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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中國人口及相關問題的若干認識誤區

思想總是先于事實。全部歷史事實自始至終都作為規律在人的頭腦中預先存在。每個規律依次由居于支配地位的環境所造就,而自然的局限性,使得每一時刻只有一個規律在發揮作用。

——愛默生《論歷史》

中國是一個人口大國,人口特征一直被看作是中國最大的國情,許多影響到政策制定的認識,都來自于社會各界以及政府官員的人口觀。但是,關于這個國情,長期以來存在著諸多的認識誤區,妨礙了我們根據國情及其變化對經濟發展階段做出正確的判斷,進而做出正確的經濟和社會政策決策。基于作者本人的長期研究結果,本文精心挑選若干關于中國人口以及人口與經濟發展關系的廣為流行的觀點,通過概述新的理論進展,提供新的經驗證據,予以剖析并澄清謬誤。

一 人口眾多是經濟增長不利因素

在較早的人口學和經濟學文獻中,關于人口與經濟發展的關系,主要著眼于人口總量或人口增長率與經濟增長率之間的關系,而關于人口轉變的討論,也僅僅停留在生育率、出生率、死亡率和人口總量的層面上。從這類視角出發,許多結論如人口眾多或者人口增長快,造成資源緊張、環境惡化和就業機會不足,阻礙經濟增長從而妨礙社會發展,大多具有想當然的成分。總體來說,這類觀點被認為是馬爾薩斯傳統,整部經濟史都沒有證明其正確性。另一方面,一些學者認為技術對人口增長可以做出積極的反應,這樣,技術變遷、經濟增長不僅能夠解決人口增長遭遇的資源問題,從而人口增長從來不會是一個災難性的現象,甚至可以有利于經濟增長。但是,這種觀點沒有明確地給出人口與經濟發展關系的關鍵解釋。總之,相當長的時間內,相關研究并沒有得出確定的答案(蔡昉、張車偉等, 2002)。

在這些討論中,人們忽略了經濟發展與人口結構之間的關系,以及人口轉變最重要的一個結果是人口結構及勞動力供給特征的變化。隨著大多數發達國家和許多新興工業化國家和地區相繼完成了人口轉變,人口學家開始觀察到這個轉變所導致的人口老齡化后果。進而,經濟學家又觀察到伴隨著人口轉變而發生的勞動年齡人口的變化,及其對經濟增長源泉的影響(Williamson,1997)。在死亡率下降與出生率下降之間的時滯期間,人口的自然增長率處于上升階段,需要撫養的少兒人口比率相應提高。再經過一個時間差,當嬰兒潮一代逐漸長大成人,勞動年齡人口的比率依次上升。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而生育率下降,人口增長率趨于降低,隨后逐漸開始人口老齡化。換句話說,當人口自然增長率先上升隨后下降形成一個倒U字形曲線變化之后,以大約一代人的時差,勞動年齡人口也呈現類似的變化軌跡。

因此,當人口年齡結構處在最富有生產性的階段時,充足的勞動力供給和高儲蓄率為經濟增長提供了一個額外的源泉,被稱作人口紅利。相應地,一旦人口轉變超過這個階段,人口年齡結構因老齡化而在總體上不再富有生產性時,通常意義上的人口紅利便相應喪失。由于人口轉變階段的變化可以最綜合地用總和生育率來反映,我們可以從理論上預期這樣一個人口轉變與經濟增長的關系:在總和生育率處于很高水平上時,經濟增長率也相應處在很低的(假設沒有人口轉變和技術進步的)穩態水平上;隨著生育率下降,并由于隨之逐漸形成了富有生產性的人口年齡結構,經濟增長率加快,因而獲得人口紅利;而當生育率繼續下降到更低的水平上時,由于老齡化程度提高,經濟增長率逐漸回落到較低的(不再有我們認識到的人口轉變,但是技術進步處在創新前沿)穩態水平上。相應地,在生育率下降從而形成具有生產性的人口年齡結構的特定人口轉變階段,形成所謂的“人口機會窗口”。

