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才向左,瘋子向右(下):躁郁癥與影響世界的人
- (美)凱·雷德菲爾德·杰米森
- 8909字
- 2019-01-01 00:14:34
01 無法無動于衷
看哪,榮耀之王,紅杉木王!看哪!看哪!我能說的似乎只有這兩個字。我在林中、林中、林中,林在我心、我心、我心,樹王與我誓言愛永不渝!
英國國教圣公會有這樣一句禱語:“喜樂的,求你護衛。”很奇怪吧,跟上帝求這個。通常,人們會祈求上帝看顧生病的人或絕望的人,禱告的其余部分就提到了這點:“哭泣的,現今就求你看護;疲倦的,求你使他們得安息;受苦的,求你安慰。”喜樂的,就隨他們高興吧;熱情洋溢的,更該隨他們去。
情形大致就是這樣。我們這一行老早就善意地把熱情洋溢的人給忽略了。心理學家或因臨床需要,或因個人癖好,埋首研究并記錄的全是病態情緒——憂郁、憤怒、焦慮,那些更重要的、較積極的大都沒人研究。恐怕在這一點上,這一行跟上帝沒什么兩樣:對在黑暗里的人,我們照顧得多一些;對在光明中的人,我們照顧得少一些。我們對憂傷著墨甚多,對熱情卻惜字如金。
然而,熱情是有感染力的,人生許多妙事都因這股能量而生發,也靠這股能量發揚光大。熱情洋溢把我們帶到意想不到的地方,帶我們越過草原、登上月球、邁進想象世界。如果熱力不夠,那些熱情洋溢的人身上那股歡樂會感染我們,讓我們也能跟著一起向前。熱情洋溢以樂趣為手段,引我們離開慣居的地方和較平靜的心情。接著,又讓我們得勝利、有收獲、發現新思維或新地方,于是找到了再一次冒險的好理由。冒險的獎賞就是快樂,冒險的獎賞就是樂趣。熱情洋溢是一種豐富的熱情、沸騰的情緒,活躍、無法約束,喜悅、壓抑不住。類似于快樂,但不等于快樂,本質上洶涌,不安于現狀。當然不是那種平靜滿足的感覺,熱情洋溢會跳躍、冒泡、滿溢,像飛舞的蜜蜂攜帶的花粉,向上、向外擴散。過程中,想法來了,行動產生了。不過,熱情洋溢和歡樂都是脆弱的東西,如泡沫會破;一遇反對,口哨就可能戛然而止,筋斗就可能翻不成。有熱情的人冒出頭來,但卻毫無遮蔽,無比脆弱。
熱情洋溢有時與憂傷相伴,憂傷會得到更多的關注。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深信:“哀傷悲痛里,喜樂絲絲系。”這是大家普遍的想法。美諺有云:最大的喜樂和悲傷,都是在同一棵葡萄樹上成熟的;英國人則說:危險和喜悅同根共命。強烈的情緒全住在互相關聯的同一個地盤,或許歡樂成了翅膀,或許悲傷成了靴刺,但心境之間的疆界卻是開放的。高昂的情緒往往是易碎的,喜樂的確需要護衛。
熱情洋溢是一種重要情緒,不僅需要保護,也需要能見度,因為詩人和學者同情絕望,遠勝于同情喜樂。痛苦輕而易舉就叫人覺得莊嚴,喜樂卻讓人沒那種感覺。缺了反省的喜樂,不過轉瞬即逝;少了平衡的喜樂,不過輕如鴻毛。但是,大家也可換個想法。
喜樂事關生存。熱情洋溢是喜樂家族中較有活力的一個,自古就在哺乳動物身上占有一席之地,人類的生存與勝利有不少得歸功于它。在我們求愛、玩耍、打獵、冒險,甚至發動戰爭時,熱情洋溢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它是一股活躍的動力,能預示勝利,能登高一呼,告訴大家該加把勁兒了、該集合了、該歡樂了、該慶祝了。熱情洋溢這個概念年代久遠,重要又深奧,法國化學家路易斯·巴斯德(Louis Pasteur)寫道:
