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辭回,李師師道:“小哥只在我家下,休去店東宿。”燕青道:“既蒙錯愛,小人回店中,取了些東西便來。”李師師道:“休教我這里專望。”燕青道:“店中離此間不遠,少刻便到。”燕青暫別了李師師,逕到客店中,把上件事和戴宗說了。戴宗道:“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馬,拴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于萬劍之下!”戴宗笑道:“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道:“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戴宗道:“你當速去,善覷方便,早干了事便回,休教我久等。宿太尉的書,也等你來下。”燕青收拾一包零碎金珠細軟之物,再回李師師家,將一半送與李媽媽,一半散與全家大小,無一個不歡喜。便向客位側邊,收拾一間房,教燕青安歇,合家大小,都叫叔叔。
也是緣法湊巧,至夜,卻好有人來報,天子今晚到來。燕青聽得,便去拜告李師師道:“姐姐做個方便,今夜教小弟得見圣顏,告得紙御筆赦書,赦了小弟罪犯,出自姐姐之德!”李師師道:“今晚定教你見天子一面,你卻把些本事,動達天顏,赦書何愁沒有?”看看天晚,月色朦朧,花香馥郁,蘭麝芬芳,只見道君皇帝,引著一個小黃門,扮做白衣秀士,從地道中逕到李師師家后門來。到得合子里坐下,便教前后關閉了門戶,明晃晃點起燈燭熒煌。李師師冠梳插帶,整肅衣裳,前來接駕。拜舞起居,寒溫已了,天子命去其整妝衣服,相待寡人。李師師承旨,去其服色,迎駕入房。家間已準備下諸般細果,異品肴饌,擺在面前。
李師師舉杯上勸天子,天子大喜,叫:“愛卿近前,一處坐地!”李師師見天子龍顏大喜,向前奏道:“賤人有個姑舅兄弟,從小流落外方,今日才歸,要見圣上,未敢擅便,乞取我王圣鑒。”天子道:“既然是你兄弟,便宣將來見寡人,有何妨?”婢子遂喚燕青直到房內,面見天子。燕青納頭便拜。官家看了燕青一表人物,先自大喜。李師師叫燕青吹蕭,服侍圣上飲酒,少刻又撥一回阮,然后叫燕青唱曲。燕青再拜奏道:“所記無非是淫詞艷曲,如何敢服侍圣上?”官家道:“寡人私行妓館,其意正要聽艷曲消悶,卿當勿疑。”燕青借過象板,再拜罷,對李師師道:“音韻差錯,望姐姐見教。”燕青頓開喉咽,手拿象板,唱漁家傲一曲,道是:一別家山音信杳,百種相思,腸斷何時了。燕子不來花又老,一春瘦的腰兒小。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當初,莫要相逢好。好夢欲成還又覺,綠窗但覺鶯啼曉。
燕青唱罷,真乃是新鶯乍囀,清韻悠揚。天子甚喜,命教再唱。燕青拜倒在地,奏道:“臣有一只減字木蘭花,上達天聽。”天子道:“好,寡人愿聞!”燕青拜罷,遂唱減字木蘭花一曲,道是:聽哀告,聽哀告!賤軀流落誰知道,誰知道,極天罔地,罪惡難分顛倒。有人提出火坑中,肝膽常存忠孝,常存忠孝,有朝須把大恩人報!
燕青唱罷,天子失驚,便問:“卿何故有此曲?”燕青大哭,拜在地下。天子轉疑,便道:“卿且訴胸中之事,寡人與卿理會。”燕青奏道:“臣有迷天之罪,不敢上奏!”天子曰:“赦卿無罪,但奏不妨!”燕青奏道:“臣自幼飄泊江湖,流落山東,跟隨客商,路經梁山泊過,致被劫擄上山,一住三年。今年方得脫身逃命,走回京師,雖然見得姐姐,則是不敢上街行走。倘或有人認得,通與做公的,此時如何分說?”李師師便奏道:“我兄弟心中,只有此苦,望陛下做主則個!”天子笑道:“此事容易,你是李行首兄弟,誰敢拿你!”燕青以目送情與李師師。李師師撒嬌撒癡,奏天子道:“我只要陛下親書一道赦書,赦免我兄弟,他才放心。”天子云:“又無御寶在此,如何寫得?”李師師又奏道:“陛下親書御筆,便強似玉寶天符。救濟兄弟做的護身符時,也是賤人遭際圣時。”天子被逼不過,只得命取紙筆。
婢子隨即捧過文房四寶。燕青磨得墨濃,李師師遞過紫毫象管,天子拂開花嫩黃紙,橫內大書一行。臨寫,又問燕青道:“寡人忘卿姓氏。”燕青道:“男女喚做燕青。”天子便寫御書道:神霄王府真主宣和羽士虛靖道君皇帝,特赦燕青本身一應無罪,諸司不許拿問!
