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妹對眾人說道:“飯兒是吃在肚子里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合你兩家商量。你兩家四位里頭,一邊是到下路去的,一邊是到上路去的,兩頭兒都得我護送。我縱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會分身法兒。我先護送你們那一頭兒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許的送我,自然是送了我去。”十三妹道:“這是你的主意。人家爺兒三個呢,在這廟里餓著,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爺兒三個,還怕路上沒照應不成?”十三妹道:“夢話!這里弄了這樣一個‘大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里難免不撞著歹人。即或幸而無事,你瞧,這爺兒三個,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頭露腦,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難的,還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見個眼明手快作公的,有個不盤問的嗎?一盤問,有個不出岔兒的嗎?你算是沒事了,你也想想,這句話說的出口呀!”說畢,也不合他再談。回頭問著張老夫妻說:“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樣?”
二人還未及答言,張金鳳是個有心事的,他可把正話兒反說著,便對十三妹道:“姐姐原是為救安公子而來,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爺兒三個托安公子的一點福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經是萬分之幸,不見得此去再有甚么意外的事;即或有事,這也是命中造定,真個的,叫姐姐管我們一輩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搭言,又回轉頭來向著安公子道:“你聽聽人家,這才叫話。你聽著臉上也下得來呀?心里也過的去呀?”把個安公子問的諾諾連聲,不敢回答。
只見十三妹欠身離坐,向張老夫妻道:“這樁事卻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無事,除非把你兩家合成一家,我一個人兒就好照顧了。”張老道:“怎么合成一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話擱起,我的意思,要先給我這妹妹提門親,給你二位老人家招贅個女婿,可不知你二位愿意不愿意?”張金鳳聽了,站起來就走。十三妹離坐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說:“不許跑。”把個張姑娘羞的無地自容,坐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得聽他父親說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給的,你說甚么有個不愿意的!只是這個地方,這個時候,那里去說親去呀?”十三妹道:“遠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著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張老跳起來到:“姑娘,這是啥話!他是個官宦人家,我是個鄉老兒,怎么攀配得起?罪過!罪過!”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不用管,只說愿意不愿意?”張老聽了,瞅著老婆兒,老婆兒瞅著女兒,一時老兩口兒大不得主意起來。十三妹道:“不用問你們姑娘,‘在家從父,嫁從夫’,愿意不愿意,由不得他作主。”老婆兒道:“好還怕不好喂!只是俺們拿啥賠送呢?”十三妹道:“這話你們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話,不用猶疑。”張老心里敁敠了半日,說道:“姑娘,這話這么說罷:我們公母倆是千肯萬肯的咧,可是倒蹈門兒的女婿我們才敢應聲兒呢。再這話,也得問問安公子。”十三妹道:“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張金鳳一把,說:“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謝媒茶了!”這才叫了聲“安公子”,說道:“你大概沒甚么推辭罷?”
誰想安公子起初見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里要給張金鳳說親,已經覺得離奇;及至聽見說到自己身上,更加詫異。心里一想:“這可又是件糟事!我從幼兒的毛病兒,見個生眼兒的娘兒們,就沒說話先紅臉,再要聽見說媳婦兒,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這二位混,混了半夜,好容易臉不紅了,這時候忽然又給說起媳婦來!就說媳婦兒也罷,也有這樣‘當面鼓,對面鑼’的說親的嗎?這位媒人的脾氣兒還帶著是不容人說話,這可怎么好?我看這事比方才那和尚讓酒還累贅!”
這小爺正在那里心里為難,聽十三妹如此一問,他趕緊站起,連連的擺手說:“姑娘,這事斷斷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這妹妹丑?”安公子道:“非也。從來‘娶妻娶德,選妾選色’。那戰國的齊宣王也曾娶過無鹽,蜀漢的諸葛武侯也曾娶過黃承彥之女,都是奇丑無對的。究竟這二位淑女相夫,一個作了英主,一個作了賢相,丑又何妨!況且這張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里還說到得個‘丑’字?不為此!”
