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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3)

  • 兒女英雄傳
  • 文康
  • 5013字
  • 2015-10-09 17:59:22

一時,便有人回:“張親家老爺陪了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聞聽,連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便也拉了姑娘同張家母女迎到當院里,隔著一道二門,早聽得鄧九公在外面連說帶笑的嚷道:“老弟!老弟!久違!久違!你可想壞了愚兄了!”也聽得老爺在那里合他見禮,說道:“我算定了老哥哥必來,只是今日怎得來的這般早?”九公道:“說也話長,等咱們慢慢的談。”說著,已進二門,大家迎著一見。

只見那老頭兒不是前番的打扮了:腳下登著雙包絳子實納轉底三沖的尖靴老俏皮,襯一件米湯嬌色的春綢夾襖,穿一件黑頭兒絳色庫綢羔兒皮缺衿袍子,套一件草上霜吊混膁的里外發(fā)燒馬褂兒,胸前還掛著一盤金線菩提的念珠兒,又一個漢玉圈兒,拴著個三寸來長的玳瑁胡梳兒,羖種羊帽,四兩重的紅纓子,上頭帶著他那武秀才的金頂兒。褚一官也衣冠齊楚的跟在后面,因到安老爺這局面地方來,也戴上了個金頂兒,卻是那年黃河開口子,地方捐賑,鄧九公給他上了二百銀子議敘的個八品頂戴。

鄧九公進來,匆匆的見過安太太、張?zhí)埞媚铮阕叩接聒P姑娘跟前問好,說道:“姑娘,咱們爺兒倆別了整一年了,師傅是時時刻刻惦記著你!”說著,從腰里扯下條條兒手巾來,擦了擦眼睛,又細看了一看姑娘,說:“好,臉面兒胖了。”姑娘也謝他前番的費心,此番的來意。

正說著,褚大娘子已到門下車,戴嬤嬤那邊完了事,也跟過來,便攙了褚大娘子進來,后面還有跟他的兩三個婆兒。

且慢說褚大娘子此來打扮得花枝招展,連他那跟的人也都套件二藍宮綢夾襖,扎幅新褲褪兒,換雙新鞋的打扮著。安太太合他也作了個久別乍會的樣子。褚大娘子見過眾人,連忙過來見姑娘。見他頭上略帶著幾枝內款時妝的珠翠,襯著件淺桃紅碎花綾子棉襖兒,套著件深藕色折枝梅花的縐綢銀鼠披風,系一條松花綠灑線灰鼠裙兒,西湖光綾挽袖,大紅小泥兒豎領兒。出落得面如秋月,體似春風,配著他那柳葉眉兒、杏子眼兒、玉柱般鼻子兒、櫻桃般口兒,再加上鬢角邊那兩點朱砂痣,合腮頰上那兩點酒窩兒,益發(fā)顯得紅白鮮明,香甜美滿。褚大娘子一看,心里先說:“這那里還是一年頭里跑青云山的十三妹了呢!”他二人彼此福了一福,一時情性相感,不覺拉住手,都落了幾點淚。姑娘哽噎道:“我只道你臨別的時候那一躲,我今生再見不著你了呢!”褚大娘子道:“我今日大遠的來,可就是為陪這個不是來了!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咱們不許哭!”安老爺?shù)溃骸罢堖M屋里坐下談罷。”說著,便往正房里讓。

大家進了門,分了個男東女西。鄧九公、褚一官、張老、安老爺便在東邊一帶椅子上坐了,褚大娘子、張媽媽、何玉鳳、安太太便在西邊一帶椅子上坐了。安太太也叫張金鳳搬了個座兒坐下。不必講,自然有一番裝煙倒茶。鄧九公先應酬了幾句閑話,又贊了會房子。只聽安太太向九公道:“這樣大年紀,又這樣遠路,還驚動姑爺、姑奶奶同來,這都是為我們大姑娘。”鄧九公道:“二妹子,再不要提了,我這才叫‘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呢!我原想月里頭就趕到的,不想道兒上遭了幾天天氣。這天到了涿州,我又合我們一個同行相好的喝了一場子,不然昨日也到了。誰知昨日過蘆溝橋,那稅局子里磨了我個日平西,趕走到南海淀,就上了燈了。幸而那里有我個親戚,在他家住了一夜。今日四更天就往這么趕,還好,算趕上今日的事了。”安老爺?shù)溃骸袄细绺鐏淼纳跚桑袢照惺路钋蟆!?

