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中國所見的怪現狀,最普通的是“時間不值錢”。中國人吃了飯沒有事做,不是打麻雀(將),便是打“撲克”。有的人走上茶館,泡了一碗茶,便是一天了。有的人拿一只鳥兒到處逛逛,也是一天了。更可笑的是朋友去看朋友,一坐下便生了根了,再也不肯走。有事商議,或是有話談論,倒也罷了。其實并沒有可議的事,可說的話。我有一天在一位朋友處有事,忽然來了兩位客,是□□館的人員。我的朋友走出去會客,我因為事沒有完,便在他房里等他。我以為這兩位客一定是來商議這□□館中什么要事的。不料我聽得他們開口道:“□□先生,今回是打津浦火車來的,還是坐輪船來的?”我的朋友說是坐輪船來的。這兩位客接著便說輪船怎樣不便,怎樣遲緩。又從輪船上談到鐵路上,從鐵路上又談到現在中交兩銀行的鈔洋跌價。因此又談到梁任公的財政本領,又談到梁士詒的行蹤去跡……談了一點多鐘,沒有談上一句要緊的話。后來我等的沒法了,只好叫聽差去請我的朋友。那兩位客還不知趣,不肯就走。我不得已,只好跑了,讓我的朋友去領教他們的“二梁優劣論”吧!
美國有一位大賢名弗蘭克令(Benjamin Franklin)[18]的,曾說道:“時間乃是造成生命的東西。”時間不值錢,生命仍然也不值錢了。上海那些揀茶葉的女工,一天揀到黑,至多不過得二百個錢,少的不過得五六十錢。茶葉店的伙計,一天做十六七點鐘的工,一個月平均只拿得兩三塊錢!還有那些工廠的工人,更不用說了。還有那些更下等,更苦痛的工作,更不用說了。人力那樣不值錢,所以衛生也不講究,醫藥也不講究。我在北京上海看那些小店鋪里和窮人家里的種種不衛生,真是一個黑暗世界。至于道路的不潔凈,瘟疫的流行,更不消說了。最可怪的是無論阿貓阿狗都可掛牌醫病,醫死了人,也沒有人怨恨,也沒有人干涉。人命的不值錢,真可算得到了極端了。
現今的人都說教育可以救種種的弊病。但是依我看來,中國的教育,不但不能救亡,簡直可以亡國。我有十幾年沒到內地去了,這回回去,自然去看看那些學堂。學堂的課程表,看來何嘗不完備?體操也有,圖畫也有,英文也有,那些國文、修身之類,更不用說了。但是學堂的弊病,卻正在這課程完備上。例如我們家鄉的小學堂,經費自然不充足了,卻也要每年花六十塊錢去請一個中學堂學生兼教英文唱歌。又花了二十塊錢買一架風琴。我心想,這六十塊一年的英文教習,能教什么英文?教的英文,在我們山里的小地方,又有什么用處?至于那音樂一科,更無道理了。請問那種學堂的音樂,還是可以增進“美感”呢?還是可以增進音樂知識呢?若果然要教音樂,為什么不去村鄉里找一個會吹笛子唱昆腔的人來教。為什么一定要用那實在不中聽的二十塊錢的風琴呢?那些窮人的子弟學了音樂回家,能買得起一架風琴來練習他所學的音樂知識嗎?我真是莫名其妙了。所以我在內地常說:“列位辦學堂,盡不必問教育部規程是什么,須先問這塊地方上最需要的是什么。譬如我們這里最需要的是農家常識、蠶桑常識、商業常識、衛生常識,列位卻把修身教科書去教他們做圣賢!又把二十塊錢的風琴去教他們學音樂!又請一位六十塊錢一年的教習教他們的英文!列位自己想想看,這樣的教育,造得出怎么樣的人才?所以我奉勸列位辦學堂,切莫注重課程的完備,須要注意課程的實用。盡不必去巴結視學員,且去巴結那些小百姓。視學員說這個學堂好,是沒有用的。須要小百姓都肯把他們的子弟送來上學,那才是教育有成效了。”
以上說的是小學堂。至于那些中學校的成績,更可怕了。我遇見一位省立法政學堂的本科學生,談了一會,他忽然問道:“聽說東文是和英文差不多的,這話可真嗎?”我已經大詫異了。后來他聽我說日本人總有些島國習氣,忽然問道:“原來日本也在海島上嗎?”……這個固然是一個極端的例。但是如今中學堂畢業的人才,高又高不得,低又低不得,竟成了一種無能的游民。這都由于學校里所教的功課,和社會上的需要毫無關涉。所以學校只管多,教育只管興,社會上的工人、伙計、賬房、警察、兵士、農夫……還只是用沒有受過教育的人。社會所需要的是做事的人才,學堂所造成的是不會做事又不肯做事的人才,這種教育不是亡國的教育嗎?
我說我的“歸國雜感”,提起筆來,便寫了三四千字。說的都是些很可以悲觀的話。但是我卻并不是悲觀的人。我以為這二十年來中國并不是完全沒有進步,不過惰性太大,向前三步又退回兩步,所以到如今還是這個樣子。我這回回家尋出了一部葉德輝的《翼教叢編》,讀了一遍,才知道這二十年的中國實在已經有了許多大進步。不到二十年前,那些老先生們,如葉德輝、王益吾之流,出了死力去駁康有為,所以這書叫做《翼教叢編》。我們今日也痛罵康有為。但二十年前的中國,罵康有為太新;二十年后的中國卻罵康有為太舊。如今康有為沒有皇帝可保了,很可以做一部《翼教續編》來罵陳獨秀了。這兩部“翼教”的書的不同之處便是中國二十年來的進步了。
民國七年一月。
(原載1918年1月《新青年》第四卷第1號,署名胡適。
后收入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12月初版《胡適文存》。)
[1]胡適1910年考取官費赴美留學生,1917年畢業回國,前后七年。
[2]上海舊時路名,現在的福州路。
[3]王陽明(1472—1529):名守仁,明代哲學家。
[4]《洪范》:《尚書》中《周書》的一篇。
[5]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中國近代哲學家、思想家,著有《飲冰室叢著》。
[6]吳稚暉(1865—1953):中國近代思想家。
[7]即《威尼斯商人》和《麥克白》。
[8]阿狄生(J.Addison,1672—1719):美國散文家、詩人、政治家。
[9]即哥爾德斯密斯(O.Goldsmith,1730—1774):美國作家。
[10]歐文(W.Jrving,1783—1859):美國作家。著有隨筆和故事集《歐文見聞錄》。
[11]即狄更斯。
[12]即司各特(W.Scott,1771—1832):美國小說家、詩人。
[13]麥考萊(T.B.Macaulay,1800—1859):美國歷史學家、散文家、詩人。
[14]即蕭伯納。
[15]《安德羅克勒斯和獅子》,蕭伯納的劇作。
[16]高爾斯華綏(1867—1933):英國作家。下面提到的Strike和Justice是他的兩部劇本(《斗爭》和《正義》)。
[17]穆勒的《論自由》的舊譯。
[18]通譯本杰明·富蘭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