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姐原是個性情中人,他怎肯矯同立異?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個激切行徑,所以寧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報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煙緣是不絕了,終身大事是妥當了,人生到此,還有甚么不得意處?更兼鄧九公合他有個通財之誼,掯子上送了這等一分厚禮,豈有個大儀全璧的理?只為的是幫箱的東西,不好謝出口來。安太太怕羞了他,便接口道:“九大爺合大姐姐大遠的來了,還這么費心,明日叫媳婦一總磕頭罷!”鄧九公這才掀髯大樂。
說著,只聽廂房里的鐘打了十一下了。安太太道:“老爺,可得讓九哥合大姑爺吃飯了?!编嚲殴溃骸皩嵅幌嗖m,方才你們說話這個當兒,我兩個同張老大、女婿、大侄兒都在這廂房里鴉默雀靜兒的把飯吃在肚子里了。我們老弟怕我誤事,他一口酒也不許我喝,這回來可痛痛的喝一場罷了?!闭f罷,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頭兒的事師傅算張羅完了,我可得替我們老弟那頭兒張羅去了。”安老爺便陪了他,同張、褚二人往前邊去不提。
安太太這里也要到前邊張羅事情去,便約褚大娘子過去吃飯。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盤桓盤桓,就等著送親,因說:“我這里合他娘兒們就吃了,省得回來又過來?!卑蔡溃骸耙媚棠淘谶@邊幫著,我更放心了?!币蚝蠌執溃骸坝H家,這邊小廚房里預備著飯呢,我那里有給媳婦包下的餛飩,里頭單弄的菜,回來叫人送過來。親家,可叫他多吃點兒,鬧了這半天了。”張太太一一答應。安太太便別過褚大娘子,把張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說:“外邊有人,不用出來。”才帶著一群仆婦丫鬟往那邊去。大家送到院子里,媳婦提補婆婆這件,婆婆又囑咐媳婦那件,半日還談不完。
這個當兒,只剩姑娘一個人兒在屋里,心下想道:“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里,也走不著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家當了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怎么樁事,我還悶沌沌呢!自從去年見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壇子里,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該怎么著,該說甚么?——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鳳兒兩個鬧的。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合我干娘說了個老滿兒,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兒,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沒法兒了,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個家里有事,等人家回來,可叫我怎么見人家呢?”
越想,心上煩悶起來??缮纷鞴郑恢醯?,往日這兩道眉手一擰,就瑣在一塊兒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計上心來,說:“有了,等我合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
說書的這話卻不是大離話。請看人生在世,到了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的茹苦吞酸,真覺人海茫茫,無可告語。忽然的有人把他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了,了不了的事給了了,這個人還正是他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閑話休提。卻說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了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里,把脊梁靠在墻上,低頭無語,手里只弄手巾,便說道:“咱們這可到廂房里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了?!惫媚镱^也不抬,口也不開,只是不動。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動了?!睆執珕柕溃骸霸塾肿卟粍舆??腳疼?。俊彼溃骸拔业耐日哿耍 ?
這書里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面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句不著要的話,這句大概是心里痛快了,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
張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么話呀?走罷呀!”姑娘道:“我走不動,你們大伙兒抬了我去罷。”褚大娘子道:“這話早些兒,回來少不得有人抬姑娘?!惫媚飶姆讲乓粋€不得主意,此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忙問:“誰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時,人家就拿花紅轎兒八個人兒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怯,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遭兒看見大紅猩猩氈的轎子,敢是比我們家鄉那怯轎子好看多著呢!”姑娘這才想過來了,瞅了他一眼,嘴里又“嘖嘖”了兩聲,說:“誰倒是合你們說這些呢!”張金鳳又催道:“姐姐別攪,快走罷!”姑娘道:“你拉的動我,我就跟了你去。”張金鳳道:“真的呀?”說著,當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聽姑娘“噯喲”了一聲,說:“張姑娘,女孩兒家怎么這么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里說著,不由得那身子隨了張姑娘站了起來,跟著就走。
噫,噫!這是那里說起!姑娘要些微的動動勁兒,大約捆上二十張金鳳,也未必掰得動他一個指頭;這么一拉,就會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誰欺?欺燕北閑人乎?但是一個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這樣一搭訕,叫他怎么下場?又叫那燕北閑人怎生收這一筆?
