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家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話。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云山山莊住下。彼此談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外面除了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了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宿的事。安老爺又留下戴勤并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里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便先起來梳洗,帶著那些婆兒們打掃屋子。安太太婆媳合玉鳳姑娘也就起來,梳洗完畢。早有褚一官帶人送了許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進來。安太太便讓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鬧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飯。”那知這位姑娘諸事難說話,獨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一時,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爺早同鄧九公從家里吃得一飽,前來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幾句,姑娘便依然跪在靈旁盡哀盡禮。便有戴勤帶著他女婿隨緣兒合親家華忠進來叩見姑娘。姑娘見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并且此后也得一處相聚,更是放心。又見褚大娘子趕著華忠一口一個“大哥”,姑娘因問道:“你那里又跑出這么個大哥來了?”褚大娘子道:“這可就是你昨日說的我們那個親戚兒。”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華奶公。兩人見過出去,華忠又進來回:“張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來了。”
原來這老兩口兒昨日聽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氣就跟了來見見。只因安老爺生恐這里話沒定規,親家太太來了再鬧上一陣不防頭的怯話兒,給弄糟了,所以指稱著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請來,叫在店里聽信。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這里趕,趕到青云堡褚家莊,可可兒的大家都進山來了,他們也沒進,一直的又趕到此地。進門朝靈前拜了幾拜,便過來見姑娘,哭眼抹淚的說了半天,大意是謝姑娘從前的恩情,道姑娘現在的煩惱。禮到話不到,說是說不清,橫豎算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鄧九公便讓張老在前廳去坐。內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見過這位張太太的,他心里暗說:“怎么這等一個娘,會養金鳳姑娘這么一個聰明俊秀的女孩兒呢?”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頑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礙著張姑娘,不肯。便也問了好,說了幾句話,因問:“你老人家今日甚么時候坐車往這么來的?”他道:“那里還坐車呀!我說:‘才多遠兒呢,咱走了去罷。’他爹說:‘我怕甚么?撒開鴨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時候才到喂!’那么著,我可就說:‘不你就給我找個二把手的小單拱兒來罷。’誰知雇了輛小單拱兒,那推車的又是老頭子,倒夠著八十多周兒咧,推也推不動,沒的慪的慌,還沒我走著爽利咧!”大家聽了,要笑又不好笑。偏偏這八十多周兒的話,又正合了鄧九公的歲數兒,鄧九公聽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搭訕著問褚一官道:“咱們外頭的事情都齊了沒有?”褚一官道:“都齊了,只聽里頭的信兒。”
原來安、鄧兩家商量定了,都是這日上祭。安老爺見張家二老來了,又告訴鄧九公給他家也備了桌現成的供菜。第一起便是安老爺上祭。褚一官連忙招護了戴勤、華忠、隨緣兒進來,整理桌椅,預備香燭。這山居卻沒那些鼓樂排場,獻奠儀注,只大家把祭品端來擺好。玉鳳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湯飯茶酒之外,絕不是莊子上叫的那些楞雞、匾丸子、紅眼兒魚、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卻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盤,里面擺著全羊十二件,一路四盤,擺了三路;中間又架著一盤,便是那十二件里片下來的攢盤,連頭蹄下水都有。