利用世界銀行世界發展指數(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數據庫,我們可以對1960年以來各國GDP年增長率與總和生育率的關系進行一些描述性的統計刻畫。在該數據庫中,GDP年增長率介于-51%—106%之間。為了避免解釋那些極端值的復雜性,在此處的分析中,我們只觀察GDP增長率介于0%—10%之間更反映常態趨勢的觀察值。根據我們所做的理論預期,GDP增長率與總和生育率之間并非簡單的線性關系,而是呈現較為復雜的非線性關系,表現為隨著生育率下降經濟增長率先上升隨后降低的曲線。因此,我們根據理論上得出的GDP增長率與總和生育率以及總和生育率平方項的關系,在圖1中畫出了GDP增長率的擬合值,并給出95%的置信區間。

圖1 GDP增長率與總和生育率的經驗關系

資料來源:根據世界銀行世界發展指數(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數據庫數據繪制。

圖1直觀地告訴我們,總和生育率與GDP增長率之間,呈現一種倒U字形的關系。那些總和生育率處于很高水平的國家,GDP增長率較低;隨著總和生育率的下降,GDP增長率上升;而總和生育率下降到一定水平時, GDP增長率達到最高值,相應也達到了一個從上升到下降的轉折點;隨著總和生育率的進一步下降,那些總和生育率較低的國家,GDP增長率也較低。這個簡單的經驗曲線,與前面的理論預期完全一致。結論是:人口數量和增長速度與經濟增長并不必然有顯著的相關性,但是人口轉變與經濟增長有互為因果的促進關系(蔡昉,2010)。

二 計劃生育造成老齡化和性別比失調

世界范圍的經驗表明,人口轉變的主要推動力是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而生育政策僅僅起到外加的且相對次要的助動作用。例如,韓國、新加坡、泰國和中國臺灣都沒有實行過強制性的計劃生育政策,但是,這些國家和地區與中國大陸一樣,生育率從20世紀50年代大致相同的高起點上,到90年代以后都下降到低于更替水平以下。而印度由于經濟和社會發展績效較差,人口轉變過程相對滯后,但也經歷了類似的變化軌跡(林毅夫, 2006)。由于中國經濟高速發展起始于20世紀80年代,在改革開放期間經歷了30年的增長奇跡,但其起步仍然晚于“亞洲四小龍”,因此,在人均收入水平尚低的情況下進入人口轉變的新階段,形成“未富先老”的特點。2000年中國65歲及以上人口比重為6.8%,與世界老齡化平均水平相同,而2001年中國的人均國民總收入(GNI),按照官方匯率計算,是世界平均水平的17.3%,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56.3%。雖然中國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不啻一個適度的加速因素,但是,歸根結底,人口轉變是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結果,“未富先老”產生的缺口(即人口老齡化向發達國家趨同的速度,超過人均收入趨同的速度)也主要是經濟發展水平與發達國家的差距造成的。

盡管發達國家都面臨著人口老齡化對經濟增長和養老保險制度的挑戰,各國在應對老齡化問題上也存在差異,但是,總體上來說,這些國家由于人均收入已經處在較高的水平上,技術創新也處于前沿水平上,因此,主要依靠生產率提高驅動的經濟增長仍然是可持續的,迄今也足以應對老齡化危機。相應地,中國應對勞動年齡人口減少、老齡化水平提高的人口轉變后果,關鍵在于保持高速增長勢頭。換句話說,由于人口轉變過程是不可逆轉的,即便在生育政策調整的情形下,老齡化趨勢仍將繼續,已經形成的“未富先老”缺口,主要應該依靠持續的經濟增長來予以縮小,并最終得到消除。如圖2所示,如果中國未來的參照系不再是發展中國家,而是發達國家,則“未富先老”特征便消失了。

圖2 依靠經濟趕超縮小“未富先老”缺口

資料來源:United Nations,2009。

人口結構矛盾的一個重要表現是出生人口性別比失調。出生性別比,是指每百名出生女嬰對應的出生男嬰數。從生物學上,這個比例在103—107之間比較正常。我們觀察0—4歲人口組的性別比可見,1990年為110, 2000年為120,2004年進一步提高到123。關于這種不平衡的性別比有兩個爭論焦點。一是這個現象是否是計劃生育政策造成的;二是這種失調的嬰兒性別比是否會造成未來婚姻市場的擠壓。根據目前的出生性別比預測, 2020年中國25—35歲男子將比20—30歲的女子多4000萬人左右,按照中國習慣的婚姻年齡差別,這些人將找不到合適的配偶。