卻說張金鳳聽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罷!走罷!”褚大娘子便在后頭推著他,張太太也跟在后面,才往廂房里去。
一進門兒,姑娘一抬頭看見方才那副對聯,又叨叨起來了,說:“這還鬧的是甚么‘果是因緣因結果’呢!”及至念出口來,自己耳輪中一聽,心里忽然悟過來,暗說:“旦住。這上頭一開口四個字,豈不明明白白說的‘果是因緣’么!到了果是因緣了,還怕不‘因’這個‘緣’就‘結’那個‘果’嗎?”隨又看下聯“空由色幻色非空”七個字,心里又道:“只說出家出家,如今鬧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還用講嗎,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么呢?那里的甚么禪語呀!這等看起來,這張畫兒一定還有個啞謎兒在里頭?!彪S又仔細一看,早明白了。張姑娘見他那里發呆,只望著他笑。又聽他忽然問道:“這都是誰干的?”張金鳳道:“這是婆婆說姐姐新搬家,墻上怪素的,叫我弄張畫兒、找副對子掛上。我想,這是姐姐坐靜的地方兒,我就出了個主意,告訴外頭畫了這么一張,可不知找甚么人畫的,那對子就是才說的那個屬馬的寫的?!惫媚镉挚戳艘豢?,心里說道:“甚么‘七寶蓮池’‘八寶蓮池’的,這可不是我夢里的那個‘名花并蒂’么?還怕我同張姑娘不跟著那個‘天馬行空’的同來同去呀!竟攪我么!他們要早告訴了我,何苦叫我打這半天的悶葫蘆呢!”一面想,一面扭著頭看,一面掀開里間那個軟簾兒往里走。進門一抬頭,不防屋里床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一時意想不到,倒嚇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干娘佟舅太太。
姑娘見了他干娘,臉上卻一陣大大的磨不開,要告訴這件事,一時竟不知從那里告訴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說道:“娘,你怎么這時候兒才來?只瞧這里,叫他們鬧的這個……”姑娘這句話不但不接氣,并且不成句,妙在說了這半句,往下也沒話了。只有素面起紅云,低著個頭,撅著個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連忙站起來,拉著他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這時候才來,我昨日本就沒到那里去。我就在前頭幫著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來著,倒合褚大姑奶奶談了半天,這事你不用說了,我從船上見著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實告訴你,我看你公公,婆婆為難的那個樣兒,這里頭還有我給他們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這個干女孩兒我可算認著了,這邊是我的女兒,那邊兒是我的外甥媳婦,還怕你不孝順我嗎?”
舅太太這話是要叫姑娘心里過得去,無奈姑娘自己覺得臉上磨不開,只得說道:“好,連你老人家也賺起我來了!”說著上了炕,從鋪蓋垛里抽出個枕頭來,面向窗戶,躺倒就睡。
張太太道:“別價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親家太太,你叫他歇歇兒罷,他整鬧了這一早起了,天也早呢。”
這個當兒,張姑娘便叫人張羅擺飯。便有安太太給姑娘送過來的喜字饅首、栗粉糕、棗兒粥,又是兩碗百和鴛鴦鴨子、如意山雞卷兒,還有包過來的餛飩,都是姑娘素來愛吃的,一時都擺在外間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來,咱們陪褚大姐姐吃飯去了?!惫媚镏辉谀抢镅b睡不理。張姑娘道:“姐姐起來罷,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語。舅太太便向張姑娘打了個手勢,張姑娘道:“姐姐再不起來,我上去膈肢去了?!痹瓉砉媚锾觳慌碌夭慌拢瑔闻码踔碾踔?,才聽得這句,便笑著說道:“你敢?”張姑娘真個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經笑得咯咯咯咯亂顫。張姑娘便向他兩掖抓了兩把,他不由的兩只小腳兒亂登,便連忙爬起來,這才出外間去吃飯。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橫過來,讓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玉鳳、金鳳兩個坐在炕里邊。姑娘才坐下,話又來了,說:“媽怎么不一塊兒吃呀?”張姑娘道:“姐姐是樂糊涂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長齋呀?”姑娘道:“這還吃的是那門子的長齋呢,難道今日還不開嗎?”張太太道:“不當家花拉的,也有個白眉赤眼兒的就這么開齋的?”舅太太說:“你別忙,等著你過了門,看個好日子,你們三個人好好的弄點兒吃的,再給親家太太順齋,那才是呢?!惫媚锏溃骸拔也欢镞@會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么。”褚大娘子笑道:“噯喲!姑太太,不是我喲!我沒那么大造化喲!”姑娘睜著眼問道:“那么那一個是誰?”舅太太只是笑,答應不出來。張姑娘道:“還是那個屬馬的?!憬愠燥埩T?!惫媚镞@才不言語了,低著頭吃了三個饅頭,六塊栗粉糕,兩碗餛飩,還要添一碗飯。張太太道:“今兒個可不興吃飯哪!”姑娘道:“怎么索興連飯也不叫吃了呢?那么還吃餑餑?!闭f著,又吃了一個饅頭,兩塊栗粉糕,找補了兩半碗棗粥,連前帶后,算吃了個成對成雙,四平八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