說話間,聽得那個鐘叮當叮當已打了卯初二刻,老爺?shù)溃骸霸蹅兦衣e談,作正經(jīng)的罷。”便叫:“玉格呢?”公子這個當兒正在東廂房里捫著呢,聽得父親叫,他連忙上來。安老爺便吩咐他道:“是時候了,就安位罷。論理該你姐姐自己恭請入廟才是,但是大遠的,他不好自己到外面去,況且他回來還得跪接,你替他走這蕩也是該的。”又說:“這樣吉祥事情,你就暫借我的品級,也穿上公服。”公子答應了一聲便走。

玉鳳姑娘本就覺得這事過于小題大作,如今索性穿起公服來了,便問安老爺說:“伯父,回來我到底該怎么樣?”安太太接口道:“大姑娘,你不用慌,都有我招護你呢。等我告訴你,你只依著我就是了。”姑娘當下得了主意,眼巴巴只望著請了佛來。

沒多時,只見從東邊先進來兩個家人,下了屏門的門閂,分左右站著,把定那門。便聽得門外靴子腳步嚓踏之聲,吱的一聲,屏門開處,先進來了四個穿衣戴帽的家人,各各手執(zhí)一炷大香,分隊前引;后面便是安公子,身穿公服,引了人抬著兩座彩亭進來。這個當兒,屋里早有仆婦們捧著個金漆盤兒,搭著個大紅袱子,上面托著個小檀香爐,點得香煙繚繞。安太太拉著姑娘,在右首跪下,便把那個香爐盤兒遞給姑娘捧著。姑娘此時是怎么教怎么唱,捧了香爐,恭恭敬敬直柳柳的跪在那邊。一面跪著,不免偷眼望外一看,見那些抬的人把彩亭安在檐前,把杠襻撤了出去。看那彩亭時,前面一座,抬的兩座不高的佛像,只是用紅綢挖單幪著,卻看不見里面是甚么佛;后面那座彩亭,抬著卻像件扁扁的東西,又平放著,不像是佛像,也蓋著紅綢子。姑娘心里猜道:“這莫不是畫像?”那時安老爺也換了公服,同大家都在廊下站著,吩咐道:“請。”公子便走到彩亭跟前,將西邊那位請進門來,安在當?shù)啬菑埌讼勺郎鲜祝淮魏笥謱|邊那位請來,安在下首。安太太這里便叫人接過姑娘的香爐去,說:“姑娘,站起來罷。”姑娘站起,仍向外看。又聽安老爺向鄧九公道:“老哥哥,幫幫我罷。”說著,二人走到后面彩亭前,把紅綢揭起,原來是一高一矮一長一方的兩個紅錦匣子。

鄧九公捧了那個長扁匣兒,安老爺便捧了那個高方匣兒,公子隨在后面進來。鄧九公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又把身子望旁邊一閃,向公子道:“老賢侄,接過去。”公子便朝上雙手接來,捧著安在東邊那張小桌上。然后安老爺過來,也是朝上把那匣子一舉,安太太這里便道:“姑娘,過去接著。”姑娘只得連忙過去,安老爺也一樣的把身子一閃,姑娘接過那個匣子來,心里一積伶,說:“這匣管保該放在西邊小案上。”

