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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庚子年(1)

  • 百年家國
  • 唐浩
  • 4750字
  • 2016-02-22 14:07:23

一九六六年八月,住在北京安定門外和平里中央樂團家屬宿舍的人們,經常被樓里下水道堵塞搞得手忙腳亂。

“又堵了……”鄰居們相互之間找搋子,幫忙疏通廁所的排水系統。“不知道哪家又銷贓呢。”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嘴上卻誰也不言語。

此間,住在八號樓一單元二樓三號的三舅、舅媽和望一姐,在幾乎沒有時間將家里珍藏了幾十年的影集里的照片予以甄別的情況下,便開始趕在紅衛兵到來之前,銷毀這些“封資修”的證據了。他們先是在廚房里用火燒,但濃煙驟起,險象環生。還是三舅心細:“撕吧,先把相片撕碎了,然后用抽水馬桶沖下去。”

天剛放亮,住在樓上的小提琴家楊秉蓀的夫人,就拎個搋子跑來敲門了:“望一呀,廁所的下水道是不是又堵了……”

那天晚上,在三舅家銷毀的一千多幅照片中,有一張照片是最值得留下的。為此,母親一直惋惜地說:“你姥姥就留下了這么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六十六年前的老照片。因底版曝光有些過度,照片上的影像顯得很淡,像蒙了一層致密的塵埃,一層光亮的薄霧。

照片上一位面色黝黑的中年婦女,緊蹙著雙眉,站在一片紛亂的廢墟里,一身灰色的長衫因污皺而顯得狼藉。那婦人的目光里充滿愁苦與絕望,與放在她身旁一口小棺材里的那張平靜卻毫無血色的女孩子的臉,形成強烈的反差。

我從小就不敢正視這張照片,因為母親告訴過我們,照片中的那位婦人,就是我姥姥。而棺材里那個像白蠟雕塑的小姑娘,就是我大姨。這張照片是一位美國傳教士給拍的。那是庚子年(一九〇〇)的夏天,姥姥全家在圍困中的北京肅親王府的院子里。

姥姥姓郭,京東香河縣人。和舊中國大多數的婦女一樣,姥姥根本就沒有學名。嫁給姥爺后,人們本應叫她李郭氏,但姥爺卻給姥姥起了個學名叫郭路德。在《圣經》舊約里,路德是一位非常賢德并能忍辱負重的女人。

我姥爺叫李文镕,字陶軒,祖籍北京。據老一輩人說,他們這一支李姓,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嫡嗣后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重新上映時,母親曾提到過這件事,我也因此學會了那首“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讓人盡情傷感的詞章。當然,這些都已無從考證了,但就我所熟悉的李氏血緣親屬當中,確實有眾多在音律丹青方面頗具天賦的人,這可能真的要歸功于當下大家所說的遺傳基因了吧。

我太姥爺叫李永泰,字子安,曾是清廷鑾駕庫的一名武備。姥爺是他的長子。年輕時,姥爺就信奉基督教,并很快成為一名鄉村布道人,活躍在京東通州香河一帶。

自元代起,通州就是京杭大運河的一個最重要的碼頭。每年從三月開河到十一月封河,在不到九個月的通航時日里,這里竟能接送三萬多艘從江南逶迤北上的大帆船。華東南及運河沿岸的地方官吏,通過漕運將每年上繳朝廷的銀兩、糧秣、木材、茶葉、絲綢、鹽鐵等大批物資運往京城,通州口岸一時間檣櫓如梭,商賈云集,十分繁華。

然而,進入十九世紀中后期,隨著清政府國力漸衰,加之江淮太平軍及山東捻軍的持續襲擾,內河漕運遭受空前打擊。而洋人開辦的近海航運公司,又使大批南方物資轉運海上,一時間,通州一帶數以萬計靠運河維系生計的農民,就此斷了糧草。而恰在此時,山東高密民眾以“洋人筑路,斷我龍脈”為由,用大炮轟擊了修筑膠濟鐵路的德國人,將原本蟄伏于民間的滿腔怒火直接引向各地教會與洋人,義和團練應運而生。消息傳到通州,滿街閑人即在城里筑起壇口,嘯眾起事仇教滅洋。俟至庚子年(一九〇〇)暮春時節,通州街頭已到處張貼仙師降壇乩語曰:“大難臨頭,只在今秋。白骨重重,血水橫流。惡者難免,善者方留。但看鐵馬東西走,誰是誰非兩罷休。”

幾經波瀾,通州一帶的基督徒變得惶惶不可終日。

最先提出往北京逃的,是一位姓張的寡婦街坊。兩年前丈夫去世后,張寡婦與五個兒子相依為命,生活舉步維艱。而大凡這樣的弱者,不久便都皈依了基督教,因為他們需要神的慰藉與護佑,祈盼萬劫之后能升入天堂。

