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
獄本易冤,況于為盜。若非神明,鮮不顛倒。
話說天地間事,只有獄情最難測度。問刑官憑著自己的意思,認是這等了,坐在上面只是敲打。自古道:“棰楚之下,何求不得?”任是什么事情,只是招了。見得說道:“重大之獄,三推六問。”大略多守著現成的案,能有幾個伸冤理枉的?至于盜賊之事,尤易冤人。一心猜是那個人了,便覺語言、行動件件可疑,越辨越象。除非天理昭彰,顯應出來,或可明白。若只靠著鞫問一節,盡有屈殺了再無說處的。
記得宋朝隆興元年,鎮江軍將吳超守楚州。魏勝在東海與虜人相抗,因缺軍中賞賜財物,遣統領官盛彥來取。別將袁忠,押了一擔金帛,從丹陽來到。盛彥到船相拜。見船中白物堆積,笑道:“財不可露白。今滿舟累累,晃人眼目如此?!痹业溃骸肮傥锷跞烁逸p覷?”盛彥戲道:“我今夜當令壯士來取了去,看你怎的?”袁忠也笑道:“有膽來取,任從取去。”大家一笑而別。是夜果有強盜二十余人,跳上船來,將袁將捆縛,掠取船中銀四百錠去了。
次日,袁將到帥府中哭告吳帥,說:“昨夜被統領官盛彥劫去銀四百錠,且被綁縛,伏乞追還究治?!眳菐浀溃骸霸跻姷檬鞘┙偃??”袁將道:“前日袁忠船自丹陽來到,盛統領即來相拜。一見銀兩,便已動心,口說道:‘今夜當遣壯士來取去?!疫€道他是戲言,不想至夜果然上船劫掠了四百錠去。不是他是誰?”吳帥聽罷,大怒道:“有這樣大膽的!”即著四個捕盜人,將盛彥及隨行親校盡數綁來。軍令嚴肅,誰敢有違?須臾,一干人眾綁入轅門,到了庭下。
盛統領請問得罪緣由,吳帥道:“袁忠告你帶領兵校,劫了他船上銀四百錠,還說無罪?”盛彥道:“那有此事?小人雖然卑微,也是個職官,豈不曉得法度,干這樣犯死的事?”袁忠跪下來證道:“你日間如此說了,晚間就失了盜,還推得那里去?”盛彥道:“日間見你財物太露,故此戲言。豈有當真做起來的?”吳帥道:“這樣事豈可戲得?自然有了這意思,方才說那話。”盛彥慌了道:“若小人要劫他的,豈肯先自泄機?”吳帥怒道:“正是你心動火了,口里不覺自露。如此大事,料你不肯自招?!焙冉逃闷鹦虂怼J⒇i也似叫喊冤屈,吳帥那里肯聽?只是嚴加拷掠,備極慘酷。盛彥熬刑不過,只得招道:“不合見銀動念,帶領親兵夜劫是實?!币虬央S來親校,逐個加刑起來。其間有認了的,有不認的。那不認的,落得多受了好些刑法,有甚用處?不由你不葫蘆提一概畫了招伏。
及至追究原贓,一些無有。搜索行囊已遍,別無蹤跡。又把來加上刑法。盛統領沒奈何,信口妄言道:“即時有個親眷到湖湘,已盡數付他販魚米去了?!眳菐泴懥丝谠~。軍法所系,等不得贓到成獄。三日內便要押赴市曹,先行梟首示眾。盛統領不合一時取笑,到了這個地位。正是:
渾身是口不能言,遍體排牙說不得。
