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榮(1)
- 二刻拍案驚奇
- (明)凌濛初
- 4078字
- 2015-10-08 15:23:35
詞云:
擾擾勞生,待足、何時足?據見定、隨家豐儉,便堪龜縮。得意濃時休進步,須防世事多翻覆。枉教人白了少年頭,空碌碌。
此詞乃是宋朝詩僧晦庵所作《滿江紅》前闋,說人生富貴榮華,常防翻覆,不足憑恃。勞生擾擾,巴前算后,每懷不足之心,空白了頭沒用處,不如隨緣過日的好。
只看宋時嘉年間,有一個宣義郎萬延之,乃是錢塘南新人,曾中乙科出仕。性素剛直。做了兩三處地方州縣官,不能屈曲,中年拂衣而歸。徙居余杭。見水鄉陂澤,可以耕種作田的,因為低洼,有水即沒,其價甚賤。萬氏費不多些本錢,買了無數。也是人家該興,連年亢旱,是處低田大熟,歲收租米萬石有余。萬宣義喜歡,每對人道:“吾以萬為姓,今歲收萬石,也夠了我了。”自此營建第宅,置買田園,扳結婚姻。有人來獻勤作媒,第三個公子說合駙馬都尉王晉卿家孫女為室。約費用二萬緡錢,才結得這頭親事。兒子因是駙馬孫婿,得補三班借職。一時富貴熏人,詐民無算。
他家有一個瓦盆,是稀世的寶物。乃是初選官時,在都下,為銅禁甚嚴,將十個錢市上買這瓦盆來盥洗。其時天氣凝寒,注湯沃面過了,將殘湯傾去,還有傾不了的,多少留些在盆內。過了一夜,凝結成冰,看來竟是桃花一枝。人來見了,多以為奇,說與宣義。宣義看見道:“冰結攏來,原是花的。偶像桃花,不是奇事。”不以為意。明日又復剩些殘水在內。過了一會看時,另結一枝開頭牡丹,花朵豐滿,枝葉繁茂,人工做不來的。報知宣義來看,道:“今日又換了一樣,難道也是偶然?”宣義方才有些驚異道:“這也奇了!且待我再試一試。”親自把瓦盆拭凈,另灑些水在里頭。次日再看,一發結得奇異了,乃是一帶寒林,水村竹屋,斷鴻翹鷺,遠近煙巒,宛如圖畫。
宣義大駭,曉得是件奇寶。喚將銀匠來,把白金鑲了外層,將錦綺做了包袱,什襲珍藏。但遇凝寒之日,先期約客,張筵置酒,賞那盆中之景,是一番另結一樣,再沒一次相同的。雖是名家畫手,見了遠愧不及。前后色樣甚多,不能悉記。只有一遭最奇異的,乃是上皇登極,恩典下頒,致仕官皆得遷授一級,宣義郎加遷德郎。敕下之日,正遇著他的生辰,親戚朋友來賀喜的,滿坐堂中。是日天氣大寒,酒席中放下此盆,灑水在內,須臾凝結成像。卻是一塊山石上坐著一個老人,左邊一龜,右邊一鶴,儼然是一幅壽星圖。滿堂飲酒的,無不喜躍贊嘆。內中有知今識古的士人議論道:“此是瓦器,無非凡火燒成,不是什么天地精華、五行間氣結就的。有此異樣,理不可曉,誠然是件罕物。”又有小人輩脅肩諂笑,掇臀捧屁,稱道:“分明萬壽無疆之兆。不是天下大福人,也不能夠有此異寶。”當下盡歡而散。
此時萬氏又富又貴,又與皇親國戚聯姻,豪華無比,勢焰非常。盡道是用不盡的金銀,享不完的福祿了。誰知過眼云煙,容易消歇。宣德郎萬延之死后,第三兒子補三班的也死了。駙馬家里見女婿既死,來接他郡主回去,說道萬家家資多是都尉府中帶來的,伙著二三十男婦,內外一搶,席卷而去。萬家兩個大兒子,只好眼睜眼看他使勢行兇,不敢相爭。內財一空。所有低洼田千傾,每遭大水淹沒,反要賠糧,巴不得推與人了倒干凈,憑人占去。家事盡消。兩子寄食親友,流落而終。
