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先生也無所可否。這日,紀獻唐陛辭下來,便約定顧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動身。次日,才得起來,便見門上家人傳進一個簡貼合一本書來,回道:“顧師爺今日五鼓覓了一輛小車兒,說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這兩件東西,請老爺看。”
紀獻唐聽了,便有些詫異,接過那封書一看,只見信上寫著“留別大將軍鈞啟”,心下敁敠道:“顧先生斷不至于這等不通,我才作了個撫院,怎的便稱我大將軍起來?”又看那本書封的密密層層,面上貼了個空白紅簽,不著一字。忙忙的拆開那封信看,只見上寫道:
友生顧綮留書拜上大將軍賢友麾下:仆與足下十年相聚,自信識途老馬,底君于成,今日建牙開府矣。此去擁十萬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業,爵上公,炳旗常,銘鐘鼎,振鑠千秋,都不足慮;所慮者,足下天資過高,人欲過重,才有余而學不足以養之。所望刻自惕厲,進為純臣,退為孝子。自茲二十年后,足下年造不吉,時至當早圖返轡收帆,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當在天臺、雁宕間遲君相會也。切記!切記!仆閑云野鶴,不欲偕赴軍門。昔日翩然而來,今日翩然而去。此會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書一本,當于無字處求之,其勿視為河漢。顧綮拜手。
他看了這封簡貼,默默無言,心下卻十分凜懼,曉得這位顧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著人追趕也是無益,便連那本秘書也不敢在人面前拆看,收了起來。到了吉時,拜別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顧先生那本書,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兩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品公爵。連他的太翁也晉贈太傅,兩個兒子也封了子男。朝廷并加賞他的寶石頂三眼花翎,四團龍褂,四開禊袍,紫韁黃帶,又特命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印,稱為“禿頭無字大將軍。”
列公,你道人臣之榮至此,當怎的個報國酬恩!否則也當聽那顧肯堂先生一片苦口良言,急流勇退。誰想他倚了功高權重,早把顧先生的話也看成了一片空談!任著他那矯情劣性,便漸漸的放縱起來。又加上他那次子紀多文助桀為虐,作的那些侵冒貪黷忌刻殘忍的事,一時也道不盡許多。只那屈死的官民何止六七千人,入己的贓私何止三四百萬。又私行鹽茶,私販木植。豈知人欲日長,天理日消,他不禁不由的自己就掇弄起自己來了,出入衙門,便要走黃土道;驗看武弁,便要用綠頭牌;督府都要跪迎跪送;他的家人卻都濫入薦章,作到副參道府。后來竟鬧到私藏鉛彈火藥,編造讖書妖言,謀為不軌起來。他再不想我大清是何等洪福!當朝圣人是何等神圣文武!那時朝廷早照見他的肺腑,差親信大臣密密的防范訪察。便有內而內閣翰詹九卿科道,外而督撫提鎮,合詞參奏了他九十二大款的重罪。當下天顏震怒,把他革職拿問,解進京來,交在三法司議罪。三法司請將他按大逆不道大辟夷族。幸是天恩浩蕩,念他薄薄的有些軍功,法外施仁,加恩賜帛,令他自盡。他的太翁紀延壽同他長兄紀望唐革職免罪,十五歲以上男族免死充軍,女眷免給功臣為奴,獨把他那助桀為虐的次子紀多文立斬。他賜帛的那夜,獄卒人等都見那獄庭中一陣旋風,旋著猛虎大的一團黑氣,撮向半空而去。這便是那紀大將軍的始末原由一篇小傳。
踅回來再講他經略七省的時節,正是十三妹姑娘的父親作他的中軍副將。他聽得這中軍的女兒有恁般的人才本領,那時正值他第二個兒子紀多文求配,續作填房。這要遇見個趨炎附勢的,一個小小中軍,得這等一位晃動乾坤的大上司紆尊降貴合他作親家,豈有不愿之理?無如這位副將爺正是位累代名臣之后,有見識、尚氣節的人。他起初還把些官職、門戶、年歲都不相當不敢攀附的套話推辭,后來那紀大將軍又著實的牢籠他,保了他堪勝總兵,又請出本省督撫提鎮強逼作伐。卻惹惱了這位爺的性兒,用了一個三國時候東吳求配的故事,道:“吾虎女豈配犬子?吾頭可斷,此話再也休提!”
這話到了那紀大將軍耳朵里,他老羞變怒,便借樁公事,參了這位爺一本,道他“剛愎任性,遺誤軍情”。那時紀大將軍參一員官也只當抹個臭蟲,那個敢出來辯這冤枉?可憐就把個鐵錚錚的漢子立刻革職拿問,掐在監牢。不上幾日,一口暗氣郁結而亡。以致十三妹姑娘弄得人亡家破,還被了萬載不白、說不出口的一段奇冤。
他這等的一個孝義情性,英雄志量,如何肯甘心忍受?偏偏的又有個老母在堂,無人奉養。這段仇愈擱愈久,愈久愈深,愈深愈恨。如今不幸老母已故,想了想,一個女孩兒家,獨處空山,斷非久計,莫如早去報了這段冤仇,也算了了今生大事。這便是十三妹切齒痛心,顧不得守靈穿孝,盡禮盡哀,急急的便要遠去報仇的根子。無奈他又住在這山旮旯子里,外間事務一概不知。鄧九公偶然得些傳言,也是那“鄉下老兒談國政”,況又只管聽他說報仇報仇,究竟不知這仇人是誰,更不想便是他聽見的那個紀獻唐。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直到安老爺昨日到了褚家莊,才一番筆談,談出這底里深情的原故來。這又叫作無巧不成話。
列公,你看這段公案,那紀大將軍在天理人情之外去作人,以致辱沒兒女英雄,不足道也。只他這個中軍,從紀大將軍那等轟轟烈烈的時候,早看出紀家不是個善終之局,這人不是個載福之器,寧甘一敗涂地,不肯辱沒了自己門第,耽誤了兒女終身,也就算得個人杰了!不然他怎的會生出十三妹這等晃動乾坤的一個女兒來?