且說鎮江市上有一個破落戶,姓王,名林。素性無賴,專一在揚子江中做些不用本錢的勾當。有妻冶容年少,當壚沽酒,私下順便結識幾個倬俏的,走動走動。這一日王林出去了,正與鄰居一個少年在房中調情,摟著要干那話。怎當得七歲的一個兒子在房中頑耍,不肯出去。王妻罵道:“小業種,還不走了出去?”那兒子頑到興頭上,那里肯走?年紀雖小,也倒曉得些光景,便苦毒道:“你們自要入臋,干我甚事?只管來礙著我!”王妻見說著病痛,自覺沒趣,起來趕去,一頓栗暴,叉將出去。小孩子被打得疼了,捧著頭號天號地價哭,口里千入臋,萬入臋的喊。惱得王妻性起,且丟著漢子,抓了一條面杖趕來打他。小孩子一頭喊,一頭跑,急急奔出街心,已被他頭上撈了一下。小孩子護著痛,口里嚷道:“你家干得什么好事,倒來打我?好端端的灶頭拆開了,偷別人家許多銀子,放在里頭,遮好了。不要討我說出來?!眴枇▎枥恼谌绿?,王妻見說出海底眼,急走出街心拉了進去。
早有做公的聽見這話,走去告訴與伙計道:“小孩子這句話,造不出來的。必有緣故。目今袁將官失了銀四百錠,冤著盛統領劫了,早晚處決。不見贓物。這個王林,乃是慣家,莫不有些來歷么?我們且去察聽個消息?!奔s了五六個伙伴,到王林店中來買酒吃。
吃得半闌,大叫道:“店主人!有魚肉回些我們下酒?!蓖跗迲溃骸拔业昀镏皇歉?,沒有葷菜?!弊龉牡溃骸坝植话壮粤四銈兊模瑸楹尾豢??”王妻道:“家里不曾有得,變不出來。誰說白吃?”一個做公的便倚著酒勢,要來尋非,走起來道:“不信沒有。待我去搜看?!蓖鴥壤锉阕摺R粋€趕來相勸。已被他搶入廚房中,故意將灶上一撞,撞下一塊磚來,跌得粉碎。王妻便發話道:“誰人家沒個內外?怎吃了酒沒些清頭,趕到人家廚房中,灶砧多打碎了!”做公的回嗔作喜道:“店家娘子不必發怒。灶砧小事,我收拾好還你。”便把手去捥那碎處。王妻慌忙將手來遮掩道:“不妨事。待我們自家修罷?!弊龉目匆姽饩坝行擂?,不由分說,索性用力一推,把灶角多推塌了,里面露出白晃晃大錠銀子一堆來。胡哨一聲道:“在這里了!”眾人一齊起身,趕進來看見,先把王妻拴起。正要跟究王林,只見一個人撞將進來道:“誰在我家羅唣?”眾人看去,認得是王林,喝道:“拿??!拿住!”王林見不是頭,轉身要走。眾做公的如鷹拿燕雀,將索來綁縛了。一齊動手,索性把灶頭扒開。取出銀子,數一數看,四百錠多在,不曾動了一些。連人連贓,一起解到帥府。
吳帥取問口詞,王林招說打劫袁將官船上銀兩是實。推究黨與,就是平日與妻子往來的鄰近一伙惡少年,共有二十余人。密地擒來,不曾脫了一個。招情相同。即以軍法從事,立時梟首;妻子官賣。方才曉得前日屈了盛統領并一干親校,放了出獄?!舨皇沁@日王林敗露,再隔一晚,盛統領并親校的頭多不在頸上了??梢娞煜碌氖?,再不可因疑心,妄坐著人的。
而今也為一樁失盜的事,疑著兩個人,后來卻得清官辨白出來,有好些委曲之處。待小子試說一遍。
訟獄從來假,翻令夢寐真。莫將幽暗事,冤卻眼前人。
話說國朝正德年間,陜西有兄弟二人,一個名喚王爵,一個名喚王祿。祖是個貢途知縣,致仕在家。父是個鹽商,與母俱在堂。王爵生有一子,名一皋。王祿生有一子,名一夔。爵、祿兩人,幼年俱讀書。爵進學為生員。祿廢業不成,卻精于商賈榷算之事。其父就帶他去山東相幫種鹽。見他能事,后來其父不出去了,將銀一千兩,托他自往山東做鹽商去。隨行兩個家人,一個叫做王恩,一個叫做王惠,多是經履風霜、慣走江湖的人。
