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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偷骨殖何九送喪供人頭武二設(shè)祭(1)

  • 水滸傳
  • (明)施耐庵
  • 4517字
  • 2015-10-10 11:26:17

話說當(dāng)時(shí)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dòng)轉(zhuǎn),有些蘇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huì)。”

兩個(gè)火家又尋扇舊門,一逕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閑常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qǐng)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尸首,凡事遮蓋則個(gè)。‘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gè)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時(shí),見武大面皮紫黑,七竅內(nèi)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作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gè)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gè)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fā)。“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后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奸,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只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shí)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二歸來出殯,這個(gè)便沒甚么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化時(shí),必有蹺蹊。你到臨時(shí),只做去送喪,張人錯(cuò)眼,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gè)老大證見。他若回來不問時(shí),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面皮,做一碗飯卻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shí)出喪,快來回報(bào)。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dāng)。若與我錢帛,不可要。”

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bào)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只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duì)老婆道:”你說這話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dāng)夜伴靈。第二日,請(qǐng)四僧念些經(jīng)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yǎng)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chǎng)上,便叫舉火燒化。只見何九叔手里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chǎng)里。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

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fā)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只是出熱。娘子和乾娘自穩(wěn)便,齋堂里去相待眾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zhuǎn)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撒骨池內(nèi)只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里和哄了一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里。眾鄰舍各自分散。

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gè)布袋兒盛著,放在房里。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設(shè)個(gè)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diǎn)一盞玻璃燈,里面貼些經(jīng)幡錢垛金銀錠采繪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這條街上遠(yuǎn)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gè)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嘗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后又早四十馀日。卻說武松自從領(lǐng)了知縣言語監(jiān)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閑了幾日,討了回書,領(lǐng)一行人取路回陽谷縣來。前后往回恰好過了兩個(gè)月。去時(shí)殘冬天氣,回來三月初頭。于路上只覺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里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

武松回到下處房里,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gè)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逕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了,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的說道:“這番蕭墻禍起了!這個(gè)太歲歸來,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又寫“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gè)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了。”

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的屁滾尿流,一直奔后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yīng)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里肯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艷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huán),蓬松挽了個(gè)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方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shí)死了?得甚么癥候?吃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頭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zhuǎn)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么藥不吃過,醫(y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cè)風(fēng)云,人有暫時(shí)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gè)乾娘。我又是個(gè)沒腳蟹,不是這個(gè)乾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婦人道:“我又獨(dú)自一個(gè),那里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逕投縣里來,開了鎖,去房里換了一身素白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條麻絳系在腰里;身邊藏了把尖長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在身邊;叫一個(gè)土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飯。

武松就靈床子前點(diǎn)起燈燭,鋪設(shè)酒肴。到兩個(gè)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yuǎn)!你在世時(shí)軟弱,今日死后,不見分明!你若是負(fù)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mèng)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bào)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凄惶。那婦人也在里面假哭。

武松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土兵吃了,討兩條席子叫土兵中門傍邊睡。武松把條席子就靈床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

約莫將近三更時(shí)候,武松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土兵時(shí),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將起來,看那靈床子前玻璃燈半明半滅;側(cè)耳聽那更鼓時(shí),正打三更三點(diǎn)。武松嘆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里說道:“我哥哥生時(shí)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

說猶未了,只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yán)錃鈦恚P旋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那陣?yán)錃獗频梦渌擅l(fā)皆豎,定睛看時(shí),只見個(gè)人從靈床底下鉆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松聽不仔細(xì),卻待向前來再看時(shí),并沒有冷氣,亦不見人;自家便一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mèng)非夢(mèng),回頭看那土兵時(shí)正睡著。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bào)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沖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里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huì)。

天色漸白了,土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松道:“叔叔,夜來煩惱?”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duì)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吃?”那婦人道:“見有藥帖在這里。”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買。”武松道:“誰來扛抬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tuán)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

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里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土兵道:“你認(rèn)得團(tuán)頭何九叔么?”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xiàng)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nèi)住。”武松道:“你引我去。”

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卻推開門來,叫聲“何九叔在家么?”

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松歸了,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shí)回來?”武松道:“昨日方回。到這里有句閑話說則個(gè),請(qǐng)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qǐng)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賜。”兩個(gè)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fēng),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

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松也不開言,并不把話來提起。

酒已數(shù)杯,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驚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吐氣。武松捋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只要實(shí)說!——對(duì)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gè)透明的窟籠!閑言不道,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樣!”

武松說罷,一雙手按住胳膝,兩只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個(gè)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gè)袋兒便是一個(gè)大證見。”

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里時(shí),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忽于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尸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gè)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見七竅內(nèi)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只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張,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zhuǎn)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里。——這骨殖酥黑,系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shí)并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松道:”奸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gè)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xì),可問鄆哥。“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gè)人時(shí),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里來。卻好走到他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gè)柳籠栲栳在手里,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rèn)得這位都頭么?”鄆哥道:“解大蟲來時(shí),我便認(rèn)得了!你兩個(gè)尋我做甚么?”

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yǎng)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里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gè)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gè)飯店樓上來。

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duì)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jì)幼小,倒有養(yǎng)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wù)了畢時(shí),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xì)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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