剪斷閑言,言歸正傳。當下那尹先生便把這段公案照說評書一般,從那黑虎下界起,一直說到他白練套頭。這其間因礙著十三妹姑娘面皮,卻把紀大將軍代子求婚一層,不曾提著一字。鄧九公合褚家夫妻雖然昨日聽了個大概,也直到今日才知始末根由。那些村婆村姑只當聽了一回“豆棚閑話”。
卻說十三妹起先聽了那尹先生說他這仇早有當今天子替他報了去了,也只把那先生看作個江湖流派,大言欺人。及至聽他說的有本有源,有憑有據,不容不信,只是話里不曾聽他說到紀家求婚一節。又追問了一句道:“話雖如此,只是先生你怎見得這便是替我家報仇?”尹先生道:“姑娘,你怎么這等聰明一世,懵懂一時?你家這樁事,便在原參的那忌刻之罪九十二款之內,豈不是替你報過仇了?”姑娘又道:“先生,你這話真個?”尹先生道:“圣諭煌煌,焉得會假!”
姑娘道:“不是我不信,要苦苦的問你,你這句話可大有關系,不可打一字誑語。”尹先生道:“且無論我尹其明生平光明磊落,不肯妄言;便是妄言,姑娘只想,你報你家的仇,干我尹其明甚事,要來攔你?況你這樣不共戴天的勾當,誰無父母,可是欺得人的?你若不見信,只怕我身邊還帶得有抄白文書一紙,不妨一看。只不知姑娘你可識字?”鄧九公道:“豈但識字,字兒忒深了!”那尹先生聽了,便從靴掖兒里尋出一張抄白的通行上諭,遞給鄧九公,送給姑娘閱看。只見他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撂在桌兒上,把張一團青白煞氣的臉,漸漸的紅暈過來,兩手扶了膝蓋兒,目不轉睛的怔著望了他母親那口靈,良久良久,默然不語。
列公,你道他這是甚么原故?原來這十三妹雖是將門之女,自幼喜作那些彎弓擊劍的事,這拓馳不羈,卻不是他的本來面目。只因他一生所遭不偶,拂亂流離,一團苦志酸心,便釀成了這等一個遁蹤空山游戲三昧的樣子。如今大事已了,這要說句優俳之談,叫作“叫化子丟了猢猻了——沒得弄的了。”若歸正論,便用著那趙州和尚說的“大事已完,如喪考妣”的這兩句禪語。這兩句禪語聽了去好像個葫蘆提,列公,你只閉上眼睛想,作了一個人,文官到了入閣拜相,武官到了奏凱成功,以至才子登科,佳人新嫁,豈不是人生得意的事?不解到了那得意的時候,不知怎的,自然而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慨。再如天下最樂的事,還有比飲酒看戲游目快心的么?及至到了酒闌人散,對著那燈火樓臺,靜坐著一想,就覺得像有一樁無限傷心的大事,兜的堆上心來,這十三妹心里,此刻便是恁般光景。
鄧九公合褚家夫妻看了,還只道自從他家老太太死后不曾見他落下一滴眼淚,此時聽了這個原由,定有一番大痛,正待勸他。只見他悶坐了半日,忽然浩嘆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便整了整衣襟,望空深深的作了一萬福,道:“謝天地!原來那賊的父子也有今日!”轉身又向那尹先生福了一福,謝道:“先生,多虧你說明這段因由,省了我妄奔這蕩。我倒不怕山遙水遠,渴飲饑餐,只是我趁興而去,難道還想敗興而回?豈不畫蛇添足,轉落一場話靶?”回身又向鄧九公福了一福,道:“師傅,我合你三載相依,多承你與我掌持這小小門庭,深銘肺腑,容當再報!”
鄧九公正說:“姑娘,你這話又從那里說起?”只見他并不回答這話,早退回去坐下,冷笑了一聲,望空叫道:“母親!父親!你二位老人家可曾聽見那紀賊父子竟被朝廷正法了?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只是你養女兒一場,不曾得我一日孝養,從我略有些知識,便撞著這場惡姻緣,弄得父親含冤,母親落難,你女兒早辦一死,我又上無長兄,下無弱弟,無人侍奉母親,如今母親天年已終,父親大仇已報,我的大事已完,我看著你二位老人家在那不識不知的黃泉之下,好不逍遙快樂!二位老人家,你的神靈不遠,慢走一步,待你女兒趕來,合你同享那逍遙快樂也!”說著,把左手向身后一綽,便要綽起那把刀來,就想往項下一橫,拚這副月貌花容,作一團珠沉玉碎!這正是:
為防濁水污蓮葉,先取鋼刀斷藕絲。
要知那十三妹的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