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發展的人口視角
- 蔡昉
- 6124字
- 2018-12-29 14:46:12
中國人口與可持續發展
處理好人口與資源環境的關系,是實施中國特色可持續發展戰略的重要內涵。2006年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加強人口和計劃生育工作統籌解決人口問題的決定》指出,“促進人口與經濟、社會、資源、環境協調和可持續發展”,指出人口在可持續發展中的關鍵地位。長期以來,學術界過于簡單化地探討人口與資源環境之間的關系。例如,來自馬爾薩斯傳統的觀點認為,人口過快增長必然造成對資源環境的危害;而與此相反的觀點則認為,人口與資源環境并不必然形成對立關系,人口甚至可以成為有利于可持續發展的積極因素。
中國處理人口與資源環境關系的經驗和教訓表明,直接影響可持續發展結果的是經濟發展方式,而后者與人口轉變有著密切的聯系。隨著人口轉變進入新的發展階段,中國經濟長期以來所依靠的人口紅利開始消失,傳統的過分依賴要素投入、投資和出口以及制造業發展的增長模式越來越不可持續。本文從人口轉變對經濟增長的影響出發,揭示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的日益緊迫性,提出轉向生產率驅動型增長模式的政策建議。
一 人口紅利的消失
在改革開放期間,中國在實現了世人矚目的高速經濟增長的同時,也經歷了一場急劇的人口轉變,即生育率在20世紀70年代已經顯著下降的基礎上,80年代以來繼續下降。總和生育率在1969—1971年期間的平均水平為5.7,1979—1981年的平均水平為2.6,1989—1991年期間為2.3,1992年以后降到2.0,以后一直處在替代水平2.1之下。按照國家統計局公開發表的數據計算得出的總和生育率,多年已經低于1.5。聯合國在2010年發表的《世界生育率模式2009》中,也相應地把中國2006年的總和生育率修正為1.4,歸入低生育國家的行列。關于生育率水平的國際比較表明,中國在人口轉變進程上,已經超過了它的經濟發展階段。根據聯合國的數據, 2005—2010年期間的總和生育率,世界平均水平為2.6,剔除最不發達國家后,發展中國家為2.5,發達國家為1.6(UnitedNations,2010)。
人口轉變過程中的生育率下降,同時伴隨著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即16—64歲之間勞動年齡人口的增長率,在時間上顯現一個先上升隨后下降,直至零增長的倒U字形變化軌跡。這個變化形成了對經濟增長產生正面影響的人口紅利,即在勞動年齡人口上升期間,勞動力的充足供給和高儲蓄率,對經濟增長產生積極的影響。對中國的經濟增長分析表明,在改革開放期間,人口撫養比(即依賴型人口與勞動年齡人口之比)的下降,對人均GDP增長率的貢獻為26.8%(CaiandWang,2005)。然而,隨著人口老齡化的加快,勞動年齡人口增長減速直至停止,這種意義上的人口紅利將消失。根據預測,人口撫養比停止下降的時間大約在2013年,此后因老年人口與勞動年齡人口之比的顯著上升而提高。換句話說,在“十二五”時期,中國將失去充足勞動力供給意義上的人口紅利。
中國在較低人均收入水平上發生的這種人口結構變化,可以被稱作“未富先老”。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中國2000年65歲及以上人口占全部人口比重為8.0%,2010年提高到9.4%;而同期其他發展中國家平均分別為4.9%和5.7%。人口轉變過程及其勞動年齡人口減少和老齡化,是長期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結果,通常是不可逆的。發達國家和新興工業化經濟體都經歷過一個生育率下降的人口轉變,目前也都面對著人口老齡化的挑戰。因此,中國解決“未富先老”的出路不是逆轉人口轉變,而是加快經濟增長,使人口結構與發展階段相適應。換句話說,中國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從“未富先老”的特殊國情出發,實現今后五年乃至更長時期的持續經濟增長。