此寶盆被駙馬家取去,后來歸了蔡京太師。識者道:“此盆結冰成花,應著萬氏之富猶如冰花一般,原非堅久之象。乃是不祥之兆。”然也是事后如此猜度。當他盛時,那個肯是這樣想?敢是這樣說?直待后邊看來,真個是如同一番春夢。
所以古人寓言,做著《邯鄲夢記》《櫻桃夢記》,盡是說那富貴繁華,直同夢境。卻是一個人做得一個夢了卻一生,不如莊子說那牧童做夢,日里是本相,夜里做王公,如此一世,更為奇特。聽小子敷演來看:
人世原同一夢,夢中何異醒中?若果夜間富貴,只算半世貧窮。
話說春秋時魯國曹州有座南華山,是宋國商丘小蒙城莊子休流寓來此,隱居著書,得道成仙之處。后人稱莊子為南華老仙,所著書就名為《南華經》,皆因此起。彼時山畔有一田舍翁,姓莫,名廣,專以耕種為業。家有肥田數十畝,耕牛數頭,工作農夫數人。茅檐草屋,衣食豐足,算做山邊一個土財主。他并無子嗣,與莊稼老姥夫妻兩個早夜算計思量,無非只是耕田、鋤地、養牛牧豬之事。有幾句詩單道田舍翁的行徑:田舍老翁性夷逸,僻向小山結幽室。生意不滿百畝田,力耕水耨艱為食。春晚喧喧布谷鳴,春云靄靄檐溜滴。呼童載犁躬負鋤,手牽黃犢頭戴笠。一耕不自已,再耕還自力。三耕且插苗,看看秀而碩。夏耘勤勤秋復來,禾黍如云堪刈铚。擔籮負囊紛斂歸,倉盈囤滿居無隙。教妻囊酒賽田神,烹羊宰豚享親戚。擊鼓咚咚樂未央,忽看玉兔東方白。
那個莫翁勤心苦胝,牛畜漸多。莊農不足,要尋一個童兒,專管牧養。
其時本處有一個小廝兒,祖家姓言。因是父母雙亡,寄養在人家,就叫名寄兒。生來愚蠢,不識一字,也沒本事做別件生理,只好出力做工度活。一日在山邊拔草,忽見一個雙丫髻的道人走過。把他來端相了一回,道:“好個童兒!盡有道骨。可惜癡性頗重,苦障未除。肯跟我出家么?”寄兒道:“跟了你,怎受得清淡過?”道人道:“不跟我,怎受得煩惱過?也罷,我有個法兒,教你夜夜快活,你可要學么?”寄兒道:“夜夜快活,也是好的。怎不要學?師父可指教我?”道人道:“你識字么?”寄兒道:“一字也不識。”道人道:“不識也罷。我有一句真言,只有五個字。既不識字,口傳心授,也容易記得。”遂叫他:“將耳朵來,說與你聽,你牢記著。”是那五個字?乃是:婆珊婆演底。
道人道:“臨睡時,將此句念上百遍,管你有好處。”寄兒謹記在心。道人道:“你只依著我,后會有期。”捻著漁鼓簡板,口唱道情,飄然而去。
是夜寄兒果依其言,整整念了一百遍,然后睡下。才睡得著,就入夢境。正是:
人生勞擾多辛苦,已遜山間枕石眠。況是夢中游樂地,何妨一覺睡千年。
看官牢記話頭,這回書一段說夢,一段說真,不要認錯了。卻說言寄兒睡去,夢見身為儒生,粗知文義。正在街上斯文氣象,搖來擺去,忽然見個人來說道:“華胥國王。黃榜招賢,何不去求取功名,圖個出身?”寄兒聽見,急取官名寄華,恍恍惚惚,不知涂抹了些什么東西,叫做萬言長策,將去獻與國王。國王發與那掌文衡看閱。寄華使用了些馬蹄金作為贄禮,掌文衡的大悅,說這個文字乃驚天動地之才,古今罕有。加上批點,呈與國王。國王授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之事。旗幟鼓樂,高頭駿馬,送入衙門到任。寄華此時,身子如在云里霧里,好不風騷!正是:
電光石火夢中身,白馬紅纓衫色新。我貴我榮君莫羨,做官何必讀書人?
