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許察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風獲盜(3)
- 二刻拍案驚奇
- (明)凌濛初
- 4668字
- 2015-10-08 15:23:35
許公看見真靜年幼,形容嬌媚,說話老實,料道通奸是真,須不會殺的人。如何與夢中恰相符合?及至說所許銀兩物件之類,又與告贓不差。躊躇了一會,問道:“秀才許你東西之時,有人聽見么?”真靜道:“在枕邊說的話,沒人聽見。”許公道:“你可曾對人說么?”真靜想了一想,通紅了臉,低低道:“是了,是了。不該與這狠廝說。這秀才苦死是他殺了!”許公拍案道:“怎的說?”真靜道:“小尼該死。到此地位,瞞不得了。小尼平日有一個和尚,私下往來。自有那秀才在庵中,不招接了他。這晚秀才去了,他卻走來,問起與秀才交好之故。我說秀才情意好,他許下我若干銀兩東西,所以從他。和尚問秀才住處,我說他住在張善大店中。和尚就忙忙的起身去了。這幾時也不見來。想必這和尚走去就把那秀才來殺了。”許公道:“和尚叫甚名字?”真靜道:“叫名無塵。”許公聽說了和尚之名,跌足道:“是了!是了!‘土上鹿走,’不是‘塵’字么?他住在那寺里?”真靜道:“住光善寺。”
許公就差李信去光善寺里拿和尚無塵,吩咐道:“和尚干下那事,必然走了。就拿他徒弟來問去向。但和尚名多相類,不可錯誤生事。那尼僧曉得他徒弟名字么?”真靜道:“他徒弟名月朗,住在寺后。”許公推詳道:“一發是了!夢中道‘只看夜明’,‘夜明’不是月朗么?一個個字多應了。但只拿了月朗,便知端的。”
李信領了密旨,去到光善寺拿無塵,果然徒弟回道:“師父幾日前不知那里去了。”李信問得這徒弟就是月朗,一索套了,押到公庭。許公問無塵去向,月朗一口應承道:“他只在親眷人家,不要驚張,致他走了。小的便與公差去挨出來。”許公就差李信押了月朗,出去訪尋。月朗對李信道:“他結拜往來的親眷甚多,知道在那一家?若曉得是公差訪他,他必然驚走。不若你扮做道人,隨我沿門化飯。訪得的當,就便動手。”李信道:“說得是。”
當下扮做了道人,跟著月朗,走了幾日,不見蹤跡。來到一村中人家,李信與月朗進去化齋。正見一個和尚在里頭吃酒。月朗輕輕對李信道:“這和尚正是師父無塵。”李信悄悄去叫了地方,把牌票與他看了,一同闖入去。李信一把拿住無塵道:“你殺人事發了,巡按老爺要你!”無塵說著心病,慌了手腳。看見李信是個道妝,叫道:“齋公,我與你并無冤仇,何故首我?”李信撲地一掌打過去道:“我把你這瞎眼的賊禿!我是齋公么?”掀起衣服,把出腰牌來道:“你睜著驢眼認認看!”無塵曉得是公差,欲待要走,卻有一伙地方在那里,料走不脫,軟軟地跟了出來。看見了月朗,罵道:“賊弟子!是你領他到這里的?”月朗道:“官府押我出來,我自身也難保。你做了事,須自家當去。我替了你不成?”李信一同地方押了無塵,俟候許公升堂,解進察院來。許公問他為何殺了王秀才?無塵初時抵賴,只推不知。用起刑法來,又叫尼姑真靜與他對質。真靜心里也恨他,便道:“王秀才所許東西,止是對你說得,并不曾與別個講。你那時狠狠出門,當夜就殺了,還推得那里?”李信又稟他在路上與徒弟月朗互相埋怨的說話。許公叫起月朗來,也要夾他。月朗道:“爺爺不要夾得,如今首飾銀兩還藏在寺中箱里,只問師父便是。”無塵見滿盤托出,曉得枉熬刑法,不濟事了,遂把真情說出來道:“委實一來忌他占住尼姑,致得尼姑心變了,二來貪他這些財物,當夜到店里去殺了這秀才,取了銀兩首飾是實。”畫了供狀。押去取了八十兩原銀、首飾二付,封在曹州庫中,等待給主。無塵問成死罪,尼姑逐出庵舍,贖了罪,當官賣為民婦。張善、李彪與和尚月朗俱供明無罪,釋放寧家。這件事方得明白。若非許公神明,豈不枉殺了人?正是:
兩值命途乖,相遭各致猜。豈知殺人者,原自色中來?