寫罷,下面押個御書花字。燕青再拜,叩頭受命,李師師執盞擎杯謝恩。天子便問:“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備細。”燕青奏道:“宋江這伙,旗上大書”替天行道“,堂設”忠義“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擾害良民,單殺贓官污吏才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與國家出力。”天子乃曰:“寡人前者兩番降詔,遣人招安,如何抗拒,不伏歸降?”燕青奏道:“頭一番招安,詔書上并無撫恤招諭之言,更兼抵換了御酒,盡是村醪,以此變了事情。第二番招安,故把詔書讀破句讀,要除宋江,暗藏弊幸,因此變了事情。童樞密引軍到來,只兩陣,殺得片甲不回。高太尉提督軍馬,又役天下民夫,修造戰船征進,不曾得梁山泊一根折箭;只三陣,殺得手腳無措,軍馬折其三停,自己亦被活捉上山,許了招安,方才放回,又帶了山上二人在此,卻留下聞參謀在彼質當。”天子聽罷,便嘆道:“寡人怎知此事!童貫回京時奏說:”軍士不服暑熱,暫且收兵罷戰。‘高俅回京奏道:“病患不能征進,權且罷戰回京。’”李師師奏道:“陛下雖然圣明,身居九重,卻被奸臣閉塞賢路,如之奈何?”天子嗟嘆不已。約有更深,燕青拿了赦書,叩頭安置,自去歇息。天子與李師師上榻同寢,當夜五更,自有內侍黃門接將去了。燕青起來,推道清早干事,逕來客店里,把說過的話,對戴宗一一說知。戴宗道:“既然如此,多是幸事。我兩個去下宿太尉的書。”燕青道:“飯罷便去。”兩個吃了些早飯,打挾了一籠子金珠細軟之物,拿了書信,逕投宿太尉府中來。街坊上借問人時,說太尉在內里未歸。燕青道:“這早晚正是退朝時分,如何未歸?”街坊人道:“宿太尉是今上心愛的近侍官員,早晚與天子寸步不離,歸早歸晚,難以指定。”正說之間,有人報道:“這不是太尉來也!”燕青大喜,便對戴宗道:“哥哥,你只在此衙門前伺候,我自去見太尉去。”燕青近前,看見一簇錦衣花帽從人,擁著轎子。燕青就當街跪下,便道:“小人有書札上呈太尉。”宿太尉見了,叫道:“跟將進來!”燕青隨到廳前。太尉下了轎子,便投側首書院里坐下。太尉叫燕青入來,便問道:“你是那里來的干人?”燕青道:“小人從山東來,今有聞參謀書札上呈。”太尉道:“那個聞參謀?”燕青便向懷中取出書,呈遞上去。宿太尉看了封皮,說道:“我道是那個聞參謀,原來是我幼年間同窗的聞煥章!”遂拆開書來看時,寫道:侍生聞煥章沐手百拜奉書太尉恩相鈞座前:賤子自髫年時,出入間墻,已三十載矣!昨蒙高殿帥召至軍前,參謀大事。奈緣勸諫不從,忠言不聽,三番敗績,言之甚羞。高太尉與賤子,一同被擄,陷于縲,義士宋公明,寬裕仁慈,不忍加害。今高殿帥帶領梁山蕭讓,樂和赴京,欲請招安,留賤子在此質當。萬望恩相不惜齒牙,早晚于天子前題奏,速降招安之典,俾令義士宋公明等,早得釋罪獲恩,建功立業,國家幸甚,天下幸甚!救取賤子,實領再生之賜。拂楮拳拳,幸垂照察。
宣和四年春正月日煥章再拜奉上
