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權翰林走到書房中,想起適才之事,心中怏怏。又思量:“桂娘有心于我,雖是未肯相從,其言有理。卻不知我是假批子,教我央誰的是?”自又忖道:“他母子俱認我是白大,自然是鈿盒上的根瓣了。我只將鈿盒為證,怕這事不成?”又轉想一想道:“不好,不好!萬一名姓偶然相同,鈿盒不是他家的,卻不弄真成假?且不要打破網兒,只是做些工夫,偎得親熱,自然到手。”正胡思亂想,走出堂前閑步。忽然妙通師父走進門來,見了翰林,打個問訊道:“相公,你投親眷好處安身許久了,再不到小庵走走?”權翰林還了一禮,笑道:“不敢瞞師父說,一來家姑相留,二來小生的形孤影只,岑寂不過,貪著骨肉相傍,懶向外邊去了。”妙通道:“相公既苦孤單,老身替你做個媒罷!”翰林道:“小生久欲買妾,師父前日說不管閑事,所以不敢相央。若得替我做個媒人,十分好了。”妙通道:“親事到有一頭在我心里。適才白老孺人相請說話,待我見過了他,再來和相公細講。”翰林道:“我也有個人在肚里,正少個說合的,師父來得正好。見過了家姑,是必到書房中來走走,有話相商則個。”妙通道:“曉得了。”說罷話,望內里就走進去。
見了孺人,孺人道:“多時不來走走。”妙通道:“見說孺人有些貴恙,正要來看,恰好小哥來喚我,故此就來了。”孺人道:“前日我侄初到,心中一喜一悲,又兼辛苦了些兒,生出病來。而今小恙已好,不勞費心。只有一句話兒要與師父說說。”妙通道:“甚么話?”孺人道:“我只為女兒未有人家,日夜憂愁。”妙通道:“一時也難得像意的。”孺人道:“有到有一個在這里,正要與師父商量。”妙通道:“是那個?到要與我出家人商量。”孺人道:“且莫說出那個,只問師父一句話,我京中來的侄兒說道先認得你的,可曉得么?”妙通道:“在我那里作寓好些時,見我說起孺人,才來認親的,怎不曉得?且是好一個俊雅人物!”孺人道:“我這侄兒,與我女兒同年所生,先前也曾告訴師父過的。當時在京就要把女兒許他為妻,是我家當先老爹不肯。我出京之時,私下把一個鈿盒分開兩扇,各藏一扇以為后驗,寫下文書一紙。當時侄兒還小,經今年遠,這鈿盒、文書雖不知還在不在,人卻是了。眼見得女兒別家無緣,也似有個天意在那里。我意欲完前日之約,不好自家啟齒;抑且不知他京中曾娶過妻否,要煩你到西堂與我侄兒說此事,如若未娶,待與他圓成了可好么?”妙通道:“這個當得,管取一說就成。且拿了這半扇鈿盒去,好做個話柄。”孺人道:“說得是。”走進房里去,取出來交與妙通。妙通袋在袖里了,一徑到西堂書房中來。
翰林接著道:“師父見過家姑了?”妙通道:“是見過了。”翰林道:“有甚說話?”妙通道:“多時不見,閑敘而已。”翰林道:“可見我妹子么?”妙通道:“方才不曾見,再過會到他房里去。”翰林道:“好個精致房,只可惜獨自孤守!”妙通道:“目下也要說一個人與他了。”翰林道:“起先師父說有頭親事要與小生為媒,是那一家?”妙通道:“是有一家,是老身的檀越。小娘子模樣盡好,正與相公廝稱。只是相公要娶妾,必定有個正夫人了,他家卻是不肯做妾的。”翰林道:“小生曾有正妻,亡過一年多了。恐怕一時難得門當戶對的佳配,所以且說個取妾。若果有好人家像得吾意,自然聘為正室了。”