘子若要我相讓時,須依得我一件事,無不從命。”老嬤道:“可要怎生?”小道人喜著臉道:“媽媽是會事的,定要說出來?”老媽道:“說得明白,咱好去說。”小道人道:“日里人面前對局,我便讓讓他。晚間要他來被窩里對局,他須讓讓我。”老嬤道:“不當人子。后生家討便宜的話莫說!”小道人道:“不是討便宜。小子原非貪財帛而來,所以住此許久,專慕女棋師之顏色耳。嬤嬤為我多多致意。若肯容我半晌之歡,小子甘心詐輸,一文不取。若不見許,便當盡著本事對局,不敢容情。”老嬤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小道人道:“你是婦道家,對女人講話有甚害羞?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說了,料不怪你。”說罷,便深深一喏道:“事成另謝媒人。”老嬤笑道:“小小年紀,倒好老臉皮!說便去說,萬一討得罵時,須要你賠禮。”小道人道:“包你不罵的。”老嬤只得又走將過對門去。
妙觀正在心下虛怯,專望回音。見了老嬤,臉上堆下笑來道:“有煩嬤嬤尊步。所說的事,可聽依么?”老嬤道:“老身磨了半截舌頭,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妙觀道:“遮莫是什么事,且說將來,奴依他便了。”老嬤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費本錢。”妙觀道:“果是什么事?”老嬤道:“這件事易則至易,難則至難。娘子恕老身不知進退的罪,方好開口。”妙觀道:“奴有事相央,嬤嬤盡著有話便說,豈敢有嫌?”老嬤又假意推讓了一回,方才帶笑說道:“小道人只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陰溝洞里想天鵝肉吃哩!”
妙觀通紅了臉,半晌不語。老嬤道:“娘子不必見怪。這個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來的話。娘子怎生算計,回他便了。”妙觀道:“我起初原說利物之外,再贈五十千,也不為輕鮮。只可如此求他了。肯讓不肯讓,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說到這個所在?羞人答答的。”老嬤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話,一一說了。他說道,原不希罕錢財,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讓,利物可以分文不取。叫老身就沒法回他了,所以只得來與娘子直說。老身也曉得不該說的,卻是既要他相讓,他有話不敢隱瞞。”妙觀道:“嬤嬤,他分明把此話挾制著我,我也不好回得。”嬤嬤道:“若不回他,他對局之時決不容情。娘子也要自家算計。”妙觀見說到對局,肚子里又怯將起來;想著說到這話,又有些氣不忿。思量道:“叵耐這沒廉恥的小弟子孩兒,我且將計就計哄他則個。”對老嬤道:“此話羞人,不好直說。嬤嬤見他,只含糊說道:‘若肯相讓,自然感德非淺,必當重報’就是了。”
嬤嬤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說話,便已是應承的了。我且在里頭撮合了他兩口,必有好處到我。”千歡萬喜,就轉身到店中來,把前言回了小道人。小道人少年心性,見說有些口風兒,便一團高興,皮風騷癢起來道:“雖然如此,傳言送語不足為憑,直待當面相見,親口許下了,方無反悔。”老嬤只得又去與妙觀說了。妙觀有心求他,無言可辭,只得約他黃昏時候燈前一揖為定。
是晚老嬤領了小道人,徑到妙觀肆中客坐里坐了。妙觀出來相見。拜罷,小道人開口道:“小子云游到此,得見小娘子芳容,十分僥幸。”妙觀道:“奴家偶以小藝,擅名國中,不想遇著高手下臨。奴家本不敢相敵,爭奈眾心欲較勝負,不得不在班門弄斧。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嬤嬤說過,萬望包容則個。”小道人道:“小娘子吩咐,小子豈敢有違?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對寓棲遲,不忍舍去。今客館孤單,若蒙小娘子有見憐之心,對局之時,小子豈敢不揣自逞?定當周全娘子美名。”妙觀道:“若得周全,自當報德,決不有負足下。”小道人笑容滿面,作揖而謝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謹記不忘。”妙觀道:“多蒙相許,一言已定。夜晚之間,不敢親送。有煩店主嬤嬤伴送過去罷。”叫丫鬟另點個燈,轉進房里來了。小道人自同老嬤到了店里,自想適間親口應承,這是探囊取物,不在話下的了,只等對局后圖成好事,不題。
到了第三日,胡大郎早來,兩邊邀請對局。兩人多應允了。各自打扮停當,到相國寺方丈里來。胡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擺在上面一張桌兒上。中間一張桌兒,放著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棋枰,兩個紫檀筒兒,貯著黑白兩般云南窯棋子。兩張椅,東西對面放著,請兩位棋師坐著交手。看的人只在兩橫長凳上坐。妙觀讓小道人是客,坐了東首,用著白棋。妙觀請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這一著先要饒天下最高手,決不先下的。直待贏得過這局,小子才占起。”妙觀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應該低者先下了。”果然妙觀手起一子,小道人隨手而應。正是:
花下手閑敲,出楸枰,兩下交。爭先布擺妝圈套。單敲這著,雙關那著,聲遲思入風云巧。笑山樵,從交柯爛,誰識這根苗?
右詞《黃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