當下王惠稟領贓物,許公不肯道:“你家兩個主人俱死了,贓物豈是與你領的?你快去原藉叫了主人的兒子來,方準領去;”王惠只得叩頭而出。走到張善店里,大家叫一聲:“晦氣!虧得青天老爺追究得出來,不害了平人。”張善燒了平安紙,反請王惠、李彪吃得大醉。王惠次日與李彪道:“前有個兄弟到家接小主人,此時將到。我和你一同過西去迎他,就便訪緝去。”李彪應允。王惠將主人棺蓋釘好了,交與張善看守。自己收拾了包裹,同了李彪,望著家里進發。
行至北直隸開州長垣縣地方,下店吃飯。只見飯店里走出一個人來,卻是前日家去的王恩。王惠叫了一聲,兩下相見。王恩道:“兩個小主人多在里面。”王惠進去,叩見一皋、一夔,哭說:“兩位老家主多沒有了!”備述了這許多事故。四個人抱頭哭做一團。
哭了多時,李彪上前來勸。三個人卻不認得。王惠說:“這是李牌頭,州里差他來訪賊的。勞得久了,未得影蹤。今幸得接著小主人,做一路兒行事,也不枉了。目今兩棺俱停在開河。小人原匡小主們將到,故與李牌頭迎上來。曹州庫中,現有銀八十兩、首飾二副,要得主人們親到,才肯給領。只這一項,盤纏兩個棺木回去夠了。只這五百兩一匣未有下落,還要勞著李牌頭。”王恩道:“我去時官人尚有偌多銀子,怎只說得這些?”王惠道:“銀子多是大官人親手著落。前日我見只有得這些發出來,也曾疑心,問著大官人。大官人回說:‘我自藏得妙,到家便有。’今大官人已故,卻無問處了。”王恩似信不信,來對一皋、一夔說:“許多銀兩,豈無下落?連王惠也有些信不得了。小主人記在心下,且看光景行去。道路之間,未可發露。”
五個人出了店門,連王惠、李彪多回轉腳步,一起走路,重到開河來。正行之間,一陣大風起處,卷得灰沙飛起,眼前對面不見,竟不知東西南北了。五個人互相牽扭,信步行去。到了一個村房,方才歇了足,定一定喘息。看見風沙少靜,天色明朗了,尋一個酒店,買碗酒吃再走。見一酒店中,止有婦人在內。王惠抬眼起來,見了一件物事,叫聲:“奇怪!”即扯著李彪,密密說道:“你看店桌上這個匣兒,正是我們放銀子的。如何卻在這里?必有緣故了。”一皋、一夔與王恩多來問道:“說什么?”王惠也一一說了。李彪道:“這等,我們只在這家買酒吃,就好相腳手、盤問他。”
一齊走至店中,分兩個座頭上坐了。婦人來問:“客人,打多少酒?”李彪道:“不拘多少,隨意燙來。”王惠道:“你家店中男人家那里去了?”婦人道:“我家老漢與兒子旺哥昨日去討酒錢,今日將到。”王惠道:“你家姓什么?”婦人道:“我家姓李。”王惠點頭道:“慚愧!也有撞著的日子!”低低對眾人道:“前日車戶,正叫做李旺。我們且坐在這里吃酒,等他來認。”五個人多磨槍備箭,只等拿賊。
到日西時,只見兩個人踉踉蹌蹌走進店來。此時眾人已不吃了酒,在店閑坐。那兩個帶了酒意,問道:“你們一起是什么人?”王惠認那后生的這一個,正是車戶李旺。走起身來,一把扭住道:“你認得我么?”四人齊聲和道:“我們多是拿賊的!”李旺抬頭,認得是王惠,先自軟了。李彪身邊取出牌來,明開著車戶李旺盜銀之事;把出鐵鏈來,鎖了頸項道:“我每只管車戶里打聽,你卻躲在這里賣酒!”連老兒也走不脫,也把繩來拴了。
李彪終究是衙門人手段,走到灶下,取一根劈柴來,先把李旺打一個下馬威。問道:“銀子那里去了?”李旺是賊皮賊骨,一任打著,只不開口。王惠道:“匣子贓證現在,你不說便待怎么?”正施為間,那店里婦人一眼估著灶前地下,只管努嘴。原來這婦人是李旺的繼母,李旺兇狠,不把娘來看待,這婦人巴不得他敗露的。不好說得,只做暗號。一皋、一夔看見,叫王惠道:“且慢著打,可從這地下掘看。”王惠掉了李旺,奔來取了一把廚刀,依著指的去處挖開泥來,泥內一堆白物。王惠喊道:“在這里了!”王恩便取了匣子,走進來。將銀只記件數,放在匣中。一皋、一夔將紙筆來,寫個封皮封記了。對李彪道:“有勞牌頭這許多時,今日幸得成功,人贓俱獲。我們一面解到州里發落去。”李彪又去叫了本處地方幾個人,一路防送,一直到州里來。