妙通道:“你要怎么樣的才像得你意?”翰林把手指著里面道:“不瞞老師父說,得像這里表妹方妙。”妙通笑道:“容貌到也差不多兒。”翰林道:“要多少聘財?”妙通袖里摸出鈿盒來,道:“不須別樣聘財,卻倒是個難題目。他家有半扇金盒兒,配得上的就嫁他。”翰林接上手一看,明知是那半扇的底兒,不勝歡喜。故意問道:“他家要配此盒,必有緣故。師父可曉得備細?”妙通道:“當初這家子原是京中住的,有個中表曾結姻盟,各分鈿盒一扇為證。若有那扇,便是前緣了。”翰林道:“若論鈿盒,我也有半扇,只不知可配得著否?”急在拜匣中取出來,一配,卻好是一個盒兒。妙通道:“果然是一個,虧你還留得在。”翰林道:“你且說那半扇,是那一家的?”妙通道:“再有那家?怎佯不知,到來哄我?是你的親親表妹桂娘子的,難道你到不曉得?”翰林道:“我見師父藏頭露尾不肯直說出來,所以也做啞妝呆,取笑一回。卻又一件,這是家姑從幼許我的,何必今日又要師父多這些宛轉?”妙通道:“令姑也曾道來,年深月久,只怕相公已曾別娶,就不好意思,所以要老身探問個明白。今相公弦斷未續,鈿盒現配成雙。待老身回復孺人,只須成親罷了。”翰林道:“多謝撮合大恩!只不知幾時可以成親?早得一日也好。”妙通道:“你這饞樣的新郎!明日是中秋佳節,我攛掇孺人就完成了罷,等甚么日子?”翰林道:“多感!多感!”
妙通袖里懷了這兩扇完全的鈿盒,欣然而去,回復孺人。孺人道是骨肉重完,舊物再見,喜歡無盡,只待明日成親吃喜酒了。此時胸中十萬分,那有半分道不是他的侄兒?正是:
只認盒為真,豈知人是假?奇事顛倒顛,一似塞翁馬。
權翰林喜之如狂,一夜不睡。絕早起來,叫權忠到當鋪里去賃了一頂儒巾,一套儒衣,整備拜堂。孺人也絕早起來,料理酒席,催促女兒梳妝,少不得一對參拜行禮。權翰林穿著儒衣,正似白龍魚服,掩著口只是笑,連權忠也笑。旁人看的無非道是他喜歡之故,那知其情?但見花燭輝煌,恍作游仙一夢。有詞為證:
銀燭燦芙渠,瑞鴨微噴麝煙浮。喜紅絲初綰,寶合曾輸。
何郎俊才調凌云,謝女艷容華濯露。月輪正值團圓暮,雅稱錦堂歡聚。
右調《西眉序》
酒罷送入洞房,就是東邊小院桂娘的臥房,乃前日偷眠妄想、強進挨光的所在,今日停眠整宿,你道快活不快活!權翰林真如入蓬萊山島了。
入得羅幃,男貪女愛,兩情歡暢,自不必說。云雨既闌,翰林撫著桂娘道:“我和你千里姻緣,今朝美滿,可謂三生有幸。”桂娘道:“我和你自幼相許,今日完聚,不足為奇。所喜者,隔著多年,又如此遠路,到底團圓,乃像是天意周全耳。只有一件,你須不是這里人,今入贅我家,不知到底萍蹤浪跡,歸于何處?抑且不知你為儒為商,作何生業。我嫁雞逐雞,也要商量個終身之策。一時歡愛不足戀也。”翰林道:“你不須多慮。只怕你不嫁得我,既嫁了我,包你有好處。”桂娘道:“有甚好處?料沒有五花官誥夫人之分。”翰林笑道:“別件或者煩難,若只要五花官誥,包管箱籠里就取得出。”桂娘啐了一啐道:“虧你不羞!”桂娘只道是一句夸大的說話,不以為意。翰林卻也含笑,不就明言。且只軟款溫柔,輕憐痛惜,如魚似水,過了一夜。