希臘人知道萬物的內里隱藏了一股神秘力量,于是遺留給我們一個詞:“熱情”(en theos),也就是說有個神在里面,這是人類語言中最美麗動人的詞匯之一。人類的作為能有多輝煌,要看靈感從何而來。心里有神,且順服,人必快樂。
熱情洋溢跟人類別的重要特質一樣,在某些人身上很明顯,在某些人身上卻看不到。熱情洋溢是一種無法壓抑的生命力,雖有高低起伏,但它那股帶來歡樂的潛力,卻像一個人天生的黑眼睛一樣是不會變的。但多數人不是這樣,他們偶爾才迸發熱情,只有在愛情和成就達到輝煌時,才有這種感覺;年輕時體驗過,但過了那段時間,就沒了。沒熱情的人興奮不起來,也笑不出來,得靠別人的熱情來提攜,得靠舞蹈或藥物來刺激,得靠音樂來振奮,沒辦法自己燃起火花。
性情的多樣化是非常必要的。如果大家都熱情洋溢,天下就會大亂;如果大家都沸騰,世界就成了累人又混亂的地方。人類跟多數物種一樣,性情有別,活力和情緒也有別。熱情洋溢是一股會發酵、往上提、向前沖的力量,但想生存的話,有時得靠定性。快樂的人和不快樂的人必須互相扶持,這樣大家才能生存下去。
我認為熱情洋溢遠比大家所認為的要重要。人們常說,熱情會找到機會,活力則會善用這些機會。如果是這樣的話,結合了熱情和活力的那種情緒就不可小覷了。熱情洋溢的人理解和應對世界的方式跟較不活潑、較沒活力的人有所不同。他們對自己的想法充滿熱情,并會迅速付諸實踐。他們對生活充滿熱情并歡然以對。他們熱愛生命和冒險,這一點是很明顯的。熱情洋溢是一種獨特的快樂狀態,這種快樂蘊藏著能力。
美國著名飛行家查爾斯·林德伯格(Charles Lindbergh)曾道:“人為什么會想飛呢?大家常問這樣的問題。但哪個文明不是靠冒險建立的?若不冒險,文明還能再持續多久?有人說,靠知識就足以讓文明存活下來;有人說,靠財富或權勢就夠了。我認為正是對生命的熱愛,讓我去冒險。”林德伯格還提到,人控制不了自己豐富的冒險精神,他說:“古籍記載,人不畏困難和危險,咬下了蘋果來充當龍的誘餌。推進人類進步和文明的,或許就是這股內力。從陸地到海洋,到天空,再到太空,一代接一代,人類的抱負越來越高。”
近年來,心理學家已開始著手研究積極情緒。他們發現,快樂能開闊人的視野、拓展人的想象力,能把人激活,讓人更愿意對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進行探索;而一旦解決了問題或完成了冒險,快樂還會提供獎賞。快樂有積極能量,因此有醫療效果。中國人相信一笑解千愁,而快樂的確是疲勞和灰心的解藥,它能在那些遭受挫折的人們心里注入希望。
熱情有快速感染力。美國有限電視新聞網CNN的創辦人特德·特納(Ted Turner)認為,能“創造有感染力之熱情”的人才稱得上是領導者。偉大的教師、政治家和冒險家的特質正是如此。大體來說,熱情洋溢是一種恩賜和祝福。雖然有危險性(稍后我們會深入探討這一點),但大致說來,它美妙極了,不僅美妙,有時候還會使事情改觀。
精力無窮的老羅斯福
