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爺同公子到了褚家莊,會著鄧九公合褚家夫妻,說起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后,要單人獨騎遠去報仇。他安、鄧兩家都受過十三妹從前相救之恩,正想報答。深慮那姑娘此去輕身犯難,難免有些差池,想要留住他這番遠行。又料著那位姑娘俠腸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斷非三言兩語留得住他。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條連環妙計。
當下計議得妥當,安老爺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婦把正房東院小小的幾間房子收拾出來,請老爺、公子住歇。這房子是個獨門獨院,原是褚一官設榻留賓之所。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一宿無話。
安老爺心中有事,天還沒亮,一覺醒來,枕上早聽得遠寺鐘敲,沿村雞唱,林鴉檐雀,格磔弄晴。便聽得鄧九公在那里催著那些莊客長工們起來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掃莊院,接著就聽得掃葉聲、叱犢聲、桔槔聲,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風景。老爺、公子也就起來盥漱。鄧九公便過來陪坐,安老爺也道了昨日的奉擾。鄧九公道:“老弟,咱們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侄女兒那里給你包的煮餃子也得了,咱們就趁早兒吃飯。”褚一官早張羅著送出飯來,又有老爺、公子要的小米面窩窩頭,黃米面烙糕子,大家飽餐一頓。
吃過了飯,那太陽不過才上樹梢,早見隨緣兒拽著衣裳提著馬鞭子興匆匆的跑進來。老爺問道:“路上沒甚么人兒,你又跑在頭里來作甚么?你來的時候太太動身沒有?”隨緣兒回道:“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經到門了。昨夜店里才交四更,里頭就催預備車,還是親家老爺攔說‘早呢’,等到雞叫頭遍,就動身來了?!?
公子聽說,連忙接了出去。老爺也陪鄧九公迎到莊門。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帶了許多婆兒丫頭,也迎到前廳院子。大家遠遠的望見張姑娘,都覺詫異,只道:“十三妹姑娘怎生倒會了安太太同來了呢?”及至細看,才看出他合十三妹面目雖然相仿,精神迥不相同。
一時大家相見。老爺迎著太太,一面走著,一面便問了一句道:“我昨日叫華忠要的東西趕上了不曾?”太太道:“得了,帶了來了?!崩蠣斢值溃骸疤胫稍撊绱??”太太道:“實在該的。只是那里補報得過人家來喲!”老爺道:“正是了。我們得盡一番心,且盡一番心。”鄧九公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但是人家兩口兒敘家常,可怎好插嘴去問呢?只得心中悶悶的猜度。
說話間,大家一路穿過前廳,到了正房。這其間,鄧九公見了安太太合張姑娘,自然該有一番應酬;安太太、張姑娘見了褚大娘子,也自然該有一番親熱;那位姨奶奶從中自然還該有些話白兒;褚一官前妻生的那個孩子,自然也該略略點綴;隨緣兒媳婦也該拜見拜見續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兒從不曾見過安太太這等旗裝打扮,更該有一番指點窺探。無如此時安老爺是忙著要講十三妹,安太太、張姑娘是忙著要問十三妹,聽書的是忙著要聽十三妹,說書的只得一張口,說不及八面的話,只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筆勾消,作一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那安太太合張姑娘本是打了坐尖來的,褚大娘子卻又豐豐盛盛備了一桌飯,太太不好卻他美意,只得又隨意吃些。他又叫人在外面給那些車馬跟人煮的白肉,下得新面過水合漏。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轟轟亂亂、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頓飯,把個褚大娘子忙了個手腳不閑。須臾飯罷,安老爺又囑咐太太合媳婦只在莊上相候,等自己見過十三妹,再叫人來送信,便同鄧九公、褚家夫妻分了前后起身,迤邐往青云山而來。
話分兩頭。如今書中單表十三妹,自從他母親故后,算來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后日葬了母親,就要遠行去干那樁報仇的大事。這日清早起來,便把那點薄薄家私歸了三個箱子,一切陳設器具鋪墊以至零星東西,都裝在柜子里,把些粗重家伙并壇子里的咸菜,缸里的米,養的雞鴨,還有積下的幾十串錢,都散給看門的莊客長工合近村平日服侍他母親的那些婦女。又把自己的隨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當,覺得這事作得來??菔癄€,云凈天空,何等干凈解脫,胸中十分的痛快。才得坐定,早見鄧九公走進門來,他起身迎著笑道:“你老人家不說今日要歇半天兒嗎,怎的倒這么早就來了?”鄧九公道:“我何嘗不是要歇著,只因惦記著那繩杠,怕他們弄的不妥當。咱們這里雖說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這是你老太太黃金入柜萬年的大事,要有一點兒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對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日在莊上看著打點好了。誰知昨日回去,見他們已經弄妥當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個伴宿,這些遠村近鄰的必都來上上祭,怕沒工夫。繩杠既弄妥當了,莫若趁今日咱們把他作好了,也省得臨時現忙。你想是這么著不是?”十三妹道:“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無可說的了?!?