從經濟增長的視角,“未富先老”有一些重要的含義。一方面,勞動年齡人口增量減少與高速經濟增長,共同導致普通勞動力的短缺從而工資上漲,經濟發展跨越了劉易斯轉折點(Cai,2010)。這時,勞動力成本提高這種生產要素稟賦結構的變化,必然反映為勞動密集型產業比較優勢的相對弱化。按照簡單的比較優勢原則,這意味著產業結構逐漸向資本和技術密集型升級。而按照新古典增長理論的假設,這意味著經濟增長必須轉變到全要素生產率驅動的模式上,否則便不可持續。另一方面,在人均收入剛剛跨入中等偏上水平的發展階段上,中國在物質資本豐裕程度上尚不具有明顯的優勢,在勞動力素質和科學技術水平上也仍然存在著與發達國家的巨大差距,因而總體而言在資本和技術密集型產業上不具有比較優勢。這就是說,人口轉變造成的“未富先老”特征,與“中等收入陷阱”這一經濟發展現象,在邏輯上存在著內在的相關性。
中國在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改革開放過程中,通過消除阻礙勞動力流動的制度性障礙,農村勞動力大規模流向非農產業、城市和沿海地區,并伴隨著中國經濟融入全球化,發揮出勞動力豐富和低成本的資源比較優勢,在國際分工中實現了勞動密集型制造業競爭優勢。毋庸置疑,迄今為止中國是經濟全球化的明顯獲益者。然而,隨著中國經濟邁過劉易斯轉折點,具有了日益突出的“未富先老”特征,以往推動經濟高速增長的發展戰略及其手段,則越來越不適用。具體來說,人口紅利不再構成經濟增長的源泉。因此,在進入“十二五”時期之際,中國迫切地需要根據變化了的情形,認識和把握中等收入階段的特點,針對面臨的重大挑戰做出正確的戰略性選擇。
二 未來的經濟增長源泉
在統計上,人口紅利通常用人口撫養比,即15歲以下及65歲以上依賴型人口與16—64歲勞動年齡人口的比率來表示。在整個改革期間,撫養比都處在降低的過程中,直到按照預測于2013年停止下降。人口紅利的實質在于充足的勞動力供給可以防止資本報酬遞減現象出現,因而可以依靠資本和勞動的投入保持高速經濟增長。因此,考察人口紅利延續期,必須把人口撫養比與資本積累水平結合起來進行觀察。由此得出的結論是,中國人口紅利的最大化時期是撫養比2013年降到最低點之前達到的,并且于2013年之后迅速消失。那么,人口紅利消失究竟對中國經濟有什么實質性的影響呢?
對于不同時期的經濟學家來說,一個曠日持久的課題,就是探索經濟增長的可持續源泉。重農學派認為是土地,但是,土地會遇到肥力遞減和報酬遞減。豐富的自然資源給一些國家帶來先天稟賦,但是也遇到諸如“荷蘭病”一類的“資源詛咒”。資本作為一種可再生投入要素,長期為增長理論所青睞,但是,資本報酬遞減規律也否定其作為經濟增長可持續源泉的地位。勞動力豐富固然可以延緩資本報酬遞減現象的發生,但這種人口紅利終究是有限的,隨著人口轉變階段的變化而必然消失。歸根結底,勞動生產率的不斷提高,才是經濟增長經久不衰的可持續源泉。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有兩種方式。
第一種方式是通過提高資本勞動比率。物質資本的投入快于勞動力的投入,從而企業和產業的資本構成提高,有助于改善勞動生產率。現實中,這就表現為隨著勞動力成本的提高,企業采用更多的機器來替代勞動者。在出現民工荒和工資上漲之后,沿海地區許多企業開始了這個用資本替代勞動的調整過程。但是,提高資本勞動比率是有限度的,在勞動者素質和技術水平不變的情況下,增加設備后工藝過程效率反而下降,包括人與設備的協調程度降低等情形,即所謂資本報酬遞減現象。