勞動力市場對女性的歧視,是生育行為中男孩偏好從而性別比失調的根本原因。學術界和政策研究領域,人們普遍把社會保障體系不健全造成的老人對男孩的依賴,作為出生性別比失調的社會經濟原因。很多研究者建議通過宣傳教育,改變只有兒子才能養老的傳統觀念。盡管這種觀念的改變是有意義的,但是卻不能解決養老的問題。因為在子女和年老父母的比例發生變化的情況下,養老負擔的確成倍加重。假設一對夫婦僅僅具備贍養一方父母的能力,同時又沒有兒子養老的傳統習俗,兒子養老或者女兒養老成為隨機的,養老資源仍然不足。而由習俗決定的兒子養老模式,實際上在養老資源的分配上恰好符合這個隨機原則。

如果說出生性別比的偏好與養老保障問題相關,其因果關系不是子女哪一方養老的問題,而是第一,社會養老資源不足、覆蓋率低下,導致對子女數量的需求,進而轉化為對兒子的需求;第二,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上的不利地位,導致其養老能力不足,從而誘發出對男孩的偏好。因此,在這種由于資源不足或能力不足產生的養老危機誘致出性別偏好的情況下,靠轉變“養兒防老”的觀念不能解決問題。

在勞動力市場發育的初期,隨著企業用工自主權的擴大,以及在追求利潤最大化動機的驅動下,企業對女性在勞動供給上有較低的評價,或者干脆具有歧視女性的傾向。如果人力資本和其他個人特征不能解釋工資差異的全部,則存在勞動力市場歧視。例如,對中國城市勞動力市場進行的調查結果進行分析,顯示男女勞動者在就業中獲得的工資差異是十分明顯的。根據一項計量經濟學分析結果,在現存的性別工資差異中,有不到5%是男女受教育水平以及其他個人特征差異造成的,其余95%以上是由于一些不可解釋的因素造成的,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性別的歧視(王美艷, 2005)。

因此,解決出生性別比升高這個矛盾的治本舉措是完善和規范勞動力市場,以及建立社會化的養老保障體系,根除勞動力市場對女性的歧視。由于勞動力市場歧視的存在,進一步誘導出家庭對女孩教育的投資偏好低于男孩,因此,隨著教育層次提高從而教育成本的提高,家庭對女孩的投資傾向于減少。研究表明,隨著教育層次的提高,男女入學率的差距逐漸擴大,到了高等教育層次,差距可高達一倍左右。參見蔡昉、王美艷(2001)。在貧困家庭數量增加,家庭預算趨緊的情況下,這種情況最容易發生。因此,關注和干預貧困家庭女孩的受教育問題,是避免勞動力市場上性別歧視的重要內容。

三 人口紅利消失導致經濟增長不可持續

改革開放的30年中國實現了前所未有的高速經濟增長。由于許多改革只產生一次性增長效應(如農業中的家庭承包制),而且改革效應也要通過具體增長源泉實現,所以經濟學家還要探尋30年高速增長的源泉是什么。許多人都同意,因人口轉變引起的人口結構朝著有利于勞動力供給和儲蓄率的方向變化,是一個重要源泉,我們稱之為人口紅利。我們的研究表明,人均GDP增長的27%來自于人口撫養比的下降。這個估計的系數是:撫養比每下降1個百分點,人均 GDP增長率提高0.115個百分點(Caiand Wang,2005)。

那么,如果人口撫養比停止下降,轉為上升,是不是上述系數仍然成立呢,是不是形成與人口紅利相反的結果,即撫養比每上升1個百分點,人均GDP增長率降低0.115個百分點?根據預測,2013年是一個人口轉變的轉折點,此后撫養比將迅速提高。總之,需要回答的是:過去為中國經濟增長提供了額外源泉的人口紅利是否就此枯竭呢?未來經濟增長源泉何在呢?