姥姥當時只有大舅大姨一對兒女,大舅七歲,大姨六歲,兩年前出生的二舅于產后七天夭折,而當時姥姥又懷上了第四個孩子。面對大街上日漸蔓延的騷亂,性情溫和的姥爺如坐針氈。他原本準備帶家人與張寡婦母子一起進城躲躲,但因為當時有很多市井流言,說朝廷已被義和團蠱惑,決心招安團練共御外侮。如此看來,即便逃往京城,也兇多吉少。

然而,五月初二天還未亮,姥姥就被一場噩夢驚醒。她夢見姥爺讓義和團捆了,披頭散發地正往法場上拖。而天剛亮,那張寡婦就惶惶然跑來:“嫂子,勸勸李牧師還是快進城躲躲吧,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李先生讓義和團砍了,那人頭就掛在行宮外的旗桿上……”

望著兩個婦人驚駭的眼睛,姥爺最終還是決定走。

出逃的時間定在農歷五月初四的晚上。為了應付盤查,姥姥和張寡婦還認真地包了些粽子,煮了些雞蛋。

“碰上義和團,就說進城到二弟家過節去。”姥爺心神不定地說。

姥爺的二弟住在北京東城燈市西口,我一直管他叫老姥爺。老姥爺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糊棚匠,不僅如此,他還會扎走馬燈和孔明燈,他扎的蜈蚣風箏能帶著許多小鼓,梆梆作響地扶搖直上。老姥爺的日子一直過得殷實,當時他并不信教。

端午節的早晨,三輛雇來的獨輪車,載著兩家的男女老少,經過一宿的跋涉,從齊化門進了北京城。面對一下子擁進來的這十多口子基督徒,老姥爺一下子就傻了。

“大哥,您可是要我命來了!沒看見城外頭貼出的告示嗎?誰家有洋油、洋火、洋胰子、洋布的都得交出來,抗旨不遵的一律問斬。這不,前幾天從五個進城的學生身上搜出一支鉛筆來,人家不由分說就把那五個孩子全給砍了。你們可都是信洋教的人,人家都管你們叫‘二毛子’,眼下朝廷就這么寵著義和團,人家進城扶清滅洋可是早晚的事。”

那時候義和團雖還沒有大規模進城,但兵臨城下的種種傳言,早已讓全城百姓坐臥不安了。老姥爺的一席話給剛邁進家門的這群驚弓之鳥,更平添了自投羅網的感覺。

還是剛過門不久的老姥姥果斷,當即提出:“上貝滿去,那兒信教的人多,我就不信義和團敢把那一院子的人都給砍了。”

老姥姥說的“貝滿”,指的是美國基督教會在北京開辦的貝滿女中,學校就坐落在離老姥爺家不遠的公理會的院子里。

送走了這十來口子“二毛子”,老姥姥驚魂未定地埋怨了一句:“造孽呀,好好過日子得了,拖家帶口的信什么洋教啊!”

數年之后,老姥姥與老姥爺一起,也皈依了基督教。包括他們的眾多子女,日后都成了這洋教的忠實信徒。

擠進貝滿中學的院子里,姥爺一眼便看見一個滿頭灰發的外國女人,正操著一口略帶山西口音的京腔,向滿院子的中國難民,宣布校方的重要決定:鑒于事態日益嚴重,校方已無力保證眾難民的人身安全,為慎重起見,全體難民即刻轉移到位于哈達門大街孝順胡同的亞斯立堂去。話音未落,人群中傳出了哭聲,那個外國女人再三禱告上帝,祈求這些苦難的人們一路走好。

亞斯立堂是美國基督教衛理公會設在北京的中心教堂,教堂的院子不大,但四周高墻環繞,就此隔斷了市井的喧囂,已經習慣于隱忍的教民們擠滿教堂的各個角落,在這里聽不見抱怨與哭泣,人們喃喃地祈禱,像一聲聲低沉而繾綣的嘆息。

自農歷五月十五起,義和團大部隊從哈達門進城了。那一天,守衛亞斯立堂的美國兵顯得很緊張,他們一直堅守在教堂門前筑起的工事里,一時間,擁堵在周遭的義和團民咒語如魔殺聲震天。

“燒盡洋樓使館!滅盡洋人教民!燒!殺!燒!殺!”

“替天行道!保清滅洋!燒!殺!燒!殺!”

教堂里鴉雀無聲。大姨悄悄問姥姥:“誰在外頭罵街呢?”

