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底下我說吧。”蔡小姐接著道,“她男人又不要好,盡愛賭錢;她一氣,就住到娘家來,有一年多不回去了。”
“她今年幾歲?”我問。
“十七不知十八?前年出嫁的,幾個月就回家了。”蔡小姐說。
“不,十八,我知道。”韋小姐改正道。
“哦。你們可曾勸她離婚?”
“怎么不勸;”韋小姐應道,“她說十八回去吃她表哥的喜酒,要和她的爹去說呢。”
“你們教她的好事,該當何罪!”我笑了。
她們也都笑了。
十九的早上,我正在屋里看書,聽見外面有嚷嚷的聲音;這是從來沒有的。我立刻走出來看;只見門外有兩個鄉下人要走進來,卻給阿齊攔住。他們只是央告,阿齊只是不肯。這時韋君已走出院中,向他們道,“你們回去吧。人在我這里,不要緊的。快回去,不要瞎吵!”
兩個人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俄延了一會,只好走了。我問韋君什么事?他說,“阿河啰!還不是瞎吵一回子。”
我想他于男女的事向來是懶得說的,還是回頭問他小姐的好;我們便談到別的事情上去。
吃了飯,我趕緊問韋小姐,她說,“她是告訴娘的,你問娘去。”
我想這件事有些尷尬,便到西間里問韋太太;她正看著李媽收拾碗碟呢。她見我問,便笑著說,“你要問這些事做什么?她昨天回去,原是借了阿桂的衣裳穿了去的,打扮得嬌滴滴的,也難怪,被她男人看見了,便約了些不相干的人,將她搶回去過了一夜。今天早上,她騙她男人,說要到此地來拿行李。她男人就會信她,派了兩個人跟著。那知她到了這里,便叫阿齊攔著那跟來的人;她自己便跪在我面前哭訴,說死也不愿回她男人家去。你說我有什么法子。只好讓那跟來的人先回去再說。好在沒有幾天,她們要上學了,我將來交給她的爹吧。唉,現在的人,心眼兒真是越過越大了;一個鄉下女人,也會鬧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了!”
“可不是,”李媽在旁插嘴道,“太太你不知道;我家三叔前兒來,我還聽他說呢。我本不該說的,阿彌陀佛!太太,你想她不愿意回婆家,老愿意住在娘家,是什么道理?家里只有一個單身的老子;你想那該死的老畜生!他舍不得放她回去呀!”
“低些,真的么?”韋太太驚詫地問。
“他們說得千真萬確的。我早就想告訴太太了,總有些疑心;今天看她的樣子,真有幾分對呢。太太,你想現在還成什么世界!”
“這該不至于吧。”我淡淡地插了一句。
“少爺,你那里知道!”韋太太嘆了一口氣,“——好在沒有幾天了,讓她快些走吧;別將我們的運氣帶壞了。她的事,我們以后也別談吧。”
開學的通告來了,我定在二十八走。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廚房里挈水了。韋小姐跑來低低地告訴我,“娘叫阿齊將阿河送回去了;我在樓上,都不知道呢。”我應了一聲,一句話也沒有說。正如每日有三頓飽飯吃的人,忽然絕了糧;卻又不能告訴一個人!而且我覺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么好歹!那一夜我是沒有好好地睡,只翻來覆去地做夢,醒來卻又一例茫然。這樣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懶懶地向韋君夫婦和韋小姐告別而行,韋君夫婦堅約春假再來住,我只得含糊答應著。出門時,我很想回望廚房幾眼;但許多人都站在門口送我,我怎好回頭呢?
到校一打聽,老友陸已來了。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著他,將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他本是個好事的人;聽我說時,時而皺眉,時而嘆氣,時而擦掌。聽到她只十八歲時,他突然將舌頭一伸,跳起來道,“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準得想法子娶她!”
“你娶她就好了;現在不知鹿死誰手呢?”
我倆默默相對了一會,陸忽然拍著桌子道,“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戀么?他現在還沒有主兒,何不給他倆撮合一下。”
我正要答說,他已出去了。過了一會子,他和汪來了,進門就嚷著說,“我和他說,他不信;要問你呢!”
“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錯。只是人家的事,我們憑什么去管!”我說。
“想法子呀!”陸嚷著。
“什么法子?你說!”
“好,你們盡和我開玩笑,我才不理會你們呢!”汪笑了。
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談到阿河,但誰也不曾認真去“想法子”。
一轉眼已到了春假。我再到韋君別墅的時候,水是綠綠的,桃腮柳眼,著意引人。我卻只惦著阿河,不知她怎么樣了。那時韋小姐已回來兩天。我背地里問她,她說,“奇得很!阿齊告訴我,說她二月間來求娘來了。她說她男人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只不肯白白地放掉她。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塊錢來,人就是她的爹的了;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可是阿河說她的爹哪有這些錢?她求娘可憐可憐她!娘的脾氣你知道。她是個古板的人;她數說了阿河一頓,一個錢也不給!我現在和阿齊說,讓他上鎮去時,帶個信兒給她,我可以給她五塊錢。我想你也可以幫她些,我教阿齊一塊兒告訴她吧。只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們這兒來啰!”
“我拿十塊錢吧,你告訴阿齊就是。”
我看阿齊空閑了,便又去問阿河的事。他說,“她的爹正給她東找西找地找主兒呢。只怕難吧,八十塊大洋呢!”
我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不愿再問下去。
過了兩天,阿齊從鎮上回來,說,“今天見著阿河了。娘的,齊整起來了。穿起了裙子,做老板娘娘了!據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
我立刻覺得,這一來全完了!只怔怔地看著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咳,我說什么好呢?愿命運之神長遠庇護著她吧!