第二種方式是通過提高全要素生產率。全要素生產率是指通過技術進步、改善體制和管理以更有效配置資源,提高各種要素的使用效率。這個勞動生產率提高源泉可以抵消資本報酬遞減的不利影響,是長期可持續的,是經濟增長經久不衰的引擎。在人口紅利消失,出現勞動力短缺的情況下增加資本投入時,要求機器設備本身也包含技術進步,要求操作者素質的提高,以及體制機制的改革,以釋放出更多的微觀效率。另一方面,這些因素也要通過企業的優勝劣汰和產業結構的調整發揮作用。
經濟增長從主要依靠資本和勞動的投入,到主要依靠全要素生產率提高的轉變,是一個艱難的轉變。從國際上看,國家貧富差別主要緣于全要素生產率的差別,而那些曾經經歷過高速經濟增長的國家,其終究陷入低速增長或停滯的主要原因,也是全要素生產率的停滯不前。對于那些經歷過人口紅利期的經濟體而言,撫養比停止下降就意味著人口紅利消失,如果全要素生產率貢獻未能及時跟進,經濟增長減速乃至停滯就在所難免。
近年來,推動中國勞動生產率提高的因素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根據世界銀行經濟學家的估算,全要素生產率對勞動生產率提高的貢獻,從1978—1994年期間的46.9%,大幅度降低到2005—2009年期間的31.8%,并預計進一步降低為2010—2015年期間的28.0%。與此同時,勞動生產率提高更多地依靠投資導致的資本勞動比率升高。在上述三個時期,資本勞動比提高對勞動生產率的貢獻,從45.3%提高到64.7%,并預計提高到65.9%(Kuijs,2009)。然而,單純依靠物質資本的投資,無論是作為需求方面的經濟增長拉動力,還是作為供給方面的經濟增長源泉都是不可持續的。
經濟發展方式從過度依靠資本投入,轉到依靠生產率提高和創新驅動的軌道上,對于實現人口、資源、環境相協調的可持續發展具有關鍵的意義。如果不能改變當前投資驅動的重化工業化路徑,就難以從“兩高一資”的粗放發展方式上擺脫出來。而如果能夠確立全要素生產率驅動的發展方式,則可以創造出一種內在的激勵,通過技術進步、價格引導、體制創新形成一個人口均衡、資源節約和環境友好的可持續發展模式。
三 可持續發展的人口政策
人口實現均衡發展并真正成為可持續發展的積極因素,需要從質量、結構和數量諸多方面加以完善,即有賴于人口本身素質的大幅度提高、年齡結構和性別比合理,以及數量上的可持續。以下,我們從教育發展、應對老齡化和生育政策三個重要角度提出若干政策建議。
1.全面提高人力資本
在第一次人口紅利消失之后,不僅推動經濟增長的傳統要素需要重新組合,而且對于更加長期有效且不會產生報酬遞減的經濟源泉提出更高的要求。特別是,挖掘和創造第二次人口紅利、防止中等收入陷阱,要求顯著提高國家總體人力資本水平。
首先,義務教育階段是為終身學習打好基礎,形成城鄉之間和不同收入家庭之間孩子的同等起跑線的關鍵,政府充分投入責無旁貸。學前教育具有最高社會收益率,政府買單是符合教育規律和使全社會受益原則的,應該逐步納入義務教育的范圍。近年來,隨著就業崗位增加,對低技能勞動力需求比較旺盛,一些家庭特別是貧困農村家庭的孩子在初中階段輟學現象比較嚴重。政府應該切實降低義務教育階段家庭支出比例,鞏固和提高義務教育完成率,而通過把學前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讓農村和貧困兒童不致輸在起跑線上,也大大有助于提高他們在小學和初中階段的完成率,并增加繼續上學的平等機會。
其次,大幅度提高高中入學水平,推進高等教育普及率。高中與大學的入學率互相促進、互為因果。高中普及率高,有愿望上大學的人群規模就大;升入大學的機會多,也對上高中構成較大的激勵。目前政府預算內經費支出比重,在高中階段較低,家庭支出負擔過重,加上機會成本高和考大學成功率低的因素,使得這個教育階段成為未來教育發展的瓶頸。因此,從繼續快速推進高等教育普及化著眼,政府應該盡快推動高中階段免費教育。相對而言,高等教育應該進一步發揮社會辦學和家庭投入的積極性。
最后,通過勞動力市場引導,大力發展職業教育。我國需要一批具有較高技能的熟練勞動者隊伍,而這要靠中等和高等職業教育來培養。歐美國家適齡學生接受職業教育的比例通常在60%以上,德國、瑞士等國家甚至高達70%—80%,都明顯高于我國。我國應當從中長期發展對勞動者素質的要求出發,加大職業教育和職業培訓力度。此外,應建立起高中階段職業教育與職業高等教育及普通高等教育之間的升學通道,加快教育體制、教學模式和教學內容的改革,使學生有更多的選擇實現全面發展。