寄華跳下得馬,一個虛跌,驚將醒來。擦擦眼看一看,仍睡在草鋪里面。叫道:“呸!呸,作他娘的怪!我一字也不識的,卻夢見獻什么策,得做了官,管什么天下文章,你道是真夢么?且看他怎生應驗?”嗤嗤的還定著性想那光景。
只見平日往來的鄰里沙三走將來,叫寄兒道:“寄哥,前村莫老官家尋人牧牛,你何不投與他家了,省得短趁,閑了一日便待嚼本。”寄兒道:“投在他家,可知好哩!只是沒人引我去。”沙三道:“我昨日已與他家說過你了,今日我與你同去,只要寫下文券就成了。”寄兒道:“多謝美情指點則個。”兩個說說話話,一同投到莫家來。
莫翁問其來意,沙三把寄兒勤謹過人,愿投門下牧養,說了一遍。莫翁看寄兒模樣老實,氣力粗夯,也自歡喜,情愿雇請,叫他寫下文券。寄兒道:“我不識字,寫不得。”沙三道:“我寫了,你畫個押罷。”沙三曾在村學中讀過兩年書,盡寫得幾個字,便寫了一張“情愿受雇,專管牧畜”的文書。雖有幾個不成的字兒,意會得去也便是了。后來年月之下要畫個押字,沙三畫了,寄兒拿了一管筆,不知左畫是右畫是,自想了暗笑道:“不知昨夜怎的獻了萬言長策來!”捻著筆千斤來重,沙三把定了手,才畫得一個十字。莫翁當下發了一季工食,著他在山邊草房中住宿,專管牧養。
寄兒領了鑰匙,與沙三同到草房中。寄兒謝了沙三些常例媒錢,是夜就在草房中宿歇。依著道人念過五字真言百遍,倒翻身便睡。
看官,你道從來只有說書的續上前因,那有做夢的接著前事?而今煞是古怪,寄兒一覺睡去,仍舊是昨夜言寄華的身份,頂冠束帶,新到著作郎衙門升堂理事。只見蹌蹌躋躋一群儒生,將著文卷,多來請教。寄華一一批答。好的歹的,圈的抹的,發將下去,紛紛爭看。眾人也有服的,也有不服的,喧嘩鬧嚷起來。寄華發出規條,吩咐多要遵繩束,如不服者,定加鞭笞。眾儒方弭耳恭聽,不敢放肆,俱各從容雅步,逡巡而退。是日同衙門官擺著公會筵席,特賀到任。美酒佳肴,珍饈百味。歌的歌,舞的舞,大家盡歡。直吃到斗轉參橫,才得席散,回轉衙門里來。
那邊就寢,這邊方醒,想著明明白白記得的,不覺失笑道:“好怪么!那時說起?又接著昨日的夢,身做高官,管著一班士子,看什么文字!我曉得文字中吃的不中吃的?落得吃了些酒席,倒是快活。”起來抖抖衣服,看見襤褸,嘆道:“不知昨夜的袍帶多在那里去了?”將破布襖穿著停當,走下得床來,只見一個莊稼老蒼頭奉著主人莫翁之命,特來交盤牛畜與他。一群牛共有八九只,寄兒逐只看相,用手去牽它鼻子。那些牛不曾認得寄兒,是個面生的,有幾只馴擾不動,有幾只奔突起來。老蒼頭將一條皮鞭付與寄兒,寄兒趕去,將那奔突的牛兩三鞭打去。那些牛不敢違拗,順順被寄兒牽來,一處拴著,寄兒慢慢喂放。
老蒼頭道:“你新到吾主翁家來,我們該請你吃三杯。昨日已約下沙三哥了,這早晚他敢就來。”說未畢,沙三提了一壺酒、一個籃,籃里一碗肉、一碗芋頭、一碟豆,走將來。老蒼頭道:“正等沙三哥來商量吃三杯,你早已辦下了。我補你分罷。”寄兒道:“什么道理要你們破鈔?我又沒得回答處,我也出個分在內罷了。”老蒼頭道:“什么大事,值得這個商量?我們盡個意思兒罷。”三人席地而坐,吃將起來。寄兒想道:“我昨夜夢里的筵席,好不齊整!今卻受用得這些東西,豈不天地懸絕?”卻是怕人笑他,也不敢把夢中事告訴與人。正是:
對人說夢,說聽皆癡。如魚飲水,冷暖自知。
寄兒酒量原淺,不十分吃得多。飲了一杯,有些醺意。兩人別去。寄兒就在草地上一眠,身子又到華胥國中去。國王傳下令旨:訪得著作郎能統率多士,繩束嚴整,特賜錦衣冠帶一襲,黃蓋一頂,導從鼓吹一部。出入鳴騶,前呼后擁,好不興頭。忽見四下火起,忽然驚覺,身子在地上眠著。東方大明,日輪紅焰焰鉆將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