宿太尉看了書,大驚,便問道:“你是誰?”燕青答道:“男女是梁山泊‘浪子’燕青。”隨即出來,取了籠子,逕到書院里。燕青稟道:“太尉在華州降香時,多曾服侍太尉來,恩相緣何忘了。宋江哥哥有些微物相送,聊表我哥哥寸心。每日占卜課內,只著求太尉提拔救濟。宋江等滿眼只望太尉來招安;若得恩相早晚于天子前題奏此事,則梁山泊十萬人之眾,皆感大恩!哥哥責著限次,男女便回。”燕青拜辭了,便出府來,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寶物,已有在心。
且說燕青便和戴宗回店中商議:“這兩件事都有些次第,只是蕭讓、樂和在高太尉府中,怎生得出?”戴宗道:“我和你依舊扮作山人,去高太尉府前伺候。等他府里有人出來,把些金銀賄賂與他,賺得一個廝見。通了消息,便有商量。”當時兩個換了結束,帶將金銀,逕投太平橋來,在衙門前窺望了一回。只見府里一個年紀小的虞候,搖擺將出來,燕青便向前與他施禮。那虞候道:“你是甚人?”燕青道:“請干辦到茶肆中說話。”兩個到閣子內,與戴宗相見了,同坐吃茶。燕青道:“實不瞞干辦說:前者太尉從梁山泊帶來那兩個人,一個跟的叫做樂和,與我這哥哥是親眷,思量要見他一見,因此上相央干辦。”虞候道:“你兩個且休說,節堂深處的勾當,誰理會得?”戴宗便向袖內取出一錠大銀,放在桌子上,對虞候道:“足下只引得樂和出來,相見一面,不要出衙門,便送這錠銀子與足下。”那人見了財物,一時利動人心,便道:“端的有這兩個人在里面。太尉鈞旨,只教養在后花園里歇宿。我與你喚他出來,說了話,你休失信,把銀子與我。”戴宗道:“這個自然。”那人便起身吩咐道:“你兩個只在此茶坊里等我。”那人急急入府去了。
戴宗,燕青兩個在茶房中,等不到半個時辰,只見那小虞候慌慌出來說道:“先把銀子來,樂和已叫出在耳房里了。”戴宗與燕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就把銀子與他。虞候得了銀子,便引燕青耳房里來見樂和。那虞候道:“你兩個快說了話便去!”燕青便與樂和道:“我同戴宗在這里定計,賺得你兩個出去。”樂和道:“直把我兩個養在后花園中,墻垣又高,無計可出,折花梯子,盡都藏過了,如何能勾出來。燕青道:”靠墻有樹么?“樂和道:”旁邊一遭,都是大柳樹。“燕青道:”今夜晚間,只聽咳嗽為號。我在外面,漾過兩條索去,你就相近的柳樹上,把索子絞縛了。我兩個在墻外,各把一條索子扯住,你兩個就從索上盤將出來。四更為期,不可失誤。“那虞候便道:”你兩個只管說甚的?快去罷!“樂和自入去了,暗暗通報了蕭讓,燕青急急去與戴宗說知,當日至夜伺候著。
且說燕青,戴宗兩個,就街上買了兩條索子,藏在身邊,先去高太尉府后看了落腳處。原來離府后是條河,河邊卻有兩只空船纜著,離岸不遠。兩個便就空船里伏了,看看聽得更鼓已打四更,兩個便上岸來,著墻后咳嗽,只聽得墻里應聲咳嗽,兩邊都已會意,燕青便把索來漾將過去。約莫里面拴縛牢了,兩個在外面對絞定,緊緊地拽住索頭。只見樂和先盤出來,隨后便是蕭讓,兩個都溜將下來,卻把索子丟入墻內去了。卻去敲開客店門,房中取了行李,就店中打火,做了早飯吃,算了房宿錢。四個來到城門邊,等門開時,一涌出來,望梁山泊回報消息。不是這四個回來,有分教:宿太尉單奏此事,梁山泊全受招安。畢竟宿太尉怎生奏請圣旨,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