美國第26任總統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的一個朋友曾說,對老羅斯福而言,人生就是“拆不完的圣誕襪”。老羅斯福應該不會對這句話有意見,因為他就連到了五十幾歲,還覺得圣誕節讓人“欣喜若狂”,此外,他還認為,人生就是一場大探險。他“懂得什么叫偉大的熱情”,一生做了許多大事。
1858年,老羅斯福出生于紐約一個極其富裕的家庭。一個全然熱情洋溢的人,就這么跳進了世界。他的性情得歸功于父親,老羅斯福曾寫道:“我從沒有見過有誰活得比我父親更快樂。”他沐浴在父親的愛和熱情里,童年過得“樂趣無窮”。他從小就沉浸在生命的歡樂中,10歲那一年,他寫了一封熱情得讓人透不過氣的信給母親:“真的好高興收到你的信。知道人家送你那么多花,我驚訝到嘴巴張得好大。那些有蟲的花可夠我玩了。知道你聽見了仿聲鳥的叫聲,我高興得跳了起來。”
老羅斯福就這樣“跳”了好多年。有位剛進入社交圈的女士說,他好多舞都是用“跳”的;還有位女士形容他有種“無法壓抑的快樂”,每逢正式宴會場合,他就是有本事讓人笑到不行,這位女士后來笑得站不住了,只好離席。哈佛同學則說,他很熱情,動作快,說話也快,經常精力充沛地喧鬧不休,弄得別人精疲力竭。他興趣廣泛,房間堆了好多書,還養著一只大烏龜和不同種類的蛇,還有很多龍蝦。他走路橫沖直撞,姿勢多得不得了。
父親一過世,老羅斯福立即生氣盡失,他說自己好像“快崩潰了”。這是個晴天霹靂,父親那極具感染力的歡快性格和他對公共責任感的強烈意識,罕見地重疊在一個人的性格中,令老羅斯福畢生懷念。父親過世后幾個月,老羅斯福在日記里寫道:“一想到所失去的,就覺得快發瘋了。”
熱情洋溢的人往往精力無窮,老羅斯福就在這股力量的驅使下,化悲傷為行動。父親過世后的那幾個星期,他拼命劃船、徒步旅行、狩獵、打拳擊、游泳。為了點小事,再加上心里煩,他沖動地把鄰居的狗給殺了;他在長島蠔灣的原野快馬加鞭,差點把馬給折騰死。他對自己同樣毫不留情。有個醫生談到老羅斯福的瘋狂行徑時說:“總有一天,他還沒來得及喊累,就把自己害死了。”但無論如何,他那股熱情是壓抑不住的。父親過世后沒多久,他就寫信跟姐姐說:“我是個非常快活的人。”對他來說,這種性情有好有壞,但好的居多。
父親過世后的那幾年,老羅斯福熱戀、結婚、從法學院畢業、出版了第一本書,并且后來接連寫了近40本書。1881年他當選紐約州議員,他形容自己在議會好像“火箭竄起”。他對改革很熱衷,從政以來,熱情始終不減。他精明、勢不可當,讓共和黨同僚覺得如芒刺在背。
1884年情人節這一天,老羅斯福的政治生涯突然被迫中斷,因為妻子和母親在這一天同時過世了。他的日記里,2月14日那一頁畫了個十字架,寫著:“人生的燈火已然熄滅。”但他仍憑著一股無窮的精力,突然跑去達科他州,在那里身體力行自己的信念,也就是“愁云慘霧、自我懷疑和騎快馬的騎士從來毫無關系”。他打獵、寫了多得不可思議的書、經營牧場。辛苦的工作終于治愈了心傷,他隨后在自傳里寫道:“辛苦的工作叫人覺得生氣勃勃,工作叫人覺得榮耀,生活叫人覺得喜樂。”盡管憂傷,他還是說:“我太享受生活了。”