固然,喪失人口紅利意味著增長源泉的轉變,但是并不意味著增長的可持續性就不存在了,未必就不能繼續挖掘第一次人口紅利,以及開發第二次人口紅利,即通過建立起有利于積累的養老保障制度、加強培訓、深化教育、繼續發育和完善勞動力市場,可以利用變化了的人口結構特征,挖掘進一步的經濟增長源泉。即使今天這種類型的人口紅利,或者說第一次人口紅利,在某些方面仍然只開采了一半,尚有挖掘的潛力。

我們知道,人口紅利體現在勞動力從農村到城市的大規模轉移,形成民工潮,相應推動了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城市化作為人口紅利的體現,表現在非農產業勞動力充足供給,擴大了的城市化消費需求和城市基礎設施建設需求,社會保障需求和積累貢獻,伴隨人口城市化的土地開發,等等。鑒于中國城市化雖然經歷了超常規增長,但仍然有著城市化滯后于工業化、人口城市化滯后于土地城市化等方面的非典型性特征,這方面最有潛力可挖,另一半人口紅利依然豐富。

過去30年城市化率提高速度年平均3.2%,過去20年為2.9%,而在過去10年為3.2%。這個速度不可能長期持續。首先是從世界性的規律看,我們屬于超常規城市化速度。國際經驗表明,在我國的城市化水平上,城市化率提高速度應該在0.8%—1.6%之間,而我們在2%—3%之間。其次,農村勞動年齡人口增長率日漸減速,預期2015年前后停止增長。事實上,過去幾年農民工增長速度已經減緩。但是,過去的城市化只是半截子城市化,是居住超過6個月的常住人口增加導致的統計意義上的城市化。例如, 2007年按照常住人口統計的城市化率為45%,但是,按照非農戶口的人口比重看只有33%,兩者之間有12個百分點的差距。

雖然,按照常住人口定義的城市化也是推動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重要源泉,因為它實現了勞動力從農業到非農產業的就業結構的轉換。根據我們自己的計算,這種就業轉換對改革開放期間GDP增長率做出了21%的貢獻(蔡昉、王德文,1999)。但是,僅僅就業轉換而沒有居民身份的轉變,這種半截子城市化對擴大消費需求和城市建設需求,對提高勞動力素質,以及對增加社會保障資金積累等方面的貢獻,仍然不足,因此呼喚完整的城市化。可見,通過把農民工及其家屬市民化,可以發掘另一半人口紅利。簡單地說,即使城市化率提高速度為零,從45%常住人口城市化率,到33%非農戶籍人口比重之間,現存的12個百分點的差距,也可以挖掘出巨大的新增長源泉。何況即使今后城市化速度不會保持在3%,不會保持在2%,也不可能為零。

深度城市化即農民工的市民化,只是諸多挖掘另一半人口紅利手段中的一個例子。在許多其他的領域,可資挖掘的潛力都是存在的,如消除勞動力流動和利用中的制度性障礙,以促進農民工就業;減小勞動者技能的供求不匹配,促進大學畢業生就業;政府實施積極就業政策,促進城鎮困難群體就業。此外,還有第二次人口紅利的開發機會,并通過兩個手段并用,實現第一次人口紅利與第二次人口紅利的順利接榫,防止經濟增長源泉真空。關于第二次人口紅利的討論,請參見蔡昉(2009)。

四 中國仍處在勞動力無限供給階段

一個揮之不去的傳統觀念是:中國人口基數大,勞動力數量多,農村剩余勞動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因此,任何學術觀點或政策建議,如果認為(即便是在未來)勞動力會出現總量不足的可能性,農村剩余勞動力即將轉移殆盡,以至得出劉易斯轉折點到來的結論,都難以獲得廣泛的認同。無論是針對我的批評意見,還是對于中國人口和勞動力狀況的一成不變的認識,主要是因為受到統計數字的迷惑,而統計數字中存在的問題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關于農業勞動力使用的數據,正規統計制度不能充分反映迅速變化的農業生產現實,使得學者要么對最新的情況懵然無知,要么陷入“數字的暴政”(Young,1992),以致計量經濟學分析的數據基礎十分地不牢靠。正如有學者指出的:中國改革發生得太快,以致統計改革不能及時跟進(Ravallion and Chen,1999)。例如,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08年農業勞動力為3.1億人,占全國勞動力比重至今仍然高達39.6%。而由于統計口徑的因素,農業普查的農業就業數字甚至更高。而事實上,農業成本調查資料所顯示的農業生產實際投入勞動的數量,比上述數字要低得多(Caiand Wang,2008)。綜合考慮農村勞動年齡人口的增量態勢、農業勞動力轉移狀況,以及農業機械化的提高程度,可以認為農業中實際容納的勞動力比統計數字所顯示的要少得多。因此,基于匯總統計數據得出仍然有大量剩余勞動力可供轉移(如Lau,2010),或者由此進行的計量經濟學分析,得出農業勞動邊際生產力仍然很低的結論(Minami and Ma,2009),都會因為高估農業中剩余勞動力的數量,而否定劉易斯轉折點到來的結論。