只見安老爺拈過香,帶著公子行了三拜的禮。次后安太太帶了張姑娘也一樣的行了禮。姑娘不好相攔,只有按拜還禮。祭完,只見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間供的那攢盤撤下來,又向碗里撥了一撮飯,澆了一匙湯,要了雙筷子,便自己端到玉鳳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讓他吃些。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搖頭。安太太道:“大姑娘,這是老太太的克食[克食:滿語。恩賞,上賞之意],多少總得領一點。”說著,便夾了一片肉,幾個飯粒兒,送在姑娘嘴里。姑娘也只得嚼著咽了。咽只管咽了,卻不知這是怎么個規矩。當下不但姑娘不懂,連鄧九公經老了世事的,也以為創見。不知這卻是八旗吊祭的一個老風氣,那時候還行這個禮。到了如今,不但見不著,聽也聽不著,竟算得個“史闕文”了。
閑話少說。一時撤下去,鄧九公因為自己算個地主,便讓張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葷素供菜來,供好。張老也拈了香,磕了頭。到了親家太太了,磕看頭,便有些話白兒,只聽不出他嘴里咕囔的是甚么。等他兩個祭完了,便是鄧九公同了女兒、女婿上祭。只見熱氣騰騰的端上一桌菜來,無非海錯山珍、雞鴨魚肉之類,也有大盤的饅頭,整方的紅白肉,卻弄的十分潔誠精致,供好。鄧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鉆香行禮。禮畢,褚一官出去焚化紙錁,他父女兩個便大哭起來。姑娘也在那里陪哭,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都跪在姑娘身后跟著哭。
你道這鄧家父女兩個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實不過的人,再加上后來一病,不但鄧九公合他漠不相關,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兩年有余,不曾長篇大論的談過個家長里短,卻從那里得這許多方便眼淚?原來他父女兩個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鄧九公心里想著是:人生在世,兒子這種東西,雖說不過一個蒼生,卻也是少不得的。即如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這等一個好兒子,何至弄到等女兒去報仇,要女兒來守孝?跟前雖說有玉鳳姑娘這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作到這個地位,已經不知他心里有幾萬分說不出的苦楚了。況且,世路上又怎樣指得準有這等一位破死忘魂衛顧人的安老爺呢?踅回來再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個女兒照看,難道眼看九十多歲的人,還指望養兒得濟不成?再說,設或生個不肖之子,慢講得濟,只這風燭殘年,沒的倒得“眼淚倒回去往肚子里流,胳膊折了望袖子里褪”,轉不如一心無礙,卻也省得多少個命脈精神!這是鄧九公的心事。
褚大娘子心里想的是:一個人托生給人作個女兒,雖說合那作兒子的侍奉終身不同,卻是同一盡孝,都該報答這番養育之恩。只是作個女兒,到了何玉鳳這樣光量,也就算強似兒子了。但是天不成全他,遇見這等時運,也就沒法兒。何況于我!縱說我隨了老父朝夕奉養,比他強些,老人家已是“老健春寒秋后熱”,“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那時無論我心里怎樣的孝順,難道還能派定了人家褚家子弟永遠接續鄧家香煙不成?這是褚大娘子的心事。
至于他父女兩個心疼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卻是一條腸子。又因這疼他、舍不得他的上頭,卻又用了一番深心,早打算到姑娘臨起身的時候,給他個斬鋼截鐵,不垂別淚。因此要趁著今日,把這一腔離恨哭個痛快,便算合他作別。臨期好讓他不著一絲牽掛流連,安心北上,去走他那條立命安身的正路。正是一番英雄作用,兒女情腸。
當下父女兩個悲悲切切、抽抽噎噎哭的十分傷慘。安老爺合張老早把鄧九公勸住,安太太合張媽媽兒也來勸褚家娘子,張姑娘便去勸玉鳳姑娘。安太太向褚家娘子道:“姑奶奶,歇歇兒罷,倒別只管招大姑娘哭了。”只這一句,越發提起褚大娘子舍不得姑娘的心事來,委委屈屈又哭個不住。半日半日才慢慢的都勸住了。褚一官同了眾人便把飯菜撤下去。鄧九公囑咐道:“姑爺,這桌菜可不要糟塌了,撤下去就蒸上,回來好打發里頭吃。”褚一官一面答應,便同華忠等把桌子擦抹干凈出去。外面早有山上山下遠村近鄰的許多老少男女都來上祭。也有打陌紙錢來的;也有糊個紙包袱裝些錁錠來的;還有買對小雙包蠟,拿著箍高香,一定要點上蠟、燒了香才磕頭的;又有煮兩只肥雞,拴一尾生魚來供的;甚至有一蒲包子爐食餑餑,十來個雞蛋,幾塊粘糕餅子,也都來供獻供獻磕個頭的。這些人,一來為著姑娘平日待他們恩厚,況又銀錢揮霍,誰家短個三吊兩吊的,有求必應;二來有這等一個人住在山里,等閑的匪人不敢前來欺負;三來這山里大半是鄧九公的房莊地畝,眾人見東翁尚且如此,誰不想來盡個人情?因此上都真心實意的磕頭禮拜。那班村婆村姑還有些贊嘆點頭擦眼抹淚的。這要擱在姑娘平日,早不耐煩起來了,不知怎么個原故,經安老爺昨日一番話,這條腸子一熱,再也涼不轉來。便也合他們灑淚,倒說了許多好話,道達這兩三年承他們服侍母親支應門戶的辛苦。
這一陣應酬,大家散后,那天已將近晌午,鄧九公道:“這大家可該餓了。”便摧著送飯。自己便陪了安老爺父子張老三人外面去坐。一時端進菜來,潑滿的燕窩,滾肥的海參,大片的魚翅,以至油雞填鴨之類,擺了一桌子。褚大娘子拿了把筷子,站在當地向張親家太太道:“張親家媽,可不是我外待你老,我們老爺子合我們二叔是磕過頭的弟兄,我們二嬸兒也算一半主人,今日可得請你老人家上坐。”張太太聽了,擺著手兒扭過頭去說道:“姑奶奶,你不用價讓我,我可不吃那飯哪。”安太太便問道:“親家,你這樣早就吃了飯來了么?”