他回到東部,再婚,并且再度熱切地投入政治。他在華盛頓刮起了一陣旋風。美國第23任總統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任命他到美國公共服務局就職,并說老羅斯福像打圣戰一樣,“想在一夕之間,把世界上所有的惡事一網打盡”。英國作家羅德亞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則被老羅斯福的溫和說服力給迷住了,而且跟多數人一樣,完全被他折服。有天晚上,他跟老羅斯福在華盛頓的宇宙俱樂部共餐,才吃完飯他就知道自己著魔了:“我蜷在他對面的椅子上聽著、想著,然后宇宙就天旋地轉起來,都是老羅斯福給弄的。”
老羅斯福的職位迅速躥升。他當海軍助理部長,做得干勁十足,之后又參加美西戰爭,領導一支名叫“莽騎兵”(Rough Riders)的志愿騎兵團。他對人生無限熱愛,對戰爭也是如此。有個記者就寫道:“他的精力和熱情足夠激發整支兵團。”老羅斯福渴望品嘗跟死亡短暫接觸的滋味,其熱情程度不亞于他對生命中其他東西的熱愛。老羅斯福獲頒榮譽勛章,以傳奇戰爭英雄之姿重返政壇,之后他當選紐約州州長,隔了沒幾年,就當上美國副總統。
1901年9月,美國第25任總統威廉·麥金萊(William McKinley)遇刺身亡,年僅42歲的老羅斯福繼任,成了美國有史以來最年輕也最精力旺盛的總統。《紐約時報》的記者捕捉了這名新總統活力十足的模樣:
總統像花蝴蝶般到處奔走……他講話非常生動,手勢變化多。其實他是用整個身體在講話,嘴巴、眼睛、額頭、臉頰、脖子,全用上了……總統每天笑100次,而且笑得跟說話一樣賣力。他總是大笑,平均5分鐘笑一次……嚴重一點時,頻率會加倍。你沒辦法對著老羅斯福先生微笑,你會跟著他大笑,一聽他對大家說“好了,各位先生,大家嚴肅點吧”,你又會爆笑一場。
白宮不僅有笑聲,還有孩子的尖叫嬉鬧聲,以及他們的寵物小馬在大理石階梯跑上跑下的碰撞嘈雜聲。常有人看見老羅斯福在白宮周圍的空地,追著自己的孩子和孩子養的寵物跑,或是反過來讓他們追著跑。有個英國外交官說:“大家得牢記,總統大概只有6歲。”老羅斯福則任由大家這么看他,一點也沒打算改變形象。他的熱情是有感染力的,有位觀察家就說:“他身上有一股讓人無法理解的磁性,只要到他面前,就無法抗拒,一定會被吸引。”老羅斯福發揮了這項特質,通過聯邦政府的一系列動作,做了史無前例的改革,其中最顯著并影響深遠的莫過于對美國原野的保護。
老羅斯福對美國大地及自然歷史的這股熱情,可追溯到童年時代。老羅斯福小時候在紐約家里弄了個“羅斯福自然歷史博物館”。他父親是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創辦人之一,一直熱切鼓勵這個孩子要多為自辦的博物館收集并制作動物標本。他在自傳里寫道,他曾經“很想以科學為終身職業”。念哈佛時,他的生物學成績全班第一,多少反映出他當時的雄心。老羅斯福離開達科他保留地重返紐約后,創立了布恩和克羅基特協會(Boone and Crockett Club),提倡保護大型狩獵動物,并鼓勵保護森林和國土。協會很有作為,日后在設立黃石公園和拯救大片林地時發揮了相當大的影響力。
美國的天然資源在老羅斯福擔任總統前就已經飽受摧殘了:野牛遭大量屠殺,原本的6000萬頭在那時只剩800頭;很多鳥類和哺乳動物瀕臨絕種,林地有半數遭濫墾濫伐。老羅斯福曾寫道:“人類在地球出現以來,一直是殘殺其他動物的元兇。”
老羅斯福快速采取行動來終止這種滅絕行為。他宣告:“美國最首要的議題就是保護自然。我們不希望天然資源只被少數人利用,以致違背多數人利益;我們不希望任何人以破壞、浪費的方式使用資源,以致后代子孫只能繼承飽受蹂躪的一切。”