正說著,只見褚大娘子也來了,跟著兩個老婆子,兩個笨漢,一個背著個鋪蓋卷兒,一個抱著個大包袱。姑娘望著他道:“這作甚么呀?我這里的東西還嫌歸著不清楚呢,你又扛了這么些東西來了?!瘪掖竽镒拥溃骸拔蚁朊魅諄淼娜吮囟?,你得在靈前還禮,分不開身。張羅張羅人哪,歸著歸著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這兩天了,知道你此去咱們是一個月兩個月才見?我也合你親熱親熱。所以我帶了鋪蓋來,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蕩的跑?!?
姑娘道:“難為你這等想得到,只是歸著屋子可算你誤了。不信你看,我一個人兒一早的工夫都歸著完了。”褚大娘子一看,果見滿屋里都歸著了個清凈,箱子柜子都上了鎖,只有炕上幾件鋪墊合隨手應用的家伙不曾動,因問道:“你這可忙甚么呢?你走后交給我給你歸著還不放心哪?”姑娘道:“不是不放心。”因指著那箱子道:“這里頭還剩我母親合我的幾件衣掌,母親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顏色衣服又暫且穿不著,放著白糟塌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幾件,其余的送你們姨奶奶,剩下破的爛的都分散給你家那些媽媽子們。零零星星的東西都在這兩頂柜子里,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緊的家伙,我都給了這里照應服侍的人了,也算他們伺候我母親一場?!?
鄧九公聽見道:“姑娘,你幾天兒就回來,這些東西難道回來就都用不著了?叫個人在這里看著就得了,何必這等?”
十三妹道:“不然。一則這里頭有我的鞋腳,不好交在他們手里;再說,回來難道我一個人兒還在這山里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時我短甚么要甚么,還怕你老人家不給我弄么?”鄧九公道:“就是這樣,你也得帶些隨身行李走呀。”
十三妹指著炕里邊的東西說道:“你老人家看,那一條馬褥子,一個小包袱卷兒,里頭還包著二三十兩碎銀子,再就是那把刀,那頭驢兒,便是我的行李了。還要甚么?”鄧九公看他作的這等斬鋼截鐵,心里想到昨日安老爺的話,真是大有見識,暗暗的佩服。還要說話,褚大娘子生怕他父親一陣嘮叨露了馬腳,便攔他道:“你老人家不用合他說了,他說怎么好就怎么好罷。我算纏不清我們這位小姑太太就完了!”十三妹聽了,這才歡歡喜喜的把鑰匙交給褚大娘子收了。
說話間,聽得門外一陣喧嘩,原來是褚一官押了繩杠來了。只見他進門就叫道:“老爺子,都來了,擱在那里呀?”鄧九公道:“你把那大杠順在外頭,肩杠、繩子、墊子都堆在這院子里。你歇會子,咱們就作起來?!瘪乙还俚溃骸斑€歇甚么?大短的天,歸著歸著咱們就動手啊。”說著出去,便帶著人把那些東西都搬進來。早有在那里幫忙的村婆兒們沏了一大壺茶擱在那里。從來“武不善作”,鄧九公合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盤上辮子,又在短衣上煞緊了腰,叫了四個人進來捆那繩杠。褚一官料理前頭,鄧九公照應后面。那四個長工里頭,有一個原是抬杠的團頭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氣,認識鄧九公。便投在他莊上。只聽他說怎樣的安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撒象鼻子,坐臥牛子,一口的抬杠行話。他翁婿兩個也幫著動手。十三妹只合褚大娘子站在一邊閑話,看著那口靈,略無一分悲戚留戀的光景。
卻說鄧九公、褚一官正在那里帶了四個工人盤繩的盤繩,穿杠的穿杠,忙成一處。只見一個莊客進來,望著褚一官說道:“少當家的,外頭有人找你老說話?!彼麪攦喝齻€早明白是安老爺到了。只見褚一官一手揪著把繩,一腳蹬著杠,抬頭合那莊客道:“有人找我說話,你沒看見我手里做著活呢嗎?有甚么話你叫他進來說不結了!”莊客道:“不是這村兒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這個死心眼兒的,憑他是那村兒,便是咱們東西兩莊的人,誰又沒到過這院子里呢!”那莊客搖頭道:“喂,也不是咱莊兒上的呀,是個遠路來的。”褚一官道:“遠路來的,誰呀?”莊客道:“不認識他么。我問他貴姓,他說你老見了自然知道。他還問咱老爺子來著呢。”褚一官故意歪著頭皺著眉想道:“這是誰呢?他怎么又會找到這個地方兒來呢?”那莊客道:“誰知道哇?!瘪乙还俚土说皖^,又問道:“你看著是怎么個人兒呀?”那莊客道:“我看著只怕也是咱們同行的爺們,我見他也背著像老爺子使的那么個彈弓子么?!?