張太太道:“沒有價。雞叫三遍就忙著往這里趕,我那吃飯去呀?”張姑娘聽了,便問:“媽,你老人家既沒吃飯,此刻為甚么不吃呢?不是身上不大舒服阿?”他又皺著眉連連搖頭說:“沒有價,沒有價。”褚大娘子笑道:“那么這是為甚么呢?你老人家不是挑了我了?”他又忙道:“我的姑奶奶!我可不知道嗎叫個挑禮呀!你只管讓他娘兒們吃罷。可惜了的菜,回來都冷了。”大家猜道:“這是個甚么原故呢?”他又道:“沒原故。我自家心里的事,我自家知道。”
何玉鳳姑娘在旁看,心想:“這位太太向來沒這么大脾氣呀,這是怎么講呢?”忍不住也問說:“你老人家不是怪我沒讓阿?我是穿著孝,不好讓客的。”他這才急了,說:“姑娘,可了不的了!你這是啥話?我要怪起你來,那還成個啥人咧?我把老實話告訴給你說罷:自從姑娘你上年在那廟里救了俺一家子,不是第二日咱就分了手了嗎?我可就合我那老伴兒說,我說:‘這姑娘咱也不知那年才見得著他呢。見著他還好,要見不著,咱可就只好是等那輩子變個牛變個驢給他耕地拽磨去罷。’誰知道今兒又見著你了呢!昨日聽見這個信兒,就把我倆樂的百嗎兒似的。我倆可就給你念了幾聲佛,許了個愿心:我老伴兒他許的是逢山朝頂,見廟磕頭;我許下給你吃齋。”玉鳳姑娘道:“你老人家就許了為我吃齋也使得。今日又不是初一十五,又不是甚么三災呀八難的,可吃的是那一門子的齋呢?”他又道;“我不論那個,我許的是一年三百六十天的長齋。”安太太先就說:“親家,這可沒這個道理。”他只是擺著手搖著頭不聽。
褚大娘子見這樣子,只得且讓大家吃飯。一面說道:“那也不值甚么,等我里頭趕著給你老炸點兒鍋渣面筋,下點兒素面,單吃。”他便嚷起來了,說:“姑奶奶,你可不要白費那事呀!我不吃。別說鍋渣面筋,我連咸醬都不動,我許的是吃白齋。”褚大娘子不禁大笑起來,說:“噯喲!我的親家媽!你老人家這可是攪了!一年到頭不動鹽醬,倘或再長一身的白毛兒,那可是個甚么樣兒呢!”說的大家無不大笑。他也不管,還是一副正經面孔望了眾人。褚大娘子無法,只得叫人給他端了一碟蒸饅頭,一碟豆兒合芝麻醬,盛的滾熱的老米飯。只見他把那饅頭合芝麻醬推開,直眉瞪眼白著嘴曄拉了三碗飯,說:“得了。你再給我點滾水兒喝,我也不喝那釅茶,我吃白齋,不喝茶。”
他女兒望著他娘,又是可笑,又是心疼,說道:“媽呀,你老人家這可不是件事。是說是為我姐姐,都是該的,這個白齋可吃到多早晚是個了手呢?”他向他女兒道:“多早晚是了手?我告訴給你,我等他那天有了婆家,齊家得過了,我才開這齋呢!”玉鳳姑娘才要說話,大家聽了,先笑道:“這可斷乎使不的!”他道:“你們這些人們都別價說了。出口是愿,咱這里一舉心,那西天的老佛爺早知道了,使不的咱兒著?不當家花拉的!難道還改得口哇?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個兒造孽倒有其限,這是我為人家姑娘許的,那不給姑娘添罪過哪?‘恩將仇報’,是話嗎?”
玉鳳姑娘一面吃飯,把他這段話聽了半日,前后一想,心里暗暗的說道:“我何玉鳳從十二歲一口單刀創了這幾年,甚么樣兒的事情都遇見過,可從沒輸過嘴,窩過心;便是昨日安家伯父那樣的經濟學問,韜略言談,我也還說個十句八句的。今日遇見這位太太,這是塊魔,我可沒了法兒了。此時合他講,大約莫想講得清楚,只好慢慢的再商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