果見安太太過來招護著叫他送在那案上安好。安太太便道:“姑娘,先行了禮,好開光安位。”姑娘見是兩尊佛像,便打著問訊磕了六個頭。

只見安老爺上前去了那層紅綢挖單,現(xiàn)出里面原來還有一層小龕,及至下了迎面龕門,才看見不是塑像,卻是兩尊牌位。安老爺?shù)溃骸肮媚铮堖^來瞻仰你這兩尊佛。”姑娘過來仔細一看,只見上首那座牌位鐫的字是:“皇清誥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那座是:“皇清誥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姑娘這才恍然大悟,說道:“伯父,你只說是請佛請佛,原來是給我父母立的神主,這卻是侄女夢想也不到此。”安老爺?shù)溃骸皬膩碚f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遠燒香!’人生在世,除了父母這兩尊佛,那里再尋佛去?孝順父母,不必求佛,上天自然默佑;不孝父母,天且不容,求佛豈能懺悔?況佛天一理,他又不是座受賄賂的衙門,聽情面的上司,憑你怎的巴結他,他怎肯忍心害理的違天行事?況且你的意思找座廟原為近著父母,我如今把你令尊令堂給你請到你家廟來,豈不早晚廝守?——且喜你青云山的‘約法三章’,我都不曾失信。”

姑娘此時直感激到淚如雨下,無可再言。安老爺?shù)溃骸扒掖尹c過主,再請你安位。”姑娘又不知這“點主”是怎么樣一樁事,只得“入太廟,每事問”。安老爺?shù)溃骸澳悴灰娚衽粕稀鳌帜屈c還不曾點?神像便叫作開光,神牌便叫作點主。”安太太便拉著姑娘道:“你照舊跪在這里看著,點一點你就磕一個頭。”姑娘跪好,安老爺便盥手熏香,請了鄧九公、褚一官二位襄點。早有家人預備下朱筆、藍筆、雞冠血、凈水,鄧家翁婿便從龕里請出那神主來,老爺先填了藍,后蓋了朱。姑娘跪在那里只記著磕頭,也不及仔細去看。

點完了,照舊入龕。安老爺退下,姑娘站起來。安老爺便說道:“姑娘,這安位可是你自己的事了。但是他二位老人家自然該雙雙升座為是,你一人斷分不過來;況且你令尊的神主究竟不好你捧了入龕,這便是我從前合你講過的女兒家‘父親尊,母親親’的話。如今也叫玉格替你代勞,你便捧了你令堂的那一位。”姑娘一聽,心里說道:“敢則《三禮匯通》這部書是他們家纂的,怎么越說越有禮呢!”只得唯唯答應。

老爺看了公子一眼,公子便上前捧了何公的那一座,何姑娘捧了尚太君的那一座,繞過八仙桌子,分左右一齊捧到那座大龕的神床上,雙雙安了位。你道可煞作怪,只安公子同何姑娘向上這一走,忽然從門外一陣風兒吹得那窗欞紙忒楞楞長鳴,連那神幔上掛的流蘇也都飄飄飛舞,好像真?zhèn)€有個的神靈進來一般!

一時,大禮告成。早有眾家人撤下那張八仙桌去,把供桌安好,隨后獻上了供品,點齊香燭。有例在前,無可再議,便是公子捧飯,姑娘進湯。供完,安老爺肅整威儀的獻了兩爵酒,退下來,便讓鄧九公行禮。

鄧九公道:“不然。老弟,今日這回事不是我外著你說,我究竟要算是在我們姑娘這頭兒站著,自然盡老弟你合張老大你們兩親家。你二位較量起來,這樁事是你的一番心,你自然該先通個誠告?zhèn)€祭,這之后才是我們。”說著,又回頭問著何姑娘道:“姑娘,你想這話是這么說不是?”姑娘連稱:“很是!”安老爺更不推讓,便上前向檀香爐內炷了香,行過禮。姑娘便在下首陪拜。眾人看那香燭時,只見燈展長眉,雙花欲笑,煙結寶篆,一縷輕飄,倒像含著一團的喜氣。隨后安太太行過了禮,便是張老夫妻。到了鄧九公,便合他女兒、女婿道:“咱爺兒三個一齊磕罷。”

他父女翁婿拜過,鄧九公起來,又向安公子道:“老賢侄,你夫妻也同拜了罷,也省得只管勞動你姐姐。”安老爺?shù)溃骸敖o他叔父、嬸母磕頭,豈不是該的!難道還要姑娘答拜不成?”