褚一官又故作猜疑道:“你站住,同行里沒這么一個使彈弓子的呀。”說著,隔著那座靈位,便叫了鄧九公聲。
如今書里且按下褚一官這邊,再講那鄧九公。卻說他站在那棺材的后頭,看了兩個長工做活,越是褚一官這里合人說話,他那里越吵吵得緊。一會兒又是這股繩打松了,一會兒又是那個扣兒繞背弓了,自己上去攥著根繩子館那扣兒,用手煞了又煞,用腳踹了又踹,口里還說道:“難為你還沖行家呢,到底兒劣把頭么!”褚一官只管合莊客說了那半日話,他總算沒聽見。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問:“作嗎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道親里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他揚著頭想了一想,說:“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的馬三爸,他使彈弓子。你這會子想起甚么來了,問這話?”
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沒聽見說嗎?”鄧九公道:“我只顧做活,誰聽見你們說的是甚么。”褚一官便故意把那莊客的話又向他說了一遍,他道:“不就是馬三爸來了?”因問那莊客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兒了?”莊客道:“看著中個五十歲光景。”
鄧九公道:“那就不對了。馬三爸比我小一輪,屬牛的,今年七十一;再說,他也歇馬兩三年了,這一向總沒見他捎個書子來,這人還不知是有哇是沒了呢!”說著,又合那工人嚷道:“你那套兒打那么緊,回來怎么穿肩扛啊?”更不再合褚一官答話。
書中卻再按下鄧九公這邊,單表那十三妹。只見他呆呆的聽了半日,眼睛一轉,像是打動了件甚么心事。列公,從來俗語說的再不錯,道是:“無心人說話,只怕有心人來聽?!焙螞r是兩個有心的裝作個無心的彼此一答一合說話,旁邊聽話的又本是個有心人,從無心中聽得心里的一句話,憑他怎的聰明,有個不落圈套的么?所以姑娘起先聽著鄧九公、褚一官合那莊客三人說話,還不在意,不過睜著兩只小眼睛兒,不瞪兒不瞪兒的在一旁聽熱鬧兒。及至褚一官問出那句背著張彈弓的話,鄧九公又問出一句那背彈弓的人約莫五十歲光景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因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聽,這豈不是那個話來了么?”鄧九公又裝了個楞,說:“那話呀?”
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點子真?;蘖?!我前日交給你老人家那塊硯臺的時候,怎么說的?”鄧九公道:“是??!要果然是這樁事,可就算來的巧極了。一則那東西是你一件傳家至寶,我呢,如今又不出馬了,你走后我留他也是無用,倒是你此番遠行帶去,是件當戧的家伙。就只是這塊硯臺,偏偏的我前日又帶回二十八棵紅柳樹西莊兒上收起來了。如今人家交咱們的東西來,人家的東西咱們倒一時交不出去,怎么樣呢?”褚大娘子一旁說道:“那也不值甚么,叫他姐夫出去見見那個人,叫他把彈弓子留下,讓他到咱們東莊兒住兩天,等你老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莊兒取那塊硯臺給他,又有甚么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說:“有理?!编嚲殴埠像乙还俚溃骸耙仓缓眠@樣。姑爺,你就去見見他,留下那弓,我不耐煩出去了?!瘪乙还俦銇G下這里的事,忙著穿衣服戴帽子。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盡著打扮了,你只管見去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你們個親戚兒呢!你收了那弓,可不必讓他進來。”褚一官道:“我的親戚兒?我從那里來這么一門子親戚兒呀?”說著,穿戴好了,便出去見那人去了。
且住,這姑娘的這話又從何而來呢?當日他同安公子、張金鳳柳林話別的時候,原說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華忠到后,打發華忠來送這彈弓,找著褚一官,轉尋鄧九公取那硯臺。這姑娘又素知華忠合褚一官的前妻是嫡親兄妹,如今聽說得這送彈弓的正是個半百老頭兒,可不是華奶公是兀誰?因此鬧了這么一句俏皮話兒。自己想著,這是只有我一個人心里明白,你們大家都在壇子胡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