第二,關于勞動力市場和城鄉就業狀況的統計數據,許多學者無法讀懂,以致得出偏離實際情況的相關結論。隨著產業結構和經濟成分的日趨多樣化,特別是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后期的勞動力市場沖擊之后,城鎮就業渠道也呈現多元化的趨勢,不僅不再是國有部門和集體部門占主導的就業結構,而且出現了規模龐大的非正規就業。與此同時,大規模農村勞動力在本地或外出從事非農就業,總量超過2.3億,其中1.5億進城務工。在常規統計中,城鎮居民中的非正規就業和農民工的就業,除了通過匯總和分析,可以得出一個大約1億人的總量和占城鎮總就業約30%的比例外,通常沒有可供進行分部門分析的數據(Cai,2004)。此外,迄今沒有公開發布比登記失業率更反映現實勞動力市場狀況的調查失業率數字,使得許多學者做出沒有數據支撐的猜想。因此,許多研究者僅僅依據統計年鑒上的正規就業數據,以及任意性比較強的估計來判斷勞動力市場狀況,得出就業零增長或者失業率仍然很高的結論(如Rawski,2001),以致當全國普遍出現民工荒現象時,許多人無法接受其為真實的存在。

第三,關于人口總量增長和結構變化的趨勢,統計年鑒發布的匯總數據很難提供整體的特征性描述,通常也沒有及時更新的人口預測。實際上,歷次人口普查數據都可以提供人口變動的新態勢。但是,由于對于諸如總和生育率(TotalFertilityRate)等重要參數的認識不一致年進行的第五次人口普查顯示,總和生育率僅為1.32,甚至低于1.51的政策生育率。許多人對此提出懷疑(于學軍,2002)。自此之后,關于總和生育率究竟是多少,一直存在不同的認識。總體來說,政府部門趨向于認為仍然較高,學者相信的數字偏低。即便如此,爭論的幅度也在1.6—1.8之間,遠遠低于2.1的替代水平。,始終沒有定期發布一個權威的、不斷更新的,并且得到官方和民間認可的人口預測報告,一般讀者更是不知道人口變動的趨勢,以致許多人還認為中國人口的峰值在2040年或以后的某一時刻達到,屆時人口總量為16億(如劉遵義, 2010)。至于說到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趨勢,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勞動年齡人口的增長已經大幅度減緩,因而勞動力無限供給的人口基礎正在消失的現實,以致不愿意相信人口紅利的式微和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

五 劉易斯轉折點意味著二元經濟終結

根據劉易斯本人及稍后研究(參見 Lewis,1972;Ranisand Fei, 1961),我把勞動力需求增長超過供給增長速度,工資開始提高的情形稱作劉易斯轉折點。此時農業勞動力工資尚未由勞動邊際生產力決定,農業與現代部門的勞動邊際生產力仍然存在差異。而把農業部門和現代經濟部門的工資都已經由勞動的邊際生產力決定,兩部門勞動邊際生產力相等階段的到來稱作商業化點,這時才意味著二元經濟的終結。因此,許多以農業勞動邊際生產力與農業工資相等作為判別標準的研究,并不足以驗證我們做出的判斷。相反,只要觀察到普通勞動者工資的持續提高,就意味著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

雖然劉易斯本人以及許多當代研究者,從純理論的角度公開聲稱或隱含地表達,他們不在乎是否到達第一個轉折點,但是,這個轉折點到來與否,其實具有更加重要的政策含義。如果承認轉折點到來,就可以預見到并有助于理解三個重要的變化:第一,勞動力供求關系變化,必然推動工資的加快上漲;第二,新一代勞動者的更高需求,使得勞資關系發生劇烈變化;第三,人口紅利消失使得發展方式轉變迫在眉睫。