老羅斯福憑著特有的旺盛活力,對美國國會和大眾展開一連串說服工作:必須采取行動、行動必須大膽、要做就趁現在。他的憤怒發自內心,口才超群,極具說服力。根據博物學家約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的觀察,“他就算不是這個地球上精力最充沛的人,至少也算得上當今美洲大陸精力最充沛的人。他有很多面,每一面都散發出無窮的生命力與活力”。
老羅斯福熱情洋溢的說服行動顯然成功了。他讓國家公園的數目翻了一倍,劃出150處國家林地,把將近1.5億英畝的林木劃入國家保護,設立50多處國家野生保護區,展開30項重要灌溉計劃,建了16處國家紀念碑和紀念館。有個記者評論說,如果老羅斯福繼續這樣下去,到時候“可能找不到能埋葬鄉親的地方了”。對于自己在保護自然方面的努力,這位總統有不一樣的結論,但說法同樣扼要:“到1909年3月4日為止的這7年多來,美國在野生生物保護方面的成就勝過以往所有努力的總和。早年所做的不過就是設立黃石公園而已。”
老羅斯福拯救大自然的熱情未曾稍減。過世前幾年,他寫了這段話:“野獸和鳥類不是我們現今在世者的財產,而是下一代的財產,因此我們無權隨意耗用。破壞林木和原野,把五月花連根拔起、攀折山茱萸的枝葉,拿它們當裝飾品,這些都是野蠻行為。”“要像保存美麗的大教堂那樣來保護紅杉林。”這些話顯出他的熱情不移。老羅斯福憑著這股偉大的熱情和熱忱成了行動家,若不是這股熱情和熱忱,現在的美國恐怕不會有那么遼闊而且美好的原野。
1910年,老羅斯福前往挪威領取諾貝爾和平獎,順道先到法國巴黎第四大學發表演說。他的演說強而有力,他認為把熱情化為行動才是該受推崇的:
功勞不歸批評的人,不歸指出強人過錯、指導別人哪里還可以做得更好的人,而是歸投入其中,臉上沾滿塵土、汗水和血的人,歸勇敢奮斗并懂得什么叫偉大熱情和偉大奉獻的人,歸為了高尚目標奉獻自己、成功時懂得什么叫豐功偉績、失敗時知道什么叫敢作敢為的人。
“原野大學”畢業生繆爾
約翰·繆爾(John Muir)跟老羅斯福起碼有1000個不同點。他是蘇格蘭移民,父親沒那么慈祥,身世沒那么顯赫,寧可跟山林為伍,也不肯與人為伴,沒興趣當官,不愿在都市麻醉自己。但是他跟老羅斯福一樣,對野生世界充滿熱情,生氣勃勃,充滿說服力,能把熱情化為行動。
繆爾1838年生于蘇格蘭東岸。他曾說,童年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海和山岡,以及父親那些近乎苛求的長老會福音教義。大自然拯救了繆爾,他寫道:“幼年我在蘇格蘭時,人類遺傳自大自然的那股野性,就已如同星辰般在我們的血脈中榮耀奔流,它無往不利、勢不可當。學校里的煩惱、責罰,身心經受的摧殘,全在大自然洋溢的歡樂野性中化為烏有。”
繆爾盡力不讓“榮耀”這個字眼在著作里出現,但一講到大自然,卻還是一用再用。“榮耀”“喜樂”“愉快”,不管他寫了多少遍,又擦了多少遍,他描寫對世界的體驗時,這些字眼照舊不時跳了出來。
1849年,繆爾一家移民美國。繆爾那時還年幼,卻得在威斯康辛的農場夜以繼日地工作。他后來設法逃走,先是到麥迪遜,后來又跑到威斯康辛大學就讀。繆爾還沒拿到學位就離開了,然后照他自己所說的,到“原野大學”去游蕩,這趟“植物與地理的榮耀遠足”一走就是50多年。他在日志的首頁寫了一行跟其波瀾壯闊的人生與氣勢磅礴的作品相吻合的話:“繆爾,地球,宇宙。”
