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你不要當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尸一樣,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愿意有這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當。(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孩——(驚懼,退后,)我不要了!你帶走!
客——(似笑,)哦哦,……因為我拿過了?
孩——(點頭,指口袋,)你裝在那里,去玩玩。
客——(頹唐地退后,)但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動?!菹⒁粫?,就沒有什么了。
客——對咧,休息……(默想,但忽然驚醒,傾聽。)不,我不能!我還是走好。
翁——你總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會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么?
客——是的。還是走好。
翁——那么,你也還是走好罷。
客——(將腰一伸,)好,我告別了。我很感謝你們。(向著女孩,)姑娘,這還你,請你收回去。
(女孩驚懼,斂手,要躲進土屋里去。)
翁——你帶去罷。要是太重了,可以隨時拋在墳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掛在野百合野薔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客——哦哦……。
(極暫時中,沉默。)
翁——那么,再見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進去罷。你看,太陽早已下去了。(轉身向門。)
客——多謝你們。祝你們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驚,)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還是走好罷……。(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進土屋,隨即闔了門。過客向野地里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一九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原載1925年3月9日《語絲》周刊第17期)
死火
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
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凍云彌漫,片片如魚鱗模樣。山麓有冰樹林,枝葉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我俯看腳下,有火焰在。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為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
哈哈!
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不但愛看,還想看清??上麄兌枷⑾⒆兓茫罒o定形。雖然凝視又凝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
死的火焰,現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細看,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但是,我還熬著,將他塞入衣袋中間。冰谷四面,登時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著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噴出一縷黑煙,上升如鐵線蛇。冰谷四面,又登時滿有紅焰流動,如大火聚,將我包圍。我低頭一看,死火已經燃燒,燒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溫熱,將我驚醒了。”他說。
我連忙和他招呼,問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遺棄在冰谷中,”他答非所問地說,“遺棄我的早已滅亡,消盡了。我也被冰凍凍得要死。倘使你不給我溫熱,使我重行燒起,我不久就須滅亡。”
“你的醒來,使我歡喜。我正在想著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攜帶你去,使你永不冰結,永得燃燒?!?
“唉唉!那么,我將燒完!”
“你的燒完,使我惋惜。我便將你留下,仍在這里罷。”
“唉唉!那么,我將凍滅了!”
“那么,怎么辦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辦呢?”他反而問。
“我說過了:我要出這冰谷……?!?
“那我就不如燒完!”
他忽而躍起,如紅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于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我得意地笑著說,仿佛就愿意這樣似的。
一九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原載1925年5月4日《語絲》周刊第25期)
狗的駁詰
我夢見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
一條狗在背后叫起來了。
我傲慢地回顧,叱咤說:
“呔!住口!你這勢利的狗!”
“嘻嘻!”他笑了,還接著說,“不敢,愧不如人呢?!?
“什么!?”我氣憤了,覺得這是一個極端的侮辱。
“我慚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
我逃走了。
“且慢!我們再談談……”他在后面大聲挽留。
我一徑逃走,盡力地走,直到逃出夢境,躺在自己的床上。
一九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原載1925年5月4日《語絲》周刊第25期)
失掉的好地獄
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一切鬼魂們的叫喚無不低微,然有秩序,與火焰的怒吼,油的沸騰,鋼叉的震顫相和鳴,造成醉心的大樂,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有一偉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結,一切都已完結!可憐的鬼魂們將那好的地獄失掉了!”他悲憤地說,于是坐下,講給我一個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時候,就是魔鬼戰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權的時候。他收得天國,收得人間,也收得地獄。他于是親臨地獄,坐在中央,遍身發大光輝,照見一切鬼眾。
“地獄原已廢弛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際早不騰涌;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可憐?!鞘遣蛔銥槠娴模驗榈厣显洿蟊环贌?,自然失了他的肥沃?!?
“鬼魂們在冷油溫火里醒來,從魔鬼的光輝中看見地獄小花,慘白可憐,被大蠱惑,倏忽間記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幾多年,遂同時向著人間,發一聲反獄的絕叫?!?
“人類便應聲而起,仗義執言,與魔鬼戰斗。戰聲遍滿三界,遠過雷霆。終于運大謀略,布大網羅,使魔鬼并且不得不從地獄出走。最后的勝利,是地獄門上也豎了人類的旌旗!”
“當鬼魂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坐在中央,用了人類的威嚴,叱咤一切鬼眾。”
“當鬼魂們又發一聲反獄的絕叫時,即已成為人類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淪的罰,遷入劍樹林的中央?!?