首先,劉易斯轉折點在勞動力市場上的突出表現,就是普通勞動者工資的上漲。最近的漲薪潮,富士康只是一個象征,其實是普遍現象,也是2003年以來工資水平上漲趨勢的繼續。從表1看,農業雇工、農民工和幾個普通勞動力就業行業的工資上漲,在過去幾年一直很快。這個工資上漲是符合勞動力供求規律的,是承受得了的,也是求之不得的。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目前的工資上漲同時伴隨著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并不會導致制造業比較優勢和競爭力的喪失。至于那些僅僅依靠低工資、薄利潤生存的血汗工廠,淘汰掉一批無關宏旨。另一方面,長期以來工資增長慢于勞動生產率提高,則給我們留出了一個空間,允許在一定時間內工資上漲快一些。也只有這樣,才可能真正提高勞動者報酬占國民收入的比重。

表1 2003—2008年工資年均增長率

資料來源:糧食、油料、蔬菜、棉花和規模養豬的雇工日工資年均增長率系根據《全國農產品成本收益資料匯編》(歷年)數據計算得到;制造業和建筑業月工資年均增長率系根據《中國勞動統計年鑒》(歷年)數據計算得到;農民工月工資年均增長率系根據《中國農村住戶調查年鑒》(歷年)數據計算得到。

其次,歐美國家和亞洲發達經濟體的經驗表明,劉易斯轉折點到來的另一個明顯標志就是勞動關系急劇變化。伴隨著勞動力供求新形勢,工人要求改善工資、待遇和工作條件的要求提高、維權意識增強,遇到企業適應能力差、意愿不足的現實,必然會形成就事論事性質的局部勞資沖突。可見,我國目前出現的停工等勞資沖突,是符合發展階段變化的規律性現象,是必然發生的,應該被看作一種“成長中的煩惱”,不應回避也不可能回避。有經濟學家建議我們不要用建立勞動力市場制度的辦法,如工資集體協商制度來解決問題,以避免引火燒身。這是一種無視或壓制勞資沖突的鴕鳥策略。

劉易斯轉折點到來后的挑戰也是痛苦的。通常,當一個社會的勞動力供求關系發生變化后,勞資沖突被誘發出來或者說顯性化。一方面,老百姓對收入改善的期望值提高;另一方面,有些在結構調整中成為脆弱人群。例如,在美國,每逢經濟衰退就會出現制造業大量轉移的情況,往往導致無就業復蘇。而制造業轉移到國外后,許多原來的非熟練工人多年未能找到合適的工作。因此,發達國家工會往往是制造貿易摩擦和人民幣升值的推動者。

更一般地說,從中等收入向高收入階段的過渡時期,所面臨的挑戰和風險絲毫不亞于從低收入向中等收入的提升階段。2009年我國人均GDP達到3700美元,已經跨入中上等收入國家的門檻。在這個階段上,決非一路凱歌前進,而是面臨更嚴峻的挑戰。歐美、日本、韓國等成為高收入國家,而拉美許多國家長期停頓在中等收入陷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如何認識和處理包括勞資關系在內的成長中煩惱。

簡單地說,拉美的失敗在于,常常采取承諾過多、引起民眾更高預期的民粹主義政策。但是,既然不能也不敢損害既得利益,又難以實際兌現過高的承諾,收入分配反而惡化,只好又采取高壓政策,結果常常導致社會動蕩。這樣的政策循環往復和疲于應付,使得無暇推動發展方式的轉變。而那些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的國家和地區,則是在勞資摩擦加劇的時期,不無痛苦地建立起了相對完整的勞動力市場制度,形成了解決勞資爭議和對立的制度框架。雖然這種選擇是有成本的,卻是別無他途。只有用勞動力市場制度來規制和協調勞資關系,才不會把勞資對立轉化為企業和職工對政府的不滿。有人擔心在工資集體協商制度下,談判不成就會出現罷工。其實,沒有集體談判制度,罷工也不可避免,反而會把勞資矛盾轉化為企業和職工與政府的對立。

六 承認人口新趨勢導致對就業的忽視

無論是說勞動力供給仍然長期大于需求,還是斷言勞動力會進入持續短缺的狀態,其實都不是決定政府對待就業問題的重視程度,以及制定適宜的就業政策的必要條件。在發達國家,勞動力是短缺的,歷來是經濟增長中的制約性要素,但是,這些國家中的絕大多數,就業在宏觀經濟政策目標中的地位比我們要高許多。相反,只有正視我國勞動力市場發生的變化,認識到不同就業人群的勞動參與新特點,才能根據他們各自在勞動力市場上的特殊需求,有效地實施含義更廣泛的積極就業政策。