明晨起來,各各梳洗已畢,一對兒穿著大衣,來拜見尊姑,并謝妙通為媒之功。正行禮之時,忽聽得堂前一片價篩鑼,像有十來個人喧嚷將起來,慌得小舅糕兒沒鉆處。翰林走出堂前來,問道:“誰人在此羅唣?”說聲未了,只見老家人權孝,同了一班京報人一見了就磕頭道:“京中報人特來報爺高升的。小人們那里不尋得到?方才街上遇見權忠,才知爺寄跡在此。卻如何這般打扮?快請換了衣服!”權翰林連忙搖手,叫他不要說破,禁得那一個住?你也“權爺”、我也“權爺”不住的叫,拿出一張報單來,已升了學士之職,只管嚷著求賞。翰林著實叫他們:“不要說我姓權!”京報人那管甚么頭由,早把一張報喜的紅紙高高貼起在中間,上寫:“飛報:貴府老爺權,高升翰林學士,命下。”這里跟隨管家權忠拿出冠帶,對學士道:“料想瞞不過了,不如老實行事罷!”學士帶笑脫了儒巾儒衣,換了冠帶,討香案來,謝了圣恩。吩咐京報人出去門外候賞。
轉身進來,重請岳母拜見。那孺人出于不意,心慌撩亂,沒個是處,好像青天里一個霹靂,不知是那里起的。只見學士拜下去,孺人連聲道:“折殺老身也!老身不知賢婿姓權,乃是朝廷貴臣,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望高抬貴手,恕家下簡慢之罪。”學士道:“而今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說了。”孺人道:“不敢動問賢婿,賢婿既非姓白,為何假稱舍侄,光降寒門?其間必有因由。”學士道:“小婿寄跡禪林,晚間閑步月下,看見令愛芳姿,心中仰慕無已。問起妙通師父,說著姓名居址,家中長短備細,故此托名前來,假意認親。不想岳母不疑,欣然招納,也是三生有緣。”妙通道:“學士初到庵中,原說姓權。后來說著孺人家事,就轉口說了姓白。小尼也曾問來,學士回說道:‘因為訪親,所以改換名姓。’豈知貴人游戲,我們多被瞞得不通風,也是一場天大笑話。”孺人道:“卻又一件,那半扇鈿盒卻自何來?難道賢婿是通神的?”學士笑道:“侄兒是假,鈿盒卻真。說起來實有天緣,非可強也。”孺人與妙通多驚異道:“愿聞其詳。”學士道:“小婿在長安市上偶然買得此盒一扇,那包盒的卻是文字一紙,正是岳母寫與令侄留哥的,上有令愛名字。今此紙見在小婿處,所以小婿一發有膽冒認了。求岳母饒恕欺誑之罪。”孺人道:“此話不必題起了。只是舍侄家為何把此盒出賣?賣的是甚么樣人?賢婿必然明白。”學士道:“賣的是一個老兒,說是令兄舊房主。他說令兄全家遭疫,少者先亡,止遺老口,一時逃去,所以把物件遺下,拿出來賣的。”孺人道:“這等說起來,我兄與侄皆不可保,真個是物在人亡了!”不覺掉下淚來。妙通便收科道:“老孺人,姻緣分定,而今還管甚侄兒不侄兒,是姓權是姓白?招得個翰林學士做女婿,須不辱莫了你的女兒。”孺人道:“老師父說得有理。”大家稱喜不盡。
此時桂娘子在旁,逐句逐句聽著,口雖不說出來,才曉得昨夜許他五花官誥做夫人,是有來歷的,不是過頭說話;亦且鈿盒天緣,實為湊巧,心下得意,不言可知。權學士既喜著桂娘美貌,又見鈿盒之遇,以為奇異,兩下恩愛非常。重謝了妙通師父,連岳母、小舅都帶了赴任。后來秩滿,桂娘封為宜人,夫妻偕老。
世間百物總憑緣,大海浮萍有偶然。不向長安買鈿盒,何從千里配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