十三妹道:“既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窮?”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濁富莫如清貧’。我夫子也曾說過:‘富貴貧賤皆須以道得之。’這‘貧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的見識,豈是君子談得的?窮又何妨!也不為此!”
十三妹道:“也不為此,想來是你嫌我這妹妹家里沒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姑娘,你這等一位高明人,難道連那‘瑤草無塵根’的這句話也不曉得?這‘根基’兩個字不在門庭家世上講,要在心地品行上講的。你只看張家姑娘這等的玉潔冰清,可是沒根基的人做得來的?不為此!不為此!”
十三妹道:“你這話我聽出來了,一定是你已經定下親事了!這又何妨?像你這等的世家,三妻四妾的盡有,也沒有甚么‘斷斷不可’的去處呀。”安公子急的搖頭道:“不曾,不曾,我并不曾定下親事。”十三妹笑道:“既不曾定親,問著你,你這也‘飛也’,那也‘飛也’,盡著飛來飛去,可把我飛暈了。倒是你自己說說罷!”
安公子才說道:“姑娘,我安驥此番拋棄功名,折變產業,離鄉背井,冒雨沖風,為著何來?為的是父親身在縲紲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在途中忽然的主仆分離,到此地又險些兒性命不保,若不虧姑娘趕來搭救我,雖死也作個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殘生,又承姑娘的厚贈,恨不得立刻就飛到父親跟前才好,那里還有閑工夫作這等沒要緊的勾當?況且父親的待我,雖然百般愛惜,教訓起來卻是十分嚴厲。今日這樁事若不稟命而行,萬一日后父親有個不然起來,我何以處張金鳳姑娘?又何以對姑娘你?姑娘,這事斷斷不可!”
十三妹聽安公子的話,說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駁他,一時卻駁不倒。無如此時自己是騎著老虎過海——可真下不來了。只得勉強冷笑一聲,說:“我的少爺,你這可是看鼓兒詞看邪了。你大概就把這個叫作‘臨陣收妻’。你聽我告訴你:你要說為老人家的事,如今銀子是有了,我既說過保你個人財無恙,骨肉重逢,這話自然要說到那里作到那里。你要說定親這件事‘沒要緊’,自古‘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況且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你要再找我妹妹這么一個人兒,只怕你走遍天下,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你要說慮到老人家日后有個不允,據我聽你講起你家太爺的光景來,一定是一位品學兼優閱歷通達的老輩,斷不像你這樣古執不通。慢說見了我妹妹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聽見我這等的癡傻呆呆的作事,都沒有個不允的理,你放心。況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沒有破的理。你以為可,也是這樣定了;你以為不可,也是這樣定了!你可知些進退?”
張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搭話,張金鳳更是萬分的作難。不想死心眼兒的遇見死心眼兒的了,只見安公子氣昂昂的高聲說道:“姑娘,不可如此!‘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我安驥寧可負了姑娘,作個無義人,絕不敢背了父母,作個不孝子。這事斷斷不能從命!”
十三妹聽了,登時把兩道蛾眉一豎,說:“不信你就講的這等決裂!很好,你既不能從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輕好事,冒失糊涂。我是沒得說了,只怕有個主兒,你倒未必合他講的過去!”安公子道:“憑他甚么主兒,難道還好強人所難不成!便是這等,我也不妨合他去講。”十三妹聽了這話,滿臉怒容,更不答話,一伸手,從桌子上綽起那把雁翎寶刀來,在燈前一擺,說:“就是我這把刀!要問問你這事倒底是可喲,是‘不可’?還是‘斷斷不可’?”說話間,只見他單臂一揚,把刀往上一舉,撲了安公子去,對準頂門往下就砍。這正是:
信有云鬟稱月老,何妨白刃代紅絲?
要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