姑娘笑道:“‘禮無不答’,豈有我倒不磕頭的禮呢!”張姑娘此時早過去在西邊站了下首。鄧九公道:“姑娘,既這么說,可得過上首去。怎么說呢?這里頭有個說則;假如你二位老人家在,他們小兩口兒磕頭的時候,他二位還一揖答兩拜,也只好站在上首,斷沒在下首的。”說著,褚大娘子早把姑娘拉過東邊來站著。安公子一秉虔誠的上前炷了香,居中跪下,磕下頭去。張姑娘在這邊隨叩,何姑娘在那邊還禮,正跪了個不先不后,拜了個成對成雙。

列公,可記得那周后稷廟里的“緘口金人”背上那段《銘》?說道是:“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敗;毋多事,多事多患。”正經(jīng)方才姑娘還照一年頭里那番斬鋼截鐵海闊天空的行徑:“你們既說不用我還禮呀,咱們就算咧!”豈不完了一天的大事!無奈他此時是凝心靜氣,聚精會神,生怕錯了過節(jié)兒,一定要答拜回禮。不想這一拜,恰恰的合成一個“名花并蒂”,儼然是金廂玉琢,鳳舞龍蟠!

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四個人在后邊看了,彼此點頭會意,好不歡喜。正在看著,只見那供桌上的蠟燭花齊齊的雙爆了一聲,那燭焰起的足有五寸余長,爐里的香煙裊裊的一縷升空,被風吹得往里一踅,又向外一轉,忽然向東吹去,從何玉鳳面前繞到身后,聯(lián)合了安龍媒,綰住了張金鳳,重復繞到他三個面前,連絡成一個團圍的大圈兒,好一似把他三個圍在祥云彩霧之中一般。玉鳳姑娘此時只顧還禮不迭,不曾留意。大家看了,無不納罕。安老爺在一旁拈著幾根小胡子兒默然含笑道:“‘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子思子良不我欺!”

一時,撤饌、奠漿、獻茶,禮畢。褚大娘子便走過來,向玉鳳姑娘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姑娘連連點頭。只見他走到安老爺、安太太跟前,說道:“伯父、伯母,今日此舉,不但我父母感情不盡,便是我何玉鳳也受惠無窮!方才是替父母還禮,如今伯父母請上,再受你侄女兒一拜!”安老爺?shù)溃骸肮媚铮阄叶苏f不到此。”安太太忙把姑娘扶起。

鄧九公一旁點著頭道:“姑娘,你這一拜,拜的真是千該萬該!只是你看今日這番光景,你還要稱他甚么伯父母,竟叫他聲父母才是!”姑娘嘆了一聲道:“師傅,我豈無此心?只是大恩不輕言報。論我伯父母這番恩義,豈是空口叫聲‘父母’報得來的?我惟有叩天默祝,教我早早的見了我的爹娘,或是今生或是來世,轉生在我這伯父、伯母的膝下,作個兒女,那才是我何玉鳳報恩的日子!”鄧九公大笑道:“姑娘,你‘現(xiàn)鐘不打倒去等著借鑼篩’,怎的越說越遠,鬧到來生去了?依我的主意,他家合你既是三代香火因緣,今日趁師傅在這里,再把你合他家聯(lián)成一雙恩愛配偶,你也照你張家妹子一般,作他個兒女,叫他聲父母,豈不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何玉鳳不曾聽得這句話的時節(jié),還是一團笑臉,及至聽了這話,只見他把臉一沉,把眉一逗,望著鄧九公說道:“師傅,你這話從何說起?你今日大清早起想來不醉,便是我合你別了一年,你悖晦也不應悖晦至此!怎生說出這等冒失話來?這話你趁早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的一片好心,壞了我?guī)熒娜炅x氣!”這正是:

此身已證菩提樹,冰斧無勞強執(zhí)柯。

要知鄧九公聽了這話怎的收場,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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