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猴兒搬走也有段時間了，蘇達也已慢慢習慣了自己一個人，雖然出租屋算不上舒適，更談不上溫馨，但這畢竟是自己在BJ的“家”。

這個“家”的意義對于蘇達非常重要，也可以說對于每個“北漂人”都一樣重要。在這個兩千多萬人口的水泥叢林中，每個人都如螻蟻般渺小脆弱，每日沒白沒黑地辛苦勞作，東奔西跑，為的就是能夠在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都市里尋求歸屬感，“家”的意義幾乎等同于房子。

與蘇達同一層的租戶還有兩家人，一戶是河南人老劉一家三口，租了一間稍大些的房間，隔斷出了臥室和起居室，另一戶是來自山東的一個姓張的小伙子。老劉四十過五，兩口子來BJ已多年，一直在果蔬市場做批發生意，山東小張在樓下經營一間手機維修店，順便辦理充值業務。兩家人比馬猴兒來得還要早些，平常也和馬猴兒經常相互走動。

蘇達有時候回家晚了，隔壁老劉媳婦兒看見，就會熱情地把自家的大餅和燉菜盛出一碗端給蘇達。小張有時候沒煙了也會跑到蘇達屋里要根煙抽，兩人順便聊會兒天，互相排解孤單寂寞，小張有時候也會大方地把小額充值卡送給蘇達幾張?？偟谜f來，二樓三戶人家彼此挺融洽。

這天公司要進行夏季蚊蟲防治，公司提前一個小時下了班，蘇達拖著疲憊的身體坐上公交往家趕。到家已經快七點，天還很亮，但滿街的飯香早已四散飄溢，蘇達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

進了家門，蘇達一下子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想著今天的工作。他想起了今天接待的那幾個客戶，哪些有可能買車，哪些完全沒有可能，又想起了客服部秦怡的笑臉，那么陽光，那么落落大方，尤其說話口音字正腔圓，她應該是BJ人吧……蘇達躺著胡思亂想，竟然忘了剛才還咕咕亂叫的肚子。

突然，蘇達聽見有人敲門，是隔壁老劉媳婦兒純正的河南音調，“小蘇，你今天回來得怪早啊？俺家老劉喊你過俺家一塊吃點飯……”蘇達一骨碌坐起來，對門外說道：“嫂子，門沒關，虛掩著呢，你進來吧！”老劉媳婦兒笑嘻嘻地走進來，腰上還系著圍裙。

“老劉聽見你門響了，就知道你回來了。走吧，正好我們也剛做好飯，一起吃點吧。等你了啊，快點兒！”說完，老劉媳婦兒輕輕合上門回去繼續做飯。

蘇達一想，自己也懶得下樓去街邊吃飯了，本來就打算煮包方便面湊合了，既然老劉喊吃飯，那就去唄！可空手去不太合適，掃了一圈房間，實在沒什么可帶過去分享的食材。低頭看見，想起母親送自己上車時塞給自己的兩盒芙蓉王，說人生地不熟，拿著好煙辦事用，可自己一直沒有機會用。想完，蘇達拿出一盒芙蓉王帶上門去了隔壁。

一進老劉家，正瞅見老劉坐在飯桌前數落兒子，老劉媳婦兒正在忙里忙外的端菜盛飯。老劉一看蘇達進來，拋下低頭哭泣的兒子，操著家鄉話起身埋怨蘇達道：“小蘇，你今天回來早正好趕上一起吃飯嘛！趕上飯點你就大大方方過來吃，自己一個人寧可吃方便面，也不來你大哥這，還得讓你嫂子喊你……”

蘇達不好意思的笑了，“劉哥，沒那意思，就是不想麻煩你們，你和嫂子工作也挺累的，我總來打擾也不合適……”老劉拍打蘇達的背說道：“大老爺們兒，咋跟個丫頭似的還扭捏上了，不廢話了，趕緊坐！”說完，把蘇達摁在板凳上。

老劉媳婦兒又端著一盤熱騰騰的菜上了桌，有肉有菜，有米有餅，蘇達看著食欲大振，直咽口水。

正巧小張提著一塑料袋剛買的菜經過門口，老劉一嗓子喊住了小張。原來小張也剛剛下班，關了店門剛買點菜，正準備回家自己做飯。老劉讓小張直接加入飯局，老劉媳婦兒笑瞇瞇地又加了一雙筷子，小張也痛快，把一兜子菜放到一邊就坐下了。老劉看著一桌子菜，轉身去里屋，不一會拿出一瓶白酒，呵呵樂道：“難得今晚幾個鄰居湊齊了，咱也整兩杯。中不？！”蘇達和小張雙手贊同，一桌人熱鬧開餐。