在整個改革開放期間,我國都處于二元經濟發展與體制轉變的雙重過程之中。在勞動力市場上,則表現為三種失業類型的并存及消長。基于新古典理論的宏觀經濟學和勞動經濟學,只面對著與宏觀經濟波動相關的周期性失業、受勞動力市場功能摩擦性因素,以及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變化的結構性因素影響的自然失業。隨著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軌,勞動力資源在越來越大的程度上通過市場機制配置,中國的勞動者也同樣面對這兩種類型的失業。此外,作為一個具有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的二元經濟,中國還面臨著隱蔽性失業問題的困擾,表現為農村剩余勞動力和城市企業冗員。較早的時候,人們對城鄉勞動力富余程度的估計,分別都為30%—40%之間(Taylor,1993)。

分別經過兩個歷程,中國勞動力市場格局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首先,隨著阻礙勞動力流動的制度性障礙不斷得到清除,農村勞動力大規模向城市轉移,實現了異地非農就業,農業中勞動力剩余程度顯著減輕,而且剩下的勞動力中,一半以上超過了40歲。這次金融危機的經歷顯示,農業不再是剩余勞動力的蓄水池,城市對他們的勞動力供給愈益成為一種剛性需求,轉移出的農村勞動力不再具有回到土地上的可能性。其次,隨著城市就業政策的調整與企業打破大鍋飯的改革,勞動力市場加速發育,城市勞動力通過市場機制最終實現了重新配置,一度的企業冗員大幅度被消化。

上述勞動力市場的重新配置,也把中國勞動力市場上的參與群體,按照各自的特點以及面臨的特殊就業困難,做出了大致的劃分。我們可以借助圖3來進一步觀察這點,即原來的隱蔽性失業顯著減少,不再顯現勞動力供大于求的性質。但是,農村剩余勞動力和城市冗員則分別具有了不盡相同的新特點。

圖3 失業類型及其隨改革深入消長

首先,由于農民工成為主要的勞動力供給來源,但是又沒有被勞動力市場制度良好地保護,因此,他們中的主要部分進入易于受到周期性失業的行列,隨宏觀經濟景氣變化而交替表現為失業和短缺。積極的就業政策需要延伸到這個群體。同時,針對他們的制度需求,通過實現農民工的市民化和社會保障的均等化,沖破戶籍制度設置的勞動力市場和公共服務的制度分割。

其次,經過就業制度改革和勞動力市場沖擊的城鎮就業人員,雖然通過重新配置實現了就業模式的轉換,從冗員形式的隱蔽性失業狀態,甚至可能經過了下崗和失業,實現了再就業,但是,其中一部分特別是人力資本有脆弱性的“40-50”人員,常常陷入結構性、摩擦性自然失業的困擾。對于這個就業困難群體,積極就業政策應更加集中于提高他們的就業能力,社會保護政策的實施則需要提高瞄準效果。

再次,擴招后的高校畢業生,由于具有人力資本的專用性,其就業預期與勞動力市場需求也存在匹配問題,因此,這個群體也將長期面對結構性和摩擦性的自然失業難題。雖然正像城市企業冗員最終是經歷了下崗、失業等痛苦的歷程得以解決一樣,因數量擴大和人力資本不匹配引起的大學生就業困難將長期存在,但是,適度的社會保護和積極的培訓、中介等公共就業服務,可以縮短這個痛苦的過程。

雖然勞動力市場變化了的形勢,絲毫也不意味著積極的就業政策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但是,政府的勞動力市場政策取向的確面臨重大挑戰。關于就業群體結構的變化,以及各自面臨的不同制度需求的解剖,不僅為理解勞動力市場結構和就業形勢提供了有力的分析工具,也有助于正確劃分促進就業和勞動力市場發育方面政府和市場的界限,并對不同政府部門之間分工提出了有益的建議。即宏觀經濟調控部門著眼于應對周期性失業問題,勞動部門關注摩擦性失業問題,并與教育部門攜手解決結構性失業問題,社會保障部門和民政部門為勞動者提供更充分的社會保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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