州官將銀當堂驗過,收貯庫中;候解院過,同前銀一并給領。李彪銷牌記功。就差他做押解,將一起人解到察院來。
許公升堂,帶進,稟說是王秀才的子侄一皋、一夔,路上適遇盜銀賊人,同公差擒獲,一同解到事情。遂將李旺打了三十,發州問罪;同僧人無塵,一并結案。李旺父親年老免科。一皋、一夔當堂同遞領狀,求批州中,同前入庫贓物一并給發。許公準了。抬起眼來,看見一皋、一夔多少年俊雅,問他作何生理。稟說:“多在學中。”許公喜歡,吩咐道:“你父親不安本分,客死他鄉,幾乎不得明白。虧我夢中顯報,得了罪人。今你每路上,無心又獲原賊,似有神助。你二子必然有福。今將了銀子回去,各安心讀書向上,不可效前人所為了。”
二人叩謝流淚,就稟說道:“生員每還有一言:父親未死之時,寄來家書,銀數甚多。今被賊兩番所盜同貯州庫者,不過六百金。據家人王惠所言,此外止有二棺寄頓飯店,并無所有。必有隱弊,乞望發下州中,推勘前銀下落,實為恩便。”許公道:“當初你父親隨行是那個?”二子道:“只有這個王惠。”許公便叫王惠問道:“你小主說你家主死時銀兩甚多,今在那里了?”王惠道:“前日著落銀兩,多是大主人王爵親手搬弄,后來只剩得這些上車。小人當時疑心,就問緣故。主人說:‘我有妙法藏了,但到家中自然有銀’。今可惜主人被殺,就沒處問了。小人其實不曉得。”許公道:“你莫不有甚欺心藏匿之弊么?”王惠道:“小人孤身在此,途路上那里是藏匿得的所在?況且下在張善店中時,主人還在,止有得此行李與棺木,是店家及推車人、公差李彪眾目所見的。小人那里存得私?”許公道:“前日王祿下棺時,你在面前么?”王惠道:“大主人道是日辰有犯,不許看見。”許公笑一笑道:“這不干你事,銀子自在一處。”取一張紙來,不知寫上些什么,叫門子封好了,上面用顆印印著。付與二子道:“銀子在這里頭。但到家時開看,即有取銀之處了。不可在此耽擱,又生出事端來。”
二子不敢再說,領了出來。回到張善店中,看見兩個靈柩,一齊哭拜了一番。哭罷,取了院批的領狀,到州中庫里領這兩項銀子。州官原是同鄉,周全其事,衙門人不敢勒。一些不少,如數領了。到店中,將二十兩謝了張善,一向停柩,且累他吃了官司。就央他另雇誠實車戶,車運兩柩回家。明日置辦一祭,奠了兩柩。祭物多與了店家與車腳夫。隨即起柩而行。
不則一日,到了家中。舉家號啕,出來接著。
雄糾糾兩人次第去,四方方兩柩一齊來。一般喪命多因色,萬里亡軀只為財。
此時王爵、王祿的父母俱在堂,連祖公公歲貢知縣也還康健,聞得兩個小官人各接著父親棺柩回來,大家哭得不耐煩。慢慢說著彼中事體、致死根由及許公判斷許多緣故,合家多感戴許公問得明白。不然,幾乎一命也沒人償了。
其父問起余銀,一皋、一夔道:“因是余銀不見,稟告許公。許公發得有單。今既到家,可拆開來看了。”遂將前日所領印信小封,一齊拆開看時,上面寫道:
銀數既多,非仆人可匿。爾父云藏之甚秘,必在棺中。若慮開棺礙法,執此為照。
看罷,王惠道:“當時不許我每看二官人下棺,后來蓋好了,就不見了許多銀子。想許爺之言,必然明見。”其父道:“既給了執照,況有我為父的在,開棺不妨。”即叫王惠取器械來,輕輕將王祿靈柩撬開。只見身尸之旁,周圍多是白物。王惠叫道:“好個許爺!若是別個昏官,連王惠也造化低了。”一皋、一夔大家動手,盡數取了出來。眼同一兌,足足有三千五百兩。內有一千另是一包,上寫道:“還父母原銀。”余包多寫“一皋、一夔均分。”
合家看見了這個光景,思量他們在外死的苦惱,一齊慟哭不禁。仍把棺木蓋好了,銀子依言分訖。那個老知縣祖公公,見說著察院給了執照、開棺見銀之事,討支香來點了,望空叩頭道:“虧得許公神明。仇既得報,銀又得歸。愿他福祿無疆,子孫受享。”舉家頂戴不盡。
可見世間刑獄之事,許多隱昧之情,一些造次不得的。有詩為證:
世間經目未為真,疑似由來易枉人。寄語刑官須仔細,獄中盡有負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