30歲那年,繆爾第一次來到優勝美地(Yosemite),他愛上了這個地方。他寫道,那里的萬物“洋溢出止不住的熱情……面對壯闊雄偉的山景,我興奮得打起顫來,但能做的也只有凝視與贊嘆”。太陽從優勝美地的山巔升起,他感覺“營地的樹葉在爛漫的光中顫動,萬物蘇醒,充滿歡欣……每個脈搏都激動著,每個生命細胞都歡欣著,連巖塊也似顫動著生命。大地煥發熱情光彩,像人的臉龐那樣閃閃生輝”。冬天寒風刺骨之際,他爬上30多米高的花旗松,抓著枝條,跟著樹一起“搖來晃去……一同享受樹的野性狂喜”。他說,“那種優雅、愉快的律動”是他從沒享受過的。
不管是在西雅拉山區翻山越嶺,還是在阿拉斯加的冰河縫隙探險,繆爾始終跟大自然維持著熱烈歡愉的關系。朋友形容他在阿拉斯加看到滿山遍野繁花盛開時的反應:“繆爾突然瘋狂了……在花叢間跑來跑去,跪在那里嘰哩咕嚕些聽不懂的話,像在講科學術語,又像在講兒語。”但有時繆爾也會擔心自己會失控,他寫信跟姐姐說:“好像有條鞭子抽著我,支配我的一舉一動;擋不住的水波載我順流而下。”
繆爾洋溢的熱情只有大自然能匹敵。他從阿拉斯加寫信給未婚妻,說:“每年夏季,我都在上帝的原野斬獲良多。最后這一回,收獲最豐碩。剛開始這幾個星期,我興奮莫名,森林、荒野、大冰瀑以及那些神似沿海群島的彰顯圣言的冰原,正在顯出無限洋溢的熱情。”
“彰顯圣言”這幾個字道盡一切。繆爾以大自然為樂,與山林合一,所以能體驗宇宙的奧秘。對他來說,大紅杉不僅華美,也神圣。他曾用紅杉樹汁寫了一封史詩般的信給朋友,道出他的虔誠奉獻之心:
看哪,榮耀之王,紅杉木王!看哪!看哪!我能說的似乎只有這兩個字。不久前我拋開一切,好駐留在紅杉跟前……我在林中、林中、林中,林在我心、我心、我心,樹王與我誓言愛永不渝……多希望自己能醉倒在紅杉里,能化為紅杉,如此一來就能把這片褐綠色的森林傳贈給這干涸的世界!
對繆爾來說,曠野的救贖能力是千真萬確的。他懂得大自然、感受得到大自然,也把大自然呈現給那些不懂的人看,殘害大自然就是殘害他,他無法忍受這樣的行徑。
繆爾展現無窮精力,投身拯救優勝美地的紅杉林和山嶺。他把所看見并所感知的東西寫成文字,成了大自然的通譯。繆爾的編輯羅伯特·安德伍德·約翰遜(Robert Underwood Johnson)說:“他像《詩篇》作者般頌贊大自然的榮耀,他是個真正的藝術家,毫不以自己的情感為恥。”1889年,繆爾帶約翰遜到優勝美地露營,還一起草擬計劃,打算把優勝美地推動成為國家公園。西雅拉山區一帶之所以獲得保護,繆爾的著作和令人折服的熱情是主要推動力。1892年,從事美國原野保護的西雅拉社(Sierra Club)成立,繆爾擔任第一任主席,到去世為止,他一共做了22年。
原野的狀況讓繆爾痛心,他希望把所知道的烙在別人心里,讓他們也感受得到。有個朋友談到他們一起到阿拉斯加探險的經過,說:“繆爾總是發現一些我絕對看不出來,絕不會認為有新啟示、新贊嘆的事物。我常期待繆爾在身邊,好讓他用狂喜來帶動我的喜悅,或向我揭示那些我看不到、看不懂的。我就像個瞎子,他就是我的眼睛!”越來越多的人覺得自己所知不多,有個人就說:“跟繆爾一起到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冰河探險、到優勝美地和國王峽谷(Kings River Canyon)游歷,就如同在借助他的熱情和眼光,進一步窺探大自然隱藏的奧秘。”