姥姥將大姨攬在懷里:“賣大力丸的,別怕。”

突然,無數殘磚碎瓦像疾雨一樣越過高墻砸在教堂的院子里,隨之,教堂門前便爆發了激烈的槍聲。

大姨驚駭地問姥姥:“外邊怎么了?這么響。”

姥爺臉色蒼白地說:“放炮竹呢,別怕。”

中午時分,槍聲稀疏了。但在教堂鐘樓上瞭望的人們,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東城北部濃煙四起,火光沖天。在“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潛臺詞的激勵下,成千上萬頭扎赤巾,腰束紅兜肚的晚清農民,在不到一個下午的時間里,便將京城中洋人教堂十八座、洋人開設的醫院八所、施藥局十二所及洋人的一百三十四座住宅焚燒殆盡。這標志著由一群自詡上通眾神下應仙鬼,刀槍不入撒豆成兵的基層民眾,主宰這座帝國京城的恐怖時代就此開始了。

幾天后,義和團放火焚燒前門外的老德記西藥房,因火勢失控,大柵欄千余民宅陷于火海。“……計其所燒之地,凡天下各國,中華各省,金銀珠寶、古玩玉器、綢緞繡衣、鐘表玩物、飯莊茶樓、煙館戲園無不畢集其中。京師之精華,盡在于此。今遭此奇災,一旦而盡矣。”(摘自仲芳氏著《庚子記事》)

京城上空濃煙蔽日,到處彌漫著被火燒焦的氣味,躲在教堂里的人們,越發明白了一個殘酷的現實,可能真的要作一次生死了斷了。

農歷五月二十二,總理衙門給駐京的各國公使團下了最后通牒,限令所有在京的洋人,二十四小時之內全部撤出北京,由中國軍隊護送至天津乘船回國。消息傳來,在亞斯立堂里避難的中國教民,如晴天霹靂,個個目瞪口呆。姥爺壯著膽子問了一句:“那我們呢?”一個美國傳教士抱歉地對他說:“親愛的姊妹們,我們實在不能照顧你們了,你們快想辦法好自為之吧。”教民們頓時炸了鍋。姥爺望著幾個放聲大哭的孩子,仰天長嘆:“小的們要跟我一起受難了……”

不料,第二天事態卻出現了轉機。早上,德國公使克林德前往總理衙門商討撤退事宜時,在東單牌樓附近,被虎神營的士兵開槍打死了。血淋淋的尸首抬進亞斯立堂后,引起院子里的洋人一片嘩然。隨之公使團認為中國政府不能保障外國人的生命安全,拒絕撤退。同時決定,凡愿意到外國使館區避難的中國教徒,務必于午后三點在禮拜堂門口集合一齊前往。人們喜出望外,姥爺苦笑著對姥姥和張寡婦說:“看見了吧,主耶穌永遠和我們同在……”

午后三點,一支奇特的隊伍從亞斯立堂出發了。十幾個外國人,抬著用白布包裹著的克林德尸體,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一群外國婦女和孩子默默地跟在擔架后面,二十幾個手持來復槍的美國水兵,虎視眈眈地盯著每一個路口。在他們身后,上千名蓬頭垢面的中國老弱男女,出現在北京盛夏耀眼的陽光里。姥姥一手牽著大舅,一手牽著張寡婦的三兒子。張寡婦背著一個抱著一個,走在她大兒子的身邊。姥爺背著大姨,拉著張寡婦的另一個兒子,緊隨其后。隊伍從后溝胡同拐上崇文門大街的時候,人們看見不遠的城墻上,站滿了頭戴紅纓帽、身穿青馬褂的九門提督崇禮的八旗兵。烈日下,旌旗漫卷,槍刺如林,一片殺氣。姥爺心里一直在納悶,自己做了半輩子大清的順民,怎么一日之間竟和朝廷兵戎相見了。望著眼前這濃煙滾滾的城市街道,望著街口上擁堵著的那些或麻木,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京城看客,善良寬厚的姥爺,忽然淚眼模糊了。“這還是在中國嗎?這還是在大清帝國的都城嗎?”四周只有一片噪耳的蟬鳴……

隊伍進了交民巷東口,人們緊張的心情似乎松緩了許多,前來接應的法國、德國和日本使館的武裝人員,迅速與一路護送的美國水兵一起,封堵了這條國際小巷的路口。緊接著就有人宣布,外籍教會神職人員及其家屬,去英國公使館避難,其余所有的中國教民均去肅親王府。

肅親王府與當時的英國公使館隔一條御河相望,說是御河,其實就是皇城外的一條較寬的排水溝。這套排水系統,于民國時期埋入地下,其上部分便是今天北京的正義路。

肅親王府是京城里佐命殊勛的八大鐵帽子王府之一,庚子年住在這里的是第十代肅親王親洋派善耆。這是一座很大的王公府邸,其間房屋院落影壁夾道之多令人驚詫。王府四周筑有高一丈有余的圍墻,值此非常時期,肅親王善耆及其眷屬早已搬出這一是非之地,只剩一些家奴留守在王府西南一處綠陰覆蓋的園林里。

當亞斯立堂難民來到這里時,王府里早已人滿為患了。姥爺和所有青壯年教民被糾集到靠近王府大門的一處空地,在幾個日本兵的指揮下,他們立刻被分成許多小隊,編入負責自衛的戰斗序列里。

在一間堆滿農具及園林工具的廂房里,大汗淋漓的姥姥和張寡婦收拾出一片青磚地面,勞作之間,張寡婦才驚訝地知道,姥姥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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