2.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
我國老齡化已經進入迅速加快的時期,到“十二五”時期末,我國仍將處在中等收入水平的發展階段,與此同時,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超過2億,約占總人口的15%。這種“未富先老”型的人口老齡化,可持續發展需要應對這一嚴峻挑戰。
首先,完善社會養老保障體系,廣泛覆蓋城鄉居民和流動人口,提高保障水平和統籌水平,形成養老合力。盡快實現社會養老保險制度對城鄉居民的制度全覆蓋,大力發展社會養老服務,切實保障和逐步改善老年人特別是孤寡老人、殘疾老人的生活水平。人口老齡化的影響涉及千家萬戶,關系社會和諧和發展可持續性。在政府確保提供相關基本公共服務的前提下,要全面提升社會、家庭、社區和老齡產業的養老合力,大力推進以資金保障和服務保障為支撐,以鞏固居家養老、擴大社區支持、提升機構服務能力、促進養老服務產業發展為著力點的養老服務體系建設。
其次,創造條件挖掘人口老齡化提供的新的消費需求,并將其轉化為經濟發展的拉動力。老年人是一個特殊的消費群體,包括他們健身、休閑的精神文化需求,以及居家和社會養老的物質需求。國家應該從財政、稅收、金融和工商管理等方面給予扶持和鼓勵,使這類伴隨著人口老齡化而產生并且容易增長的需求推動形成一些新型服務業態,并成為經濟發展的新動力。
最后,合理開發老年人力資源,創造適合老年人的就業崗位,探索彈性退休制度。目前,我國人口在24—64歲之間,年齡每增加1歲,受教育年限平均減少10.2%。而越是年齡偏大,教育水平遞減的趨勢就越明顯,在44—64歲之間,年齡每增加1歲,受教育年限平均減少16.1%??梢?,提高退休年齡的條件尚不成熟,急需通過發展教育和培訓來創造,以便在未來提高老年人的勞動參與率,緩解社會養老資源不足的問題,延長人口紅利期。
3.逐步完善生育政策
中國的人口政策需要與時俱進地進行調整。雖然人口轉變歸根結底是經濟社會發展所推動的,人口老齡化的趨勢終究難以逆轉。國際經驗表明,總和生育率與GDP增長率之間,呈現一種倒U字形的關系。那些總和生育率處于很高水平的國家,GDP增長率較低;隨著總和生育率的下降,GDP增長率上升;而總和生育率下降到一定水平時,GDP增長率達到最高值,相應也達到了一個從上升到下降的轉折點;隨著總和生育率的進一步下降,那些總和生育率較低的國家,GDP增長率也較低。不過,在堅持計劃生育基本國策前提下,進行生育政策調整仍然大有可為。
首先,通過政策調整促進未來人口平衡的空間仍然存在。調查顯示,從目前中國家庭的生育意愿看,平均每對夫妻期望的孩子數大約是1.7個。而政策生育率,即生育政策允許的孩子數平均為1.5,實際總和生育率為1.4。可見,在政策生育水平和生育意愿之間仍然存在一定差異。
其次,按照政策預期,獨生子女政策已經成功地完成了歷史使命。1980年中共中央在正式宣布這個政策時說道:“到三十年以后,目前特別緊張的人口增長問題就可以緩和,也就可以采取不同的人口政策了?!比缃?,當年設定的這個“采取不同的人口政策”的條件,即總和生育率下降到較低的水平,比當初所能預計的要成熟得多,因此,政策調整具有充分的政策依據。
最后,各地政策調整的實踐提供了改革的路徑圖。目前,絕大多數省份已經允許夫妻雙方都是獨生子女的家庭生育二胎(俗稱“雙獨”政策)。這種政策松動并未產生顯著的生育率變化。按照這一路徑,一旦政策演進到夫妻有一方是獨生子女就可以生育二胎時(即“單獨”政策),政策調整的覆蓋面就擴大到較多人群,或許會對人口均衡性產生一定的長期效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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