愛默生曾到優勝美地拜訪繆爾,他說繆爾的心是全美國最具原創力的。繆爾善用了這股原創力,把它化為有說服力、讓人欣喜的言語。聽過他演講的人都說,他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吸引力十足。
有人注意到了繆爾,老羅斯福就是其一。他親自寫信給繆爾,說:“希望你能帶我走一趟優勝美地。除了你,我不希望有別人作陪。”繆爾同意了。1903年5月,他跟總統會合,腳夫和驢子隨同出發。他們在西雅拉山區徒步、扎營了好幾天,事后兩人回想起都覺得樂趣無窮。繆爾寫信給妻子:“跟總統同在山間,我備覺榮幸。”老羅斯福則說:“我永遠忘不了那3次露營。第一次在高聳的紅杉林圍起的莊嚴殿堂里;第二次時值狂風暴雪,在靠近懸崖邊的冷杉林里;第三次在優勝美地開闊的山谷底下,旁邊就是巨大的船長巖,隨處可聽到遠處瀑布傳來的轟然雷鳴。”
我們無法得知繆爾感染人的熱情和紅杉林對老羅斯福的后續行動影響到什么程度。老羅斯福早就有自然保護觀念,但跟繆爾同行之后,必然更覺得事不宜遲。一結束優勝美地之行,老羅斯福立即對薩克拉門托的人發表了一篇著名演說。他談到保護美國林地的必要性,請求大家顧及后代子孫的權益:“我請求大家把這些美妙的天然資源毫發無傷地傳給我們的下一代。國家不是只立于一時,而是要世代長存。”
繆爾表達了同樣的愿望,但用詞不同,他說:
西部森林這些樹,有些得花3000多年才能長到今天這個程度。多年來,散發著力與美的樹堅挺站立,在西雅拉大森林里吟唱、搖曳。基督降臨以來,我們歷經了諸多美妙、多事的世代,這期間,甚至比這更早之前,上帝就已經在眷顧這些樹了。但上帝卻沒辦法拯救它們脫離愚人之手——只有政府有辦法。
繆爾打從心底知道,原野是不可或缺的,“到山里就像回家”,原野里“存有世界的希望”,拯救大自然就是拯救自己。他說:“惱人的文明枷鎖一脫落,傷痕就會在我們還沒警覺之前自行愈合。”
繆爾和老羅斯福都是熱情洋溢的人,他們的熱情有感染力、活力無限,美國能有這么多原始、美麗的地方,全因為他們有眼光、有行動。這兩個人對山林感受強烈,以致無法坐視其受到威脅,只能盡快采取行動。他們天性包容,所以能感受并看到大地的真正需要以及它的獨到之處。一看到有那么多事要做,他們就無法坐視不理。這兩個人有天生的說服力,能讓別人相信他們的想法在道義上被認為是必須的。保護自然已融入他們的血液里。
對繆爾來說,保護大自然是他人生唯一長存并始終如一的熱情。對老羅斯福來說,他的政治生涯長久并且多樣化,有很多別的使命需要他投注心力,但正因為他是個政治家,正因為還有其他方面的熱情與信念,他反倒能以更寬廣的視野發揮更大的能力,來為兩人都珍惜的土地效力。
老羅斯福曾寫道:“所有從事公職并隨時打算鞠躬盡瘁的,都是扛火炬的人。我們扛著火炬,一路跑到倒下為止。只要能把火炬傳到下一個人的手里,我們就心滿意足了。”繆爾談心路歷程時寫道:“我只是出去散個步,后來一直待到夕陽西下。我發現,出去其實就是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