酒過三巡，老劉臉有些微紅，老劉兒子吃飽回里屋寫作業。蘇達擦擦嘴，掏出芙蓉王給老劉和小張讓煙，老劉瞇著眼睛吸了一口，低頭嘆了口氣。蘇達不解，問為什么嘆氣。

老劉扭頭看了一眼蘇達，又看了看小張，略顯深沉，緩緩說道：“小兄弟啊，你劉哥我來BJ也有七八年了，打拼這么多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從最初在工地干小工，到今天能在市場里有自己一個十平米的攤位，我可以說問心無愧！”老劉突然顯得有點激動，聲音拔高了幾度，繼續說：“可今年發生了好多煩心事讓你劉哥都不知道該咋辦了啊！”老劉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老劉媳婦兒在旁坐著低頭不語。

“劉哥，有啥事兒說出來兄弟聽聽，雖然我們能力有限，但也許能出點主意呢？”蘇達關切的問道。

“兄弟，我謝謝你們的好意，但這事咱們所有人都無能為力！行，我說！”老劉重新點起一根煙，繼續說，蘇達和小張認真聽著。

“俺就這一個兒子，今年八歲，為了能夠從小帶在身邊，前兩年該上小學了，俺四處奔波給他找了不少學校，可偌大一個BJ城竟沒有一所學校愿意收他，理由就是俺是外地人，不符合入學條件。好！外地人！這說法俺也認了，誰讓俺先祖當年沒定居這兒呢！后來，我聽老鄉說HD區遠郊有一所小學，專門收俺們這些來京務工人員的適齡孩子，名字就叫打工子弟小學！雖然條件比起BJ的小學簡陋不少，老師也少得可憐，可俺還是比中了彩票還高興啊，畢竟兒子有學上是件大事。就這樣，俺兒子就在那所學校上了兩年到現在，可前陣子學校老師告訴我們這些家長，這所小學接到通知要被關閉。理由好像是……好像是沒有辦學資質，屬于不正規的學校。唉……”老劉說著頓了一下，低頭狠狠抽了口煙，緩緩吐出煙柱，

“憑啥關掉小學啊，這么不講道理呢！關掉學校那么多孩子去哪上學，BJ哪所學校會收他們！”小張用山東話憤憤地說。

老劉夾了口菜，繼續說：“俺正為這事煩心呢，前兩天又接到市場的通知，告訴俺說限定三個月內搬離市場，說市場要拆除了。俺當時就急了，質問他們為什么，他們還挺牛，說是要開奧運會，小型市場都要拆除集中安置。俺一打聽那新市場的攤位費，打死俺也拿不出來那么多??！唉……”老劉嘆了第二次氣，晃了晃酒瓶，沖媳婦兒說道，“孩兒他媽，再去里屋拿瓶酒。”老劉媳婦兒默默起身進屋拿酒。

桌上沉默了，小張還是不服氣的勁兒，狠狠地抽著煙，老劉滿臉通紅，沮喪中帶著無奈和滄桑，蘇達靜靜看著，聽著，心里五味雜陳。

老劉重新給各自倒上酒，對蘇達和小張說出了一段讓他們銘記終生的話。

“我劉長根老實巴交一農村漢子，一不偷二不搶，不殺人不放火，就憑著勤勞的雙手，我們起早貪黑，過年都不回老家，就是為了能夠在BJ落下腳，能夠給娃創造更好的條件，別和我一樣吃苦受累。說實話，我喜歡這里，我真的喜歡這里，可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么努力，可這個城市還是不接納我們。上學不讓上，逛商場連售貨員都嫌棄俺，說俺不像來買東西的人，走到哪都被貼上外地人的標簽。BJ外地人那么多，難道都和我的處境一樣嗎？難道咱們外地人就不應該在BJ工作生活嗎？我不拖欠BJ房東一天的房租，我做生意童叟無欺，無論外地人和BJ人，我一視同仁，我也尊敬每個人，無論外地人和BJ人?？蔀槭裁次蚁肓粼贐J就這么難，我做錯什么了……是不是我真的到了該回老家的時候了……”老劉聲音有點哽咽，又喝了一口酒。

而此刻，小張已經低頭不語，蘇達凝重地望著老劉，眼里卻泛起了閃閃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