王祿到了山東,主仆三個眼明手快,算計過人,撞著時運又順利,做去就是便宜的。得利甚多。自古道:“飽暖思淫欲?!蓖醯撌诸^饒裕,又見財物易得,便思量淫蕩起來。接著兩個婊子,一個喚做夭夭,一個喚做蓁蓁。嫖宿情濃,索性兌出銀子來包了他身體。又與家人王恩、王惠各娶了一個小老婆,多揀那少年美貌的。名雖為家人媳婦,服侍夭夭、蓁蓁,其實王祿輪轉歇宿,反是王恩、王惠到手的時節甚少。興高之時,日夜歡歌,酒色無度。不及二年,遂成勞怯。一絲兩氣,看看至死。
王祿自知不濟事了,打發王恩寄書家去與父兄,叫兒子王一夔同了王恩到山東來,交付帳目。王爵看書中說得銀子甚多,心里動了火。算計道:“侄兒年紀幼小,便去也未必停當。況且病勢不好,萬一等不得,卻不散失了銀兩?”意要先趕將去,卻交兒子一皋相伴一夔同走。遂吩咐王恩道:“你慢慢與兩位小官人收拾了,一同后來。待我星夜先自前去見二官人則個。”只因此去,有分交:“白面書生,遽作離鄉之鬼;緇衣佛子,翻為入獄之囚?!闭牵?
福無雙至猶難信,禍不單行果是真。不為弟兄多濫色,怎教雙喪異鄉身?
王爵不則一日,到了山東,尋著兄弟王祿??匆姴‰m沉重,還未曾死。原來這些色病,固然到底不救,卻又一時不死,最有清頭的。幸得兄弟兩個還及相見。王祿見了哥哥,掉下淚來。王爵見了兄弟病勢已到十分,涕泣道:“怎便狼狽至此?”王祿道:“小弟不幸,病重不起。忍著死,專等親人見面。今吾兄已到,弟死不恨了?!蓖蹙舻溃骸百t弟在外日久,營利甚多,皆是賢弟辛苦得來。今染病危急,萬一不好,有甚遺言回復父母?”王祿道:“小弟遠游,父母、兄長跟前有失孝悌。專為著幾分微利,以致如此。聞兄說我辛苦,只這句話,雖勞不怨了。今有原銀一千兩,奉還父母,以代我終身之養。其余利銀三千余兩,可與我兒一夔一半,侄兒一皋一半,兩份分了。幸得吾兄到此,銀既有托,我雖死,亦瞑目地下矣?!狈愿酪旬?,王爵隨叫家人王惠,將銀子查點已過。王祿多說了幾句話,漸漸有聲無氣。挨到黃昏,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王爵與王惠哭做了一團。四個婦人也陪出了些哀而不傷的眼淚。王爵著王惠去買了一副好棺木,盛貯了。下棺之時,王爵推說日辰有犯,叫王惠監視著四個婦女,做一房鎖著,一個人也不許來看。殯殮好了,方放出來。隨去喚那夭夭、蓁蓁的鴇兒到來,寫個領字(子),領了回去。還有這兩個女人,也叫原媒人領還了娘家。也不管眼面前的王惠有些不舍得,身背后的王恩不曾相別得,只要設法輕松了,便當走路。
當下一面與王惠收拾打疊起來,將銀五百兩,裝在一個大匣之內;將一百多兩零碎銀子、金首飾二副,放在隨身行囊中,一路使用。王惠疑心,問道:“二官人許多銀兩,如何只有得這些?”王爵道:“恐怕路上不好走,多的我自有妙法藏過,到家便有。所以只剩得這些在外邊。”王惠道:“大官人既有妙法,何不連這五百兩也藏過?路上盤纏夠用罷了?!蓖蹙舻溃骸耙粋€大客商尸棺回去,難道幾百兩銀子也沒有的?別人疑心起來,反要搜根剔齒,便不妙了。不如放此一匣在行李中,也夠看得沉重,別人便再不疑心還有什么了?!蓖趸莸溃骸按蠊偃艘姷脴O是?!?
計較已定,去雇起一輛車來。車戶喚名李旺。車上載著棺木,滿貯著行李。自己與王惠短撥著牲口騎了,相傍而行。一路西來。到了曹州東關飯店內歇下,車子也推來安頓在店內空處了。
車戶李旺,行了多日,習見匣子沉重,曉得是銀子在內。起個半夜,竟將這一匣抱著,趁人睡熟時,離了店內。連車子撇下,逃了出去。
比及天明客起,喚李旺來推車,早已不知所向。急簡點行李物件,止不見了匣子一個。王爵對店家道:“這個匣子,裝著銀子五百兩在里頭。你也脫不得干系?!钡昙业溃骸叭羰切〉陜仁耍瑧撔〉瓴檫€。今卻是車戶走了。車戶是客人前途雇的,小店有何干涉?”王爵見他說得有理,便道:“就與你無干,也是在你店內失去。你須指引我們尋他的路頭?!钡昙业溃骸翱腿耍@車戶那里雇的?”王惠道:“是省下雇來的北地里回頭車子?!钡昙业溃骸斑@等,他不往東去,還只在西去的路上。況且身有重物,行走不便。作速追去,還可擒獲。只是得個官差同去,追獲之時方無疏失?!蓖蹙舻溃骸斑@個不打緊。我穿了衣巾,與你同去稟告州官,差個快手便是。”店家道:“原來是一位相公,一發不難了?!眴枂栔莨?,卻也是個陜西人。王爵道:“是我同鄉,更妙。”
王爵寫個帖子,又寫著一紙失狀。州官見是同鄉,分外用情,即差快手李彪隨著王爵,跟捕賊人;必要擒獲,方準銷牌。王爵就央店家另雇了車夫,推了車子。別了店家,同公差三個人一起走路。
到了開河集上,王爵道:“我們帶了累堆物事,如何尋訪?不若尋一大店安下了,住定了身子,然后分頭緝探消息方好?!崩畋氲溃骸跋喙珮O說得有理。我們也不是一日訪得著的;訪不著,相公也去不成。此間有個張善店,極大。且把喪車停在里頭,相公住起兩日來。我們四下尋訪,訪得影響,我們回復相公,方有些起倒?!蓖蹙舻溃骸拔艺沁@個意思。”叫王惠吩咐車夫,竟把車子推入張善店內。店主人出來接了。李彪吩咐道:“這位相公是州里爺的鄉里,護喪回去。有些公干,要在此地方停住兩日。你們店里揀潔凈好房,收拾兩間,我們歇宿。須要小心承直?!钡曛鲝埳埔娎畋胧莻€公差,不敢怠慢,回言道:“小店在這集上,算是寬敞的。相公們安心住幾日就是?!币幻鏀[出常例的酒飯來。王爵自居上房另吃,王惠與李彪同吃。吃過了,李彪道:“日色還早,小人去與集上一班做公的弟兄約會一聲,大家留心一訪?!蓖蹙舻溃骸罢撊绱?。訪得著了,重重相謝?!崩畋氲溃骸爱數眯?。”說罷自去了。
王爵心中悶悶不樂,問店主人道:“我要到街上閑步一回,沒個做伴。你與我同走走?”張善道:“使得?!蓖蹙袅糁趸菘词匦欣罘颗P,自己同了張善走出街上來。
在鬧熱市里擠了一番。王爵道:“可引我到幽靜處走走。”張善道:“來,來。有一個幽靜好去處在那里?!蓖蹙綦S了張善,在野地里穿將去。走到一個所在,乃是個尼庵。張善道:“這里甚幽靜,里邊有好尼姑。我們進去討杯茶兒吃吃?!?
張善在前,王爵在后,走入庵里。只見一個尼僧,在里面踱將出來。王爵一見,驚道:“世間有這般標致的!”怎見得那尼僧標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