“人類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獄的大威權,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類于是整頓廢弛,先給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礪刀山,使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
“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樣沸;刀一樣铦;火一樣熱;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于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
“這是人類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
一九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
(原載1925年6月22日《語絲》周刊第32期)
墓碣文
我夢見自己正和墓碣對立,讀著上面的刻辭。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剝落很多,又有苔蘚叢生,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終以殞顛。……
……離開!……
我繞到碣后,才見孤墳,上無草木,且已頹壞。即從大闕口中,窺見死尸,胸腹俱破,中無心肝。而臉上卻絕不顯哀樂之狀,但蒙蒙如煙然。
我在疑懼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見墓碣陰面的殘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則,離開!……
我就要離開。而死尸已在墳中坐起,口唇不動,然而說——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顧,生怕看見他的追隨。
一九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原載1925年6月22日《語絲》周刊第32期)
頹敗線的顫動
我夢見自己在做夢。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卻有一間在深夜中緊閉的小屋的內部,但也看見屋上瓦松的茂密的森林。
板桌上的燈罩是新拭的,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在光明中,在破榻上,在初不相識的披毛的強悍的肉塊底下,有瘦弱渺小的身軀,為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而顫動。弛緩,然而尚且豐腴的皮膚光潤了;青白的兩頰泛出輕紅,如鉛上涂了胭脂水。
燈火也因驚懼而縮小了,東方已經發白。
然而空中還彌漫地搖動著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的波濤……。
“媽!”約略兩歲的女孩被門的開闔聲驚醒,在草席圍著的屋角的地上叫起來了。
“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她驚惶地說。
“媽!我餓,肚子痛。我們今天能有什么吃的?”
“我們今天有吃的了。等一會有賣燒餅的來,媽就買給你?!彼牢康馗泳o捏著掌中的小銀片,低微的聲音悲涼地發抖,走近屋角去一看她的女兒,移開草席,抱起來放在破榻上。
“還早哩,再睡一會罷。”她說著,同時抬起眼睛,無可告訴地一看破舊的屋頂以上的天空。
空中突然另起了一個很大的波濤,和先前的相撞擊,回旋而成旋渦,將一切并我盡行淹沒,口鼻都不能呼吸。
我呻吟著醒來,窗外滿是如銀的月色,離天明還很遼遠似的。
我自身不知所在,眼前卻有一間在深夜中緊閉的小屋的內部,我自己知道是在續著殘夢??墒菈舻哪甏袅嗽S多年了。屋的內外已經這樣整齊;里面是青年的夫妻,一群小孩子,都怨恨鄙夷地對著一個垂老的女人。
“我們沒有臉見人,就只因為你,”男人氣忿地說?!澳氵€以為養大了她,其實正是害苦了她,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
“使我委屈一世的就是你!”女的說。
“還要帶累了我!”男的說。
“還要帶累他們哩!”女的說,指著孩子們。
最小的一個正玩著一片干蘆葉,這時便向空中一揮,仿佛一柄鋼刀,大聲說道:
“殺!”
那垂老的女人口角正在痙攣,登時一怔,接著便都平靜,不多時候,她冷靜地,骨立的石像似的站起來了。她開開板門,邁步在深夜中走出,遺棄了背后一切的冷罵和毒笑。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并無一個蟲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饑餓,苦痛,驚異,羞辱,歡欣,于是發抖;害苦,委屈,帶累,于是痙攣;殺,于是平靜?!钟谝粍x那間將一切并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她于是舉兩手盡量向天,口唇間漏出人與獸的,非人間所有,所以無詞的言語。
當她說出無詞的言語時,她那偉大如石像,然而已經荒廢的,頹敗的身軀的全面都顫動了。這顫動點點如魚鱗,每一鱗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顫,仿佛暴風雨中的荒海的波濤。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
我夢魘了,自己卻知道是因為將手擱在胸脯上了的緣故;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沉重的手移開。
一九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九日。
(原載1925年7月13日《語絲》周刊第35期)
立論
我夢見自己正在小學校的講堂上預備作文,向老師請教立論的方法。
“難!”老師從眼鏡圈外斜射出眼光來,看著我,說。“我告訴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財的?!谑堑玫揭环兄x?!?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谑鞘栈貛拙涔ЬS?!?
“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
“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謊人,也不遭打。那么,老師,我得怎么說呢?”
“那么,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多么……。啊唷!哈哈!Hehe!he,hehehehe!’”
一九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原載1925年7月13日《語絲》周刊第35期)
死后
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
這是那里,我怎么到這里來,怎么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總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經死掉的時候,就已經死在那里了。
聽到幾聲喜鵲叫,接著是一陣烏老鴉??諝夂芮逅?,——雖然也帶些土氣息,——大約正當黎明時候罷。我想睜開眼睛來,他卻絲毫也不動,簡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也一樣。
恐怖的利鏃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時,曾經玩笑地設想:假使一個人的死亡,只是運動神經的廢滅,而知覺還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誰知道我的預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證實這預想。
聽到腳步聲,走路的罷。一輛獨輪車從我的頭邊推過,大約是重載的,軋軋地叫得人心煩,還有些牙齒齼。很覺得滿眼緋紅,一定是太陽上來了。那么,我的臉是朝東的。但那都沒有什么關系。切切嚓嚓的人聲,看熱鬧的。他們踹起黃土來,飛進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噴嚏了,但終于沒有打,僅有想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