第二天我便托故離開了那別墅;我不愿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愿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1926年1月11日作。
(原載1926年11月22日《文學周報》第200期)
哀韋杰三君
韋杰三君是一個可愛的人;我第一回見他面時就這樣想。這一天我正坐在房里,忽然有敲門的聲音;進來的是一位溫雅的少年。我問他“貴姓”的時候,他將他的姓名寫在紙上給我看;說是蘇甲榮先生介紹他來的。蘇先生是我的同學,他的同鄉,他說前一晚已來找過我了,我不在家;所以這回又特地來的。我們閑談了一會,他說怕耽誤我的時間,就告辭走了。是的,我們只談了一會兒,而且并沒有什么重要的話;——我現在已全忘記——但我覺得已懂得他了,我相信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第二回來訪,是在幾天之后。那時新生甄別試驗剛完,他的國文課是被分在錢子泉先生的班上。他來和我說,要轉到我的班上。我和他說,錢先生的學問,是我素來佩服的;在他班上比在我班上一定好。而且已定的局面,因一個人而變動,也不大方便。他應了幾聲,也沒有什么,就走了。從此他就不曾到我這里來。有一回,在三院第一排屋的后門口遇見他,他微笑著向我點頭;他本是捧了書及墨盒去上課的,這時卻站住了向我說:“常想到先生那里,只是功課太忙了,總想去的。”我說:“你閑時可以到我這里談談。”我們就點首作別。三院離我住的古月堂似乎很遠,有時想起來,幾乎和前門一樣。所以半年以來,我只在上課前,下課后幾分鐘里,偶然遇著他三四次;除上述一次外,都只匆匆地點頭走過,不曾說一句話。但我常是這樣想:他是一個可愛的人。
他的同鄉蘇先生,我還是來京時見過一回,半年來不曾再見。我不曾能和他談韋君;我也不曾和別人談韋君,除了錢子泉先生。錢先生有一日告訴我,說韋君總想轉到我班上;錢先生又說:“他知道不能轉時,也很安心的用功了,筆記做得很詳細的。”我說,自然還是在錢先生班上好。以后這件事還談起一兩次。直到三月十九日早,有人誤報了韋君的死信;錢先生站在我屋外的臺階上惋惜地說:“他寒假中來和我談。我因他常是憂郁的樣子,便問他為何這樣;是為了我么?他說:‘不是,你先生很好的;我是因家境不寬,老是愁煩著。’他說他家里還有一個年老的父親和未成年的弟弟;他說他弟弟因為家中無錢,已失學了。他又說他歷年在外讀書的錢,一小半是自己休了學去做教員弄來的,一大半是向人告貸來的。他又說,下半年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呢。”但他卻不愿平白地受人家的錢;我們只看他給大學部學生會起草的請改獎金制為借貸制與工讀制的信,便知道他年紀雖輕,做人卻有骨氣的。
我最后見他,是在三月十八日早上,天安門下電車時。也照平常一樣,微笑著向我點頭。他的微笑顯示他純潔的心,告訴人,他愿意親近一切;我是不會忘記的。還有他的靜默,我也不會忘記。據陳云豹先生的《行述》,韋君很能說話;但這半年來,我們聽見的,卻只有他的靜默而已。他的靜默里含有憂郁,悲苦,堅忍,溫雅等等,是最足以引人深長之思和切至之情的。他病中,據陳云豹君在本校追悼會里報告,雖也有一時期,很是躁急,但他終于在離開我們之前,寫了那樣平靜的兩句話給校長;他那兩句話包蘊著無窮的悲哀,這是靜默的悲哀!所以我現在又想,他畢竟是一個可愛的人。
三月十八日晚上,我知道他已危險;第二天早上,聽見他死了,嘆息而已!但走去看學生會的布告時,知他還在人世,覺得被鼓勵似的,忙著將這消息告訴別人。有不信的,我立刻舉出學生會布告為證。我二十日進城,到協和醫院想去看看他;但不知道醫院的規則,去遲了一點鐘,不得進去。我很悵惘地在門外徘徊了一會,試問門役道:“你知道清華學校有一個韋杰三,死了沒有?”他的回答,我原也知道的,是“不知道”三字!那天傍晚回來;二十一日早上,便得著他死的信息——這回他真死了!他死在二十一日上午一時四十八分,就是二十日的夜里,我二十日若早去一點鐘,還可見他一面呢。這真是十分遺憾的!二十三日同人及同學入城迎靈,我在城里十二點才見報,已趕不及了。下午回來,在校門外看見杠房里的人,知道柩已來了。我到古月堂一問,知道柩安放在舊禮堂里。我去的時候,正在重殮,韋君已穿好了殮衣在照相了。據說還光著身子照了一張相,是照傷口的。我沒有看見他的傷口;但是這種情景,不看見也罷了。照相畢,入殮,我走到柩旁:韋君的臉已變了樣子,我幾乎不認識了!他的兩顴突出,頰肉癟下,掀唇露齒,那里還像我初見時的溫雅呢?這必是他幾日間的痛苦所致的。唉,我們可以想見了!我正在亂想,棺蓋已經蓋上;唉,韋君,這真是最后一面了!我們從此真無再見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見是事實,韋君,我們失掉了你,更將從何處覓你呢?
韋君現在一個人睡在剛秉廟的一間破屋里,等著他迢迢千里的老父,天氣又這樣壞;韋君,你的魂也彷徨著吧!
1926年4月2